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顺京皇城中最辉煌的一座宫殿,恢朝末年就开始修建,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前才修缮完毕,后来的历代皇帝登基以后都或多或少的进行增建,这才让太和殿变得今天这般金碧辉煌。
今日,允明皇帝在太和殿上朝。一班大臣陈列左右,低着头等待着皇帝训示。中间一位身着蟒袍之人走出班列,允明皇帝看去,正是封于商地的商王。
商王是皇室本家,这一代商王正是允明皇帝的堂弟——姓褚讳羽镇。褚羽镇本名翊镇因避当朝皇帝褚翊钧名讳,改作羽。商王褚羽镇是当朝皇族中少有的能领兵作战的人物,早在先帝时商王就因战功被封为上将军,加号“虎威”。
熙朝军衔以战功升迁,从下到上依次为:伍长、什长、组长、百夫长、千夫长、校尉、副将、都尉、偏将、裨将、骑都尉、上将军、大将军、宗将军。不论家世,只凭军功,宗将军以下都可以担任。
至于宗将军,古往今来只有皇帝御驾亲征才会出现,自然只有皇帝可以担任。商王因有战功就连皇帝都要给几分薄面。
“商王有何事启奏?”允明皇帝挥挥手,殿下侍臣慌忙给商王摆了凳子,商王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落了座。
“陛下可曾听说草原最近出了一位英雄?”商王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皇帝的反应。
允明皇帝说到底也是经历了大风浪的人,他不动声色,摆摆手示意商王接着说下去。
商王继续说道:“那人蛮族名叫‘忽也瀚’中原名字叫‘白利钦’,半月前听说他已经攻破了革鞑部,擒杀了革鞑部大汗乌尔图汗。如今草原上剩下的部落就只有白利钦的朔厥部、靼剌部、兀良部和漠北部四个部落了。”
“那依你之见,我大熙该如何呢?”
“臣不敢妄议,一切请皇上定夺!”商王突然离座下拜,眼睛里满是惊恐。
允明皇帝也不看他,依旧波澜不惊的说道:“无妨,今日列位大臣畅所欲言,不论说什么,一切无罪!”
殿下众臣齐齐跪下,山呼万岁。商王行完了礼,继续说道:“依臣之见,当趁草原内乱,兴义师助蛮族恢复和平,我大熙也可收复草原,天下一统!”
“不可!商王所言万万不可!”班列中又出一人,此人面貌丑陋,五短身材,鬓间如雪,说话声却响如雷电。允明皇帝不用看都知道是两朝元老赵元培,赵宰相,“自我熙朝立国以来一直战乱不断,近十年才得太平。况且我与草原素来友好,若先起战端,恐怕国家危矣啊皇上!”
商王拂袖而起,不顾皇帝颜面,走上前去一脚把长跪在地上的赵元培踢得匍匐于地,一班大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你懂什么?若是坐看白利钦壮大,等他统一草原六部挥师南下,到那时才是生灵涂炭、社稷倾覆!我们不打是为了与民休息,我们打是为了更好地与民休息。请皇上下旨吧!”商王重新跪在地上等待圣旨,“若皇帝不愿降旨,臣也会帅我商地三万精兵扫平漠北!”
商王丝毫没有在意皇帝的脸色早就变得难看,依然在自顾自的说着。允明皇帝使劲攥着刚才在手里把玩的玉玦,他用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的怒色。
兵部主事杨廷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吼道:“皇上!方才商王作为,等同谋逆。私打朝廷一品命官,逼皇帝下旨、还意图私自点兵,请皇上治商王谋逆之罪!”
商王回头看去,杨廷玉正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允明皇帝呵呵笑了起来:“爱卿言重了,朕已有言在先,今日畅所欲言,免罪。至于出兵一事,容朕好好想想,退朝吧!”
众臣再拜,山呼万岁。允明皇帝转过前殿屏风,将刚刚捏碎的玉玦随手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去了后宫。
可是他是一国之君,是绝对不能用个人情绪决定国家之事的,他只能冷静下来,仔细权衡着利弊!
