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浩年,没有人派他,他只是被夏老板随意叫上的,最多算夏老板的随从,这样的身份,官府哪里给得出俸薪?便只能由夏老板每个月给三千文,不低了,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从九品官员的月俸了。但他只是偶尔要,要得很少,能温饱足矣,其余的他不要。他没有忘,还欠着夏老板的债。这些年朝廷不停地拿白银给洋人赔款,银价便涨了,一直在涨,一千五百文才能换一两银子,三千文不过才二两银子,就是都不吃不喝,又须待何年马月,才能还得清曲普圣子出手借下的那二百两?偶尔,他想过"卖身"这个词,但那是刚开始时。当初肯下决心随夏老板从台北离去,就基于此。如果是女的,可以有"以身相许"之说,可惜他无身可许,只能闭着眼追随而去。
除了不顾一切当牛做马,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债还上?
但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做着做着,渐渐竟尝出其中的好滋味了,滋味幽生暗长。缅甸、暹罗、沙捞越、新加坡......这些之前一直只在远处谜一样飘浮的地名,都逐一徐徐真实呈现了。站在一年四季总是亢奋、几乎不见丝毫有异的剧烈阳光下,陈浩年有时会仰起头、眯起眼,用手掌搭在额前往上看。这是照耀过他母亲以及前辈们的日头啊,母亲的先祖两百多年前从安渠陈厝村离去,一路随大明永历帝朱由榔颠沛流离,辗转到此,然后他的外祖父,又把一家人包括母亲在内都带回厦门。那年,母亲如果不从新加坡离去,她该会是另一种人生吧?她或许仍可以活在世上,闲适地趿着木屐啪啪行走,慵懒地在阳光下打着蒲扇?
每回在街头见到与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妇人,陈浩年都会驻足,再三打量。
他总能看到几分母亲的影子。
木掉了那么久的眼珠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冻住的脑子也慢慢化开。他跟在夏老板身后,先只是静默地跟着,夏老板说向东,他去东,夏老板说向西,他去西。渐渐地他可以自己向东,再向西。他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能说会道,而且不是呆呆地说、笨拙地道,他的语言是起伏的,带有微妙的回转、停顿、渲染,调子拖长或者紧凑短促,也浑然天成。轻易间就把要扮演的角色融进自己的血液里,如同灵魂附体般,然后形于色,溢于外,眉眼都跟着一起汹涌表达,这本来就是他的本事。在异国,在他乡,恍然间一股浓厚的舞台感竟又汹涌而来了。
舞台原来无所不在。
夏老板在台湾时曾说过,儿子死时他也死了,然后因为跟法国人斗,因为帮台湾,他又重新活了过来。而陈浩年,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在他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渐渐地,竟也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是母亲在地下重新把灵魂赋予了他吗?
股不断招来,钱不息募来,但铁路还在连绵地从北台湾向南台湾铺设之中。路不到终点,钱就得不断往里充填。刘巡抚大人的那两个商务部大员已经早早就回台湾了,随行人员也陆续离去,剩下夏老板,剩下陈浩年。夏老板已经歇下厦门洪本部的钱庄,不再招揽新生意,只清理未理清的余钱,只分送未送完的侨批,都交给管家去办。开头几年,夏老板绝口不提厦门,更不曾回去过,别人也不能当他的面提。一个人在某地被伤着了,那个地方也就成了一把带血的剑,哪怕无意间轻轻一碰,也仍然会碰得皮开肉绽。但既有钱庄在,妻妾也留在那里,夏老板后来还是去了一趟,再来时,盯着陈浩年看很久,眼神很冷,冷之外还游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夏老板问:"怎么你一直没说?"
陈浩年听不懂:"说什么?"
夏老板开始犹豫,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场面有点静,又有点涩。"说什么呢?"还是陈浩年问,他已经不安了。
夏老板咂咂嘴唇,沉着脸问:"你......有很多钱?"
