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玄正宫偏殿的所有窗户都紧紧地扣合着,大殿里虽荫蔽,却没有半分风。人群呼吸带来的混沌气息无处不在。
成群的宫女太监在殿内外进进出出,见我也只是行礼或者避让,并不因此而放下手上的事情。
我一路上都不敢问那太监冬珉的情况,怕他以为我有什么窥测之心,只问了问他们是否将有关的宫女太监拘捕问讯。但现下看到那些脸上没有半分微笑——甚至还有一些潜藏的恐惧的宫人们,我已经有了预料。
只怕,冬珉的情况,确实不怎么乐观了。
殿中有凉凉的药气,本是闻上去便心神澄明的味道,却被一种奇异的腐臭味纠缠得令人颇觉不适。
所有的帷幕都放了下来,宫人们引我前行,倒像是在无尽的迷宫中穿梭。
我站到冬珉面前时,已经迷了路,要是让我自己走,我定是走不出去的——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防御,如果有刺客闯入,这层层帐幔便足以让不知内情的人绕好一阵子的。
“璃鸢,琼月果然不在佛庵中,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地下的世界般,语意森冷,让人毛骨悚然。
“臣妹听皇兄的。”我原本想说去找的,但生怕他对我生猜忌之心——他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人在这样的时候最容易做出疯狂的举动。
“听朕的?”他似乎极度疲惫:“过来……你过来。”
我迟疑片刻,仍然举步向他过去,隔着最后一层明黄色的纱,他的脸看起来已经如死去了那般枯槁。
昨夜我和他的膳食不一样,可为什么会同时中毒?
想到这儿,我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两份膳食都是用漆金的龙案端上来的用意何在——如果有人要在半路投毒,那唯一保证皇帝会中毒的法子就是在两份膳中都下毒,倘若那人忌讳我中毒,那便只好放弃毒杀他的愿望——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是没有告诉我。
可最后,为什么我没什么大事,他却病成这样?这无论如何不合常理,倘若要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装病。
但更蹊跷的事情还在,如果菜中有毒,那为什么我的银箸尖没有变黑?而按路上那太监的所说,那两个给他试菜的宫女也没有异状,莫非是她们也事先知情,并且服食了解药?
如果是这样,我当真要谢天谢地没有下人为我试菜了——否则我只怕也会掉以轻心地多吃些东西,那样,说不定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人就是我了。
我思考此事出了神,直到冬珉伸出一只手,紧紧扼住我的手腕,疼痛才让我回过神来。
“听好,璃鸢……如果朕不行了,你一定要彻查此事,宁可错杀一万,也决不能让幕后主使逃过去。”他那充满仇恨刻毒的眼神射向未知的虚空,声音也可怕之极。
“主使……是谁?”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这礼服实在太沉重让我不堪重负……
他脸上突然现出诡异的微笑:“你不知道……么?布日古……只有……他,他才有……”
“不!”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量,将他的手甩开:“大汗不会这么卑鄙,用毒药毒死你,这不是他的做事!”
他眼神里的刻毒变成了讥笑:“不……不卑鄙?当年……他如果……不……在……我们大军的……粮草中……塞进……死地鼠……如何……会有那么大的……瘟疫?”
瘟疫?
我瞬间想起了那场大战后昌兴都的瘟疫,那时羽瞻的言行还如在眼前——他如预言一样说起,南方的“黎民受难”也许会是因为瘟疫,而几天之后确实传来了昌兴都大疫的消息。
那时我以为只是巧合,却没有料到,这一切都是刻意的设计。死地鼠在延军的粮草中腐败,军人吃了被弄脏的粮食,就会染病,待他们回到昌兴都,瘟疫就大片爆发了……
原来羽瞻有这么深深心机么,我几乎不敢相信,可是如果不信,又有谁能找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向我证明羽瞻与那场瘟疫无干?
我呆滞的时间给了冬珉休息的机会,他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不知咽下的失神:“阿鸢,你要知道……公主有三个丈夫……”
我恍然回神,却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第一个……是王朝,第二个……是,光荣,第三个,才是……丈夫……你,明白吗?”
我不禁咬紧了下唇。羽瞻逼我与故国决裂,冬珉逼我与夫婿断情,可我怎么做得到?
冬珉说的话,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先代君王告诉他远嫁异国的女儿的,我从小便在书上读到过。那时我也深以为然,只道和亲的公主确是该为自己的邦国尽力;可如今,我要怎么才算是对得住我的“第一个丈夫”——我的王朝?
也许,有一天我不能掌控它,它就一天不算是“我的”。
我抬起眼睛,望向榻上一夕苍老的男人:“是的,皇兄,我明白。”
“希望……你能记住……你是……大延公主。”他深深吸气,覆在他胸口的锦被也随之高高抬起,随即瘫下去。
可是他这番表演,我越看越觉得虚假。
冬珉绝对不是会甘心认死的弱者,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放弃他已经到手的至高权力,哪怕那仅仅是看上去至高的权力。
更何况,他这番断续的语句里,全然听不出中气不足,倒像是故意做出的断续来。只怕那一脸蜡黄也是用了什么东西涂上去的。
我不言不语,只看着他,不知他下面又要说什么。
倘若就凭这几句话,就想让我交待出羽瞻的什么安排来,那可是痴心妄想了。且慢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知道,会为了他这几句话出卖自己的丈夫么?如果我出卖了羽瞻,他冬珉也没能力保护我,那我岂不是自己找死?