三天后,允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出征漠北,朝野上下传出了各种声音。以商王为首的主战一派自然是很高兴的,但另一边的文官集团却高兴不起来,杨廷玉等一帮老臣还在谋划着如何规劝皇帝放弃出兵的念头。却不知皇帝已经在准备着祭天仪式了。
大熙朝规矩,凡国家大事,皆须选个好日子,祭拜天地鬼神,以求诸事顺遂。允明皇帝既然决意出兵,这一步自然是不敢省略的。想想自己深夜还在为国事操劳,为了这个国家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体累垮,大臣们却还在想着办法算计自己,忽然觉得有些不值起来。
御前侍卫来报:“赵宰相和兵部主事杨廷玉请求觐见。”
“宣。”允明帝自然知道两位老臣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可自己如果不见,又怕伤了一众大臣的心,只好不耐烦的把他们宣了进来。
两人进来还未见礼,允明帝就开口免了他们的礼:“二位爱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杨廷玉看了一眼赵元培,似乎在请示是否可以说话,赵宰相点点头示意他开口说:“臣以为皇帝出兵之事断不可再提,刀兵一起,天下将永无太平。”
“哦?你们是在说朕做错了?”
两个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跪在地上的双腿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臣绝无此意,请皇上三思!”
允明帝哈哈笑了起来,在半夜的宫中显得格外阴森,在跪着的两人心中更是阴寒的可怕。
“你们老了,该歇歇了,有些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吧,朕意已决,跪安吧!”
两位老臣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自己赶来劝谏,不仅没被采纳,反而收到了致仕的圣旨,“臣遵旨……”两人不情愿的接了旨意。
刚刚出了宫,宫外的角落里就钻出一位青衣奴才,两位老臣看他模样打扮,是商王的人,那人过来见了礼,见四下无人,压低喉咙说:“二位大人,王爷有请!”
两人互相看了看,跟着他消失在了最黑暗的黑夜……
“启禀皇上,一切仪式都已准备妥当,请皇帝沐浴更衣,主持祭天仪式。”门外礼部官员来催促。
熙朝春祭,是在顺京城外三十里远的西山上举行的,传说西山上可以通天,岁月悠远,不知真假。历代君王图个吉利,凡是定都顺京的,都在西山上举行。每次春祭都在三四月份举行,今年的春天特别热,大臣和皇帝站在烈日之下汗流浃背,才三四月份温度却好像夏天一般。天机处的人说,天气炎热是好兆头,自古以来,火曰炎上,这象征着国家兴旺无尽。
褚籍和弥彦也站在下面烤着,褚籍生性好动,如果不是从小学习礼法,他早就躲在树底下乘凉去了。褚籍和弥彦看着礼官依次献上了三牲,送上了五齐酒。做好之后由扮演天帝的人赐下酢酒来,喝完后由皇帝亲自奏乐……
两个人看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繁缛的礼节终于结束了,褚籍看着爷爷登上了天台,开始念诵祭文,那一瞬间,褚籍觉得爷爷真的在于天地神明在交流,不,他觉得在那时爷爷就是神,大熙朝的神!
允明帝打开祭文,声音激昂道:“大熙允明二十二年,岁次庚未,谨奉三牲,五齐,以至诚敬告天地神明。
皇皇天日,照临下土;明明盛德,上达天意。朕顺天应时,继天立极;惟愿垂保万民,万世太平。仰惟圣神,天下所法。
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漠北诸部,久不宾服。朕唯御驾亲征,扫平万难。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余祗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我邦家。尚飨!”
祭完了天,允明帝还要再去军营中鼓励士气,点名让褚籍和弥彦跟随。褚籍在这一刻想:做皇帝真累啊!
熙朝的军营,以旅为编制,一旅五千余人,由都尉统领,五旅为一营,由骑都尉统领,骑都尉之上是上将军,在没有宗将军的情况下总领全局。
弥彦和褚籍不敢说话,就静静地骑马跟着皇帝马后。按照大熙律法,皇帝进军营不得乘坐辇车,于是允明帝也只好骑马,他的马明月华飞,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允明帝突然勒住了华飞,回过头问弥彦:“一会儿阅兵的时候,你可敢跟在我身后为我执旗?”
“听凭皇上吩咐!”
“那我呢皇爷爷?我干什么?”褚籍着急的问。
允明帝看了他一眼,说:“你就为我发放令旗吧!”
