老虎在军政学校的生活正意犹未尽,就有消息传出,学校要解散,学生们要随部队撤到黄河北去。因为日本鬼子刚宣布投降,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许多人心里还盼望着列队到洛阳城里去看鬼子的受降仪式。有此一传闻,学校里上上下下都是疑惑不解——难道内战又要开始了吗?
刚刚消停两天的土地上,果然见国民党的部队出现了,来的速度比逃跑的速度丝毫不慢,只不过是多了些霸道。竟然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带着一队士兵来到学校,要求学校撤出他们的防区。学校都是热血青年,当时就和对方辩论起来,还差一点动起武。幸亏被校领导和教师们拦住,双方才不欢而散。
有了这些变故,学校也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学生们开始像在战斗部队一样,展开了全天候的练武活动。让老虎感到最为吃惊的是,有一天突然杨平老师看不见了。仔细观察,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也消失了。正纳闷呢,学校的任校长指名点姓地把他找去谈话,说根据目前的情况,军政学校可能要提前解散,所有的学员都要进战斗部队,问他有何打算?
他问:“领导咋打算嘞,是不是为俺打算好了?”
任校长说:“组织上考虑给你个特殊任务,你能服从安排吗?”
他说:“组织上的安排,俺服从。”
任校长说:“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有人送你离开。不要声张,不要跟其他同学告别,也决不能把咱们的谈话告诉其他人,这是纪律。”
他庄重地点点头,心里想:自己这不也是要突然消失吗,究竟是要让俺干什么呢?
他按照任校长交代,把自己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裹,就独自坐在宿舍里等来送他的人。快正午的时候,一个老师走进宿舍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走。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棵大柿子树下,有个货郎打扮的人,坐在碾盘上抽着旱烟在等他。来到货郎面前,老师和货郎耳语了几句,对老虎说:“跟着一起走吧。”
货郎朝老虎笑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放到货郎担子里,头也不扭地顺山路走了。老虎想跟老师说句告别的话,老师却已经扭脸走开了,只好小跑着去撵货郎,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走到半路上,有一个泉眼,水芹菜碧绿地缠绕着,还衍生着一条清澈的小溪。货郎停下来,递给他了两个馍馍,说歇歇脚吃点东西吧。两个人就坐在泉眼边听着清灵的鸟叫,吃几口馍馍喝口水,谁也不说话,只是在眼神交会的时候,相视一笑。
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进入一个小山村,在一家高门大院前停下来。货郎示意他进门,自己先进到院子里,把货郎担子靠墙放了,在偏厦房门口站定,下意识地两腿一绷喊了一声“报告”。厦房内中气浑厚地回了一声“进来”。货郎扯着老虎的胳膊跨进了房门。
老虎怯生生地站在光线灰暗的房内,过片刻才看清楚,是一个精干的壮年端坐在一个罗圈椅子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货郎敬个礼说:“我把老虎同志接来了,这就是老虎同志。”转脸向老虎介绍:“这是豫西特委的程部长。”说完转身出去了。
老虎也给程部长敬了个礼,说:“军政干校学员马老虎前来报到。”
程部长笑眯眯地审视着他,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不用介绍了。文质彬彬的一个学员,内心还是很有些虎气的,孤胆杀敌,了不得!”
老虎被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局促的双手绞在一起没地方放。
程部长用手示意让他坐下,告诉他说:“是杨平——你的老师推荐了你。”然后又告诉他要参加的具体工作。说虽然抗日战争算是胜利了,但目前的对敌斗争形势却变得更加严峻,国民党部队不但要抢夺我们八路军的胜利果实,还要抢我们打下的地盘。以后的对敌斗争将会是和国民党军队面对面的斗争,我们不能不先做好应对斗争的准备。趁着现在斗争的形势还不明朗,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我们要把一些没有直接暴露身份的同志潜伏下来。组织决定杨平同志这次不随部队北撤,继续留在洛阳城内,做好我党的地下工作。她推荐你做她的单线联系交通员,这是经过她的深思熟虑,也是经过组织的考察,才决定下来。你的社会身份还是清真寺里的海里凡,礼拜帽就是你最好的掩护,敌人是想不到有民族同志会加入到我们的地下战线里来。
老虎插言问:“交通员是干啥的?”
程部长说:“交通员是传递情报消息的,也就是送信。杨平写的信由你送出洛阳城,交到咱们的下一站交通员那里。”
老虎问:“杨平老师在哪里,我去找她取信?”
