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那孩子被羽瞻叱了这么一句,竟站了起来,狠狠擦去了泪水,哽声道:“谨遵大汗命令!”
“你……便留在朕身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十六岁……叫德兰。”
“德兰?”羽瞻眉一皱:“哦,和朕的弟弟一个名字啊。”
侍卫们脸色突变,我亦心下一惊。
德兰是叛乱的头子啊,这话一说……可再看羽瞻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朕弟弟早亡,有时也挺想念他的。你若真是个勇士,有一天朕会让你叫朕大哥,你愿意吗?”
他要认这孩子做义弟?
那孩子似是不敢相信,终于单膝下拜:“德兰有幸……”
“朕是说,如果你真是个勇士的话……是不是勇士,要等到作战的时候才看得出来。你敢给你爷娘弟妹报仇吗?”
“敢!”少年几乎是嘶吼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而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斡尔多城中随时可以看见骑马佩刀的士兵,他们通宵达旦地喝酒高歌,那些歌唱的有忠贞不二的情人和思念孩子的母亲,更多的却是古代的英雄事迹。他们已经成为人们心里的战神,他们的宝刀、骏马和美人变成传说,在歌谣中被越传越远,人们相信他们的英灵始终在照拂着草原的儿子,相信每当战争时这些古代英雄就会附身在一些特别勇敢的战士身上,帮助他们成为新的神明。
羽瞻和将军们在金帐里商议军情的时候,至琰便在我帐中与我做伴。塔丽和茨儿在银帐的一角坐着,若没有什么事要支使她们,她们便一同做些手工针黹。
几日后,那些士兵突然消失了。羽瞻却并没有走,仍然留在营地中,可也一天到晚地不见踪影,不知他在忙什么。
至琰很喜欢那些士兵所唱的歌儿,听不到了还颇感遗憾,于是日日缠着塔丽唱。他并不能听懂歌儿唱的是什么意思,还硬要塔丽教他,发音自是稀奇古怪,常常逗得塔丽笑得岔了气。
然而如果连这些动静也没有,银帐中便会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连白伦和珠岚也约好了似的不哭不闹,只静静窝在摇床中睡着,整个大帐只听得到孩子细微而沉匀的呼吸。
每到这样的时候,我便想夺路而出,去外面透透气,可是出了大帐,外头也还是一片静默的雪野,没有什么生气。
因而,当羽瞻的侍卫来请我去金帐,道是大汗的旨意时,我虽明知不会有什么好事,却还是近乎雀跃地随他出了门。
但进入金帐中,我却不由心魂一滞。这里的气氛竟比银帐中更为寂沉,天顶已经拉上了,整个帐中只有几盏落地的大灯台上跳动的火苗带出一点温暖。
羽瞻听到那侍卫通禀娘娘已到,却并未转过身来。他连腰带都没有扎,手背在身后,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我的存在。
我不知此时说话会不会打扰他,只得找个地方先坐下来,可刚刚落座,他便突然转过身来,面色阴沉。
“怎……怎么了?大汗?”我知他不会对我发脾气,却兀自被他的气势压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们被冬珉耍了。”他嘴唇抿紧,不甘不愿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借刀杀人呢。”
“借刀……杀谁?”
“安向礼啊。”羽瞻提起袍角,坐了下来:“除了那个倒霉鬼还能是谁?朕今日才得到消息,安向礼鼓动冬珉以武力逼朕交还至琰和慕容朝,知道冬珉怎么说吗?‘朕近日龙体不适,烦爱卿代朕征讨北胡。’真真奸猾透顶!安向礼是代君出征,所以旗号诸物皆是按皇帝亲征制备的,朕还一直以为是冬珉亲来呢。”
“这……这有什么关系么?”我皱眉道:“反正不管谁来,都得和他们打仗啊。”
“不一样。”他摇摇头:“如果是冬珉亲自来,打败他可说是一劳永逸……就算他以后还想再出师北伐,朝中的元宿耆老也会阻拦的。但若是安向礼,就算击败了他,不过是给冬珉找到一个惩治他,顺便下次再出兵的借口!此次所有的安排和计较,全都白费了!”
“先打赢这一仗再说吧。”我微微笑:“你就那么确定此次领兵的就只是安向礼?”