“好嘞!”听到自己也有事可干,褚籍说话的声音里都充满了喜悦。
一行人快马加鞭,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自由。
军营外面鹿角横生,即使没有战事,大熙的军营也时刻准备着作战。褚籍是最喜欢到军队里去的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和士兵在一起特别亲切,军人的野性让初级可以放下一切束缚,这一点让他觉得只有在军营里才能找到同类。相比之下,弥彦倒更喜欢和那些校尉千总厮混在一块,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摸清一个军队的情况,也只有和带领军队的统领打成一片,所统领的军队才能攻必克,战必胜!
大营里所有军士都列好了阵势,等待着皇帝检阅。允明帝摆摆手,褚籍急忙招展这手中飞虎旅的令旗,飞虎旅是大熙最精锐的骑兵,是唯一一支能与漠北骑兵抗衡的中原骑兵。飞虎旅将士骑着快马,奔驰在高台两侧,允明帝看着这精壮的士卒,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身后弥彦捧着大旗,一动不动,如同大熙最稳固的根基!
褚籍一次次摇动令旗,山阵营、弓弩旅、流火依次接受检阅。当各大营,旅都检阅完成后,检阅台下密密麻麻站着不知有多少士兵。允明皇帝走下检阅台,身后弥彦和褚籍紧紧地跟着,绣着翼虎图腾的大旗随着走动轻轻摇摆,大旗上的翼虎似乎也在注视着这片属于他的热土。
允明帝走到整个队伍的中央,右手用力拍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左手握成拳状指向天空:“熙军威武!”
褚籍弥彦以及众将士也学着允明帝,齐声呐喊:“将军威武!”
“熙军威武!”
“皇上威武!”
“熙军威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士应声跪地,整个广场上只有允明帝一人站立,俯瞰着属于他的威武之师!
顺京城的春天总是非常的短暂,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到有七分像冬天;不到四月,南方暑气北进,顺京就变得炎热起来,一进四月就好像夏天一般,天机处的官员说:顺京长在了大地的脖子上。
褚籍和弥彦跟着允明帝阅完兵以后就在准备着出征,皇帝下旨不必再去稷夏宫学习,这让褚籍的父亲——当朝太子松了一口气。不过皇帝只答应出征,什么时候拔营没说,从哪里出长城也没说。熙朝的长城,早在休朝年间就修建了,也正因为修建长城劳民伤财,休朝才会建国二十三年就亡了。不过倒是便宜了恢朝,恢朝四百余年,到有三百年没受过外族侵犯。
历代史学家对休朝修建长城褒贬不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为长城的存在,中原人民才能少受了不少战乱之苦。
宫里总是待不住的,除了偶尔陪弥彦去一趟墨韵阁,其他时候两人都待在宫外。褚籍对弥彦的封地很感兴趣,总是跟弥彦说有机会去洛川城去看看,可弥彦叹了口气说自己都已经三年没回去了,只有学完了稷夏的所有功课才能回去吧……
弥彦总是欢快的眼里终于有了犹豫,褚籍安慰他说:“等这次仗打完了,你就跟皇上告个假回家看看,顺便把我也带了去。”
“嗯。”
褚籍看弥彦还是闷闷不乐,只好转移了话题:“今天再去哪儿?”
弥彦想了想说:“去空明寺吧,快要打仗了,我们去祈福。”
“你还相信这个?”褚籍嘲笑道。
“玩玩嘛!”
金光寺,顺京城里最辉煌的寺院,坐落在顺京城南端,琴曲河的最下游。金光寺这个名字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亲自为它取得名字。秒内供奉着儒释道三教的主神,于是金光寺又被成为三教堂,虽然三教都有,不过金光寺里一直住的都是和尚,大熙朝的国师据说就住在这里,不过除了皇上,谁也没有在这里见过他。
“这是前殿,这尊佛像叫……”弥彦耐着性子给褚籍讲着,让自小没出过宫门的大熙太孙长长见识。可褚籍早就已经不耐烦了,快走几步就甩开了絮絮叨叨的弥彦,径直往经堂走去,弥彦一看,赶忙跟上,两人丝毫不顾及经堂门上大写的“闲人免进”四字,毕竟在这个京城里,让他们真正有所顾忌的并不多!