更何况,王朝是他的,不是我的。
他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不断端来药、水和帕子,服侍他服药,为他拭面,殷勤之至。
“皇兄……”我突然道:“若是你有个不测,这些人是不是都得死?”
他一愣,面上显出愠色,似是不料我敢“诅咒”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可全然没有停顿了,虽然仍欠了些力道,但流畅程度却全然不输以往。
“果然是在试探我。”我轻笑道:“皇兄,您有话就直说好了,阿鸢不是那三岁孩儿好哄。倘若您想说服阿鸢出卖大汗,那暂时是不用想了。现下我手上只有大汗的一点事情可以保我一条命,倘若把这些都交代出去,我哪儿还有命在?”
“朕不会杀你。”他索性也不装了。
“你不杀我他会杀我。”我笑道:“难道您要说昨天那毒是您下的?为什么没要我的命,反而差点把自己给送去列祖列宗那里了?”
我见他并没有立刻反驳,更笃定了中毒并不是他操控的,便接着说了下去:“既然丁勋都能操控宫中之人对您下手,那大汗想杀了我,岂不更是反手之劳?”
“他也不会杀你的。他心里你的地位……”
“您若是知道他待臣妹情重,还为什么要逼臣妹背叛他?人之常情……”
“可你是为了大延皇朝!”他已经动怒了,我被他突然爆发的气焰逼得退后一步才站稳脚跟。
正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圆这尴尬的场,他却突然安静下来了。
可周围十多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宫女,却突然抬起了头,她们相觑的眼神传递的,分明是“惊慌”……
我犹豫再三,刚要开口问“怎么了”,却也听到了不祥的声音。
被重重厚重的帷幔隔住,殿外的声音原本很难传到大殿里头来。可此时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却非常真切,并且似乎仍在向这边不断切近。
那是怎么了……是什么变故呢?
心中传来的凉意,几乎把我冻僵在原地,而有这样感受的人想必不止我一个。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冬珉,他朝着身边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一怔,便飞一样跑去。那柔软的襦裙随着她飞快的脚步声扬起,裙带翻飞,不知她如何不会被绊倒的?
我心中才掠过这个念头,便不禁失笑,现下这情况,我怎么还能想到她会不会跌倒?如果那进来的人是羽瞻的势力,倒还好说,可要是丁勋的人呢?冬珉会死,我会怎么样……?
那宫女回来得很快,手中捧着的却多了一把镶着珠玉的长剑。冬珉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一伸手便按住长剑机括。
他动作好快,一道电一样的剑光瞬时闪过我眼前。
来不及惊愕,来不及避让,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个捧剑的宫女已经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粉色襦裙的胸口处溢开,在金丝毯上汪成一泓小小的湖。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有多少惊恐和畏惧——他的剑法何时精进如此?只是片刻,那十几名宫女,有些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正要尖叫,有些已经准备退走,却都无一例外地倒在了毯上。
噩梦一样的血腥味弥漫了这金碧辉煌的小小空间。提着带血的长剑,冬珉似乎变成了一个我从来不曾认识的人,他顺手扯下一片帷幔,擦拭着那闪着幽幽青光的剑刃——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和羽瞻有什么地方非常相似。
他擦干了剑,眼神冰凉地转向我,那残酷和果决,是我从没在他身上领会到的。
下一个要杀的人会是我吗?
他应该已经知道外头发生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可难道这就是他杀了所有在场的人的动机么?
“你不想死是不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脸上虽病容未退,眼眸里却闪出慑人的光。
我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战栗,终于摇了摇头,动作虽慢,却极其坚决。
我不要死,他这么问我,说明我应该还有一条活路。只要活着,怎么都可以——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还没有和羽瞻言归于好,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
“那就毁去你的眼睛。”
我一愣,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听错了——为什么要活着就得毁去眼睛?
“你不该看到朕要做什么。要么你像她们一样死,要么,就毁掉你的眼睛。”
“可不可以不这样,皇兄?我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你所做的任何事……”
“朕给过你机会,倘若你把布日古的安排告诉朕,朕也好,你也好,就不会走到这破釜沉舟的一步。”
他的言下之意,仍然是要我自毁双目。
“如果臣妹现在告诉皇兄大汗的全部安排,您能不能饶过……”我决心胡扯一通,只要能说得圆,他暂时应该不会查证的,而拖一时是一时。
“现在晚了。”他的眉峰猝然皱起,眼中凶光大盛:“都已经到殿门口了,你还指望拖延吗?!要么你自毁双目,要么……朕这长剑,一不小心可难说会不会伤你性命!”
我打了个冷颤,伸手,拔下头上的一支钗——我不是民间那些游侠,身上只有这么一支钗还算得上利器,凭它又如何能与冬珉那长剑相抗?
可当真要自己戳瞎眼睛么?那我今后怎么办……我颤抖的手捏着那钗逼到眼前,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就此刺下。
“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