程部长说:“她在哪里你不要打听,你继续在清真寺里当你的海里凡,一般情况下她会去找你,把该送出的信交给你。”
老虎问:“她把信给我,我把信送到哪里去?交给谁?”
程部长说:“这也为你考虑好了,以你的身份,别的地方不合适,你知道你们回回有千年亲家村吗?”
老虎说:“听说过。”
程部长说:“为了方便你来往,洛阳城东的塔湾村是回回村,为你设一个交通站;还有张阳村,是你们回回的千年亲家村,也算是一个。一切正常的时候,你把情报直接送到塔湾,遇到非常情况——譬如塔湾的站被破坏了,张阳作为备用的站点。”
老虎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程部长说:“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来问我。在这里,咱们两个的谈话内容就是机密,只能咱们两个知道,有第三个人知道,就会给你带来多一分的危险。组织上要为你的安全考虑,这也是地下工作的纪律,该知道的必须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字都不问。”
老虎继续点头,他有点明白,自己这次要接受的任务不是真刀真枪地干,像是偷鸡摸狗般,要小心谨慎。
程部长说:“我们是革命者,要像钢铁一样坚强,决不能出卖同志,还要保护好同志,保护好组织。只有这样,即使被敌人识破,组织也会想办法营救。”
老虎坚定地点点头说:“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出卖杨平老师,为了杨老师就是我死也心甘情愿。”
程部长纠正他说:“不是为了杨平,是为了革命。你的杨平老师是为了什么,难道她是为了自己吗?她就是为了革命,我们所有的共产党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为了推翻这个黑暗的旧世界,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老虎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内心因能为杨平做事而冲动。
两天时间里,老虎就待在这个院子没有出门。货郎和他像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不问个人的一切,却手把手地教他怎样藏情报,怎样摆脱跟踪,怎样徒手翻墙越院,怎样使用武器甚至是徒手杀人。
第三天,院子里陆续进来了几个人,像是要开会。货郎把老虎带到街巷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施展开了。货郎在前面走,老虎在后面跟,遇到残垣断壁还要穿越一下,最后两个人竟习练到村外的沟岗坡岭上。
货郎赞赏地说:“你行。看着斯文,干起来透灵还麻利。”
老虎嘿嘿地笑,问:“是杨平老师指名点姓挑的俺吗?”
货郎只是拍着他的肩头,答非所问地说:“看着是羊,咬起来像狼。”
老虎问:“俺以后还能跟你见面吗?还有程部长,还有同志们?”
货郎狡黠地笑了笑说:“别人你能见不能见我还不知道,但咱们俩肯定能,只是你不知道见我了,但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老虎挠挠头,不解地问:“你会障眼法?”
货郎故作神秘地不接腔,一闪手,把他撂倒在地上,摔得他龇牙咧嘴的屁股疼。
天到中午,货郎跟老虎一起回去吃饭,程部长说他要跟老虎单独吃。老虎进了程部长的房间,见饭菜都已经摆好。程部长吃着饭交代他,下午就回洛阳城去,塔湾村可以顺便去走走,村边有个石碾盘,有信的话,就把信塞到那个石碾盘下的石头缝里,送到就走,不要等人取。张阳村是村头的豆腐坊,找豆腐坊的掌柜,你说买铁丝穿豆腐,他回答是——油炸豆腐。回答对了,你就把信交给他;回答不对,就装疯卖傻地马上离开。如果组织上派人去找你,不管认识不认识,暗号是——你问:路好走不好走?对方答:俺是骑驴来的。暗号不对,想办法脱身。
老虎沉浸在新鲜刺激的不安中,第一次激荡着被重视的兴奋和投入。吃着饭,程部长突然说:买铁丝穿豆腐。他一激灵,顺口就答:油炸豆腐。程部长问:路好走不好走?他马上就回答:俺是骑驴来的。程部长很满意地点点头说,但愿你能成为我们地下战线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
老虎吃完饭就走,也不能跟货郎告别,有程部长送着到村外小路上。程部长像散步一样很随意地走着,对跟在身边的老虎不住地交代着鼓励着,老虎能感到程部长的细心和组织的信任。分别的时候,程部长从兜里掏出十块大洋,递到他手里,说:“这是活动的经费,不能乱花,需要的时候,组织还会给你安排。你走吧,一直朝西,学会问路,天黑能到洛阳。”
老虎把小包裹绑在背上,和程部长握手告别。走着田埂上的小路,不敢多分心,走出很远的时候,回望了一下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村子,发现程部长还站在那里望着他。心里热乎乎地感动,扭头一路小跑着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