经堂中只有一名身着红衣,眉毛胡须都已花白的老和尚敲打着木鱼念经。弥彦看得出神,一把拉住就要冲进去的褚籍,老和尚一篇心经读完,伸出两个手指优雅的拈起茶碗,悠闲中满是掩不住的淡然之态。茶水入口香气缭绕,老和尚开口颂歌,声音如云开裂帛一般:“无求亦无相,无乐亦无苦。尘埃无一物,空来还空回。”
褚籍觉得无趣,弥彦的脸上倒是很平静,褚籍想:他是悟到了什么吗?本来是出宫耍的,现在倒好,又好像进了稷夏宫一般!
“那少年,你们且过来说话。”老和尚突然开口。
他们随着老和尚转过后殿,后殿的香火显然没有前殿的旺,却也少了前殿香火缭绕的浓烟味道。
弥彦觉得这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般……
“二位施主来我后殿何事啊。”老和尚脸上带着笑,如同前殿的弥勒。
弥彦有心为难他,想借此看看和尚的道行:“怎么?你这后殿我们还来不得么?”
“自然是来得的,禅宗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字,世间万物一切唤喜爱怒,都是一个缘字罢了。”
“那你老和尚也逃不开这样的羁绊么?”褚籍反将一军。
老和尚想了想说:“早些年,老和尚我也难选羁绊,在世俗中浑噩噩了几十年,在终于悟到了些许禅理。如今老纳终于逃出了花花世界,不问世事了。”
“大师真的逃出了俗务了吗?如果真的不再计较了,那大师为什么穿着红袍子,和庙里其他僧众加以区别呢?”褚籍说。
老和尚笑出声来,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这是红袍子吗?”
褚籍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弥彦拦住了:“多谢大师。还请大师看看我三人接下来的命数如何。”
“施主既知是命数,又何必问。”老和尚闭上眼睛,“龙战于野,其色玄黄。诸国崩记,兵主尽出,同室操戈,百鬼夜哭。谨记谨记!”
两人虽然不解其中深意,倒也明白天机不可泄露,当下施了礼,退了出来。
“那老和尚的话是什么意思啊?”褚籍问弥彦道。
弥彦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让我继续问下去?”褚籍瞪大了眼睛,双瞳如火炬般通明。
“天机不可泄露,这要靠自己去悟,而且继续问下去老和尚也不会说什么了!”
“唉!不管了,喝酒去!”褚籍拽着弥彦的长袖,往顺京最好的酒馆“透瓶香”奔去。褚籍最喜欢喝酒,每次来都点最好的。因为他的身份,店家自然是不用担心酒钱的,不过褚籍也从不赊账,向来是将大把金珠往桌上一放,就当了这个月的酒钱。他不喜欢靠自己的身份在京城中行走,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做这方天地间一个快意恩仇的游侠!他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呢?可他又想,如果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的话,早就在几年前的灾荒中饿死了吧!
死了也好!褚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弥彦心细,褚籍的举动瞒他不住。他忽然说出一句没头尾的话来,声音低哑的不似他的年龄:“生于这个世界,又有谁是不孤独的呢!”
褚籍的双瞳亮了起来,又接着暗淡了下去,他又喝了一杯:“从小我就被视为不祥之人,父亲几乎因为我失去了太子的位置。外面人总说大熙的江山会断送在我的手里!或许只有喝酒睡觉的时候,我才不是孤独的人吧…..”
“因为你的双瞳吗?”
“恩,”褚籍的声音低不可闻。
弥彦忽的站起身来,手里的酒因为剧烈的起身洒在桌上:“怕什么!哪一位双瞳的人在历史上不是英雄?褚籍,你是当英雄的人!我相信你!”
褚籍也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一刻,他的眼睛如同黑夜中古铜色的星辰,他郑重的解下他的命锁递给弥彦:“这是我的命锁,如蒙不弃,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弥彦笑了笑解下了随身佩带的玉环,只说了一个字:“好!”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让小二准备贡品,就在这透瓶香的包间里结为了异性兄弟。后世史学家每讲到这一篇,总把这事件归结为孩子玩闹的把戏。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时的大熙烈帝,圭朝太祖,都还是纯粹美好的年纪,而在那个年纪做的一切事,不管结局如何,都值得他们深深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