“怎么?”他朝我投来期盼的目光,似是期待我给出一个冬珉定然会亲征的答案来。
“大汗说过,安向礼是代君出征,那么这次出征的人数也该符合亲征的数目才对,至少该有十五万人。现今大延的总兵力也不过是二十五万,把大部分兵力都交给自己所怀疑的,甚至正在找理由查办的臣子,这不是为君者会做的事情,尤其是冬珉,他极度恐慌大权旁落……”
“那会不会有他的亲信在督军?大延不是一向有遣皇帝的亲信督军的习惯么?”
“可这次是安向礼代君出征啊,还派个督军前来,不是摆明了皇帝不信任安向礼么?”
“安向礼的帅位只是个幌子,要么他没带来那么多人,要么冬珉会亲自出现?”他眼睛突然一亮,右手握拳击左掌:“是了。等我们轻而易举地对付了安向礼,成为骄兵的时候,冬珉就会从背后掩过来。而要抄我们的后路,斡尔多城就会很危险了。”
“难道还要搬迁?”我顿感头痛。
“不能再搬了,再搬那些部落的牲畜都要死光了。阿鸢,朕给你五万骑兵,你得替朕守住这些部落和斡尔多城,可以吗?”
我正欲开口,他却掩住我的嘴:“朕知道你没有带过兵,但现在当真没有可用的人了……”
“慕容朝呢?”
“他来不及赶回来了。”他摇摇头:“再说他到底是大延人,和大延作战时士卒不一定会服他。”
“我不也是大延人么?”
“你也是可敦啊。”他笑笑:“就是看在朕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表示不服气你。”
于是,在羽瞻离开斡尔多城之后,我第一次穿上铠甲,却是要对抗自己的同胞。
安向礼并不是一个领兵的将才,就此次战事来看,他完全钻入了羽瞻的圈套中。他所领的十万士兵已经被骗诱进了一个山谷中,粮道水道亦尽被掐断。
但可能是由冬珉率领的另一部分大延军队,却始终没有出现。冬珉该不会是真的丢弃了安向礼所部吧?这多少是大延总兵力的一小半啊。
羽瞻对付安向礼倒颇为悠闲,会天大雪,大延士兵皆料不到北方苦寒至斯,军帐虽能避雪取暖,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军帐歇息。
每逢大延军队整打精神准备冲出包围圈时,羽瞻皆令人以强弓劲弩严防死守,大延兵锋虽厉,却无法冲过被郜林军队严密防守的山口;而一俟其放松疲惫,郜林人便摆出一副即将冲杀的架势。
来往于斡尔多城和羽瞻军营之间的信使不断送来的战报,让我看得愈发心头惊恻。大延的军队中出现许多冻伤冻死的士兵,有些人在站岗巡逻时便突然倒下,就此再不醒转。无水尚可化雪,而无粮却并无凑效之法,只得杀马取肉。但粮道始终未能恢复,十多日后,连皮制的马笼头都被饥饿的士卒解下来煮了果腹。
“如果不出意外,决战当在近日。朕尽力少杀伤,望多小心。”
羽瞻的信上是这么写的。
但我知道他的士卒们有多么仇恨延人。一旦大延军队溃散,那些被愤恨烧红了眼的士兵还会不会因为大汗的承诺而收起屠杀的弯刀,实在无法令人安心相信。
而一旦他们发起总攻,不知在哪里的冬珉所部就会成为他们背后的一根毒刺——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意指,只能从些微痕迹中断定确实有一支力量不弱于安向礼所部的延军潜伏于郜林汗国冰雪茫茫的大地上。
但那决战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我手下所辖的士卒亦不甘心被排除在这场痛快的杀戮之外,我不敢过于拦阻,只得再拨出两万人由来送信的德兰带去羽瞻的大部队所在的地方。
可是,他们才离开没多久,身影还没有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斡尔多城木楼上瞭望的士兵却慌张地跑下来:“娘娘,远方有延军!”
是冬珉出现了么?我撩起袍裾,登上高高的木楼,这一眼却让我心惊不已。
那是不下五万人的大军,一杆旗在中军处高高飘扬,虽看不清式样,那熟悉的颜色却明白告诉我,那是皇旗!
冬珉在这里,他们似乎是要围住那两万人……冬珉的人也是骑兵,人数远远多于我们,我心下暗自叫苦——羽瞻的军队几乎不可能及时回援,他们应该还在畅快地进行着对安向礼所部的围剿,却不知道斡尔多城的危机。
带着那两万人的德兰便是再勇敢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能把这些士兵带出险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