陈浩年摇头:"没有。"是真的没有,这几年他能有什么钱?有也是夏老板给的,都摆在那里,夏老板懂得的。正因为夏老板懂,所以陈浩年看出来了,夏老板很狐疑,或许还有其他不良联想。招来股募来钱,一双手确实可以有机会源源不断地与一堆堆钱触碰,有心往歪处拐一拐,要说也不是多难的事。
夏老板还是盯着陈浩年看,看了很久,才说:"有人这些年一直陆续往钱庄里打钱,说是还曲普圣的债。"
"谁?"话刚问出口,陈浩年心里就闪了一下。其实不必问,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果然,夏老板说:"大稻埕的回春茶行。这个......茶行跟你有关系吗?"
陈浩年沉吟片刻,说:"开回春茶行的,是曲普圣的妹妹。"
这个人,曲普圣的妹妹曲普莲,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愿记起,过去的所有人与事他其实都有意避开,推到远处。避开令日子变得简单了,刹时轻松起来。他需要轻松。一天一天的,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窄,窄得只装得下钱。那么多钱一笔笔到来,又一笔笔汇回台湾,那边的铁路开始修了,修出一段了,又修出一段了,已经有火车在上面轰隆隆驶过--这个庞然大物其实就是用钱堆出来的啊。
有时候消息从台湾那边来,说哪一段路急需五百两银子,可这边却只募到四百两。夏老板便兜里一掏,掏出一百两,就添了进去,如此反复。陈浩年知道,以前的家业,夏老板是为二儿子夏禹积攥的,夏禹一死,那些钱财再攥着,夏老板就觉得没意义了,于是滔滔散出。
其实夏老板还有个大儿子,大儿子就在新加坡,偶尔来,来就伸手要钱,却从来未遂。大儿子的脸如同一个引信,每次一出现,马上就把夏老板点爆了,总是发火,大声吼叫着,怒骂之声尖利而刻薄,直至大儿子空着手悻悻离去许久,还很难消停下来。父与子,原来也是讲缘份的啊。当然,陈浩年知道,这个大儿子在嗜吸鸦片,多少钱都填得进去,所以夏老板不愿给出去,宁可转过身给了台湾,给了铁路。
"留着没用!"夏老板总是这么说。
如果有钱,陈浩年一定也会慷慨仿效,但他没钱,所以便只能更勤快地四处奔跑,翕动嘴唇,述说着铁路的好和未来获利的可观。一点都不假,那时他真的以为那条他还不曾亲眼见过的铁路,正由北部的基隆,徐徐往南部延伸,终至于有一天,硬梆梆地穿通台湾全岛。
不料,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巡抚刘大人被革职了。
又说,刘大人返内地了。
然后,光绪十九年到来时,台北至新竹的铁路刚刚完工,终于来了消息,说朝廷下了诏,不让修了,再也不往下修铁路了,一切戛然而止。
那天陈浩年觉得夏老板一下子老了,抿紧嘴,谁也没搭理,然后径自起身,搭上驶往厦门的船。
而陈浩年则坐上另一艘船。
在离去七年之后,他终于再次踏上台北的土地。
没有想到,在台北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朱墨轩。
就是在码头上碰见的,朱墨轩来送人,正欢愉地招着手,一斜眼,与陈浩年对视上了。陈浩年马上闪开眼,侧身走掉。他步子走得很急,有点乱。太意外了,这个人几年前不是早已进京任刑部主事去了吗?怎么还能再在此处现身?
"等等!"后面有人叫。
陈浩年没有停下来,他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了。但没有用,那个人坐的是黄包车,车子带着两个轱辘,车夫飞快跑着追上来,吱一声停住,横在面前。然后朱墨轩从车上跨出脚,站在跟前,上下打量着他。
"我一直在找你。"朱墨轩说,"说你去南洋了。刚回?"
朱墨轩又说:"要不要到我住处坐坐?"他手往前侧指了指,"就是那,明海书院--噢,我现在是明海书院的山长。"
陈浩年后背发冷。如果是一头公鸡的话,他相信自己浑身的毛已经往上刺拉拉竖起了,这是一种警觉的状态。他摒起气左右看看,周围很平静,往来的行人脸上都若无其事。他深吸一口,把注意力慢慢往回收,收到站在对面的朱墨轩身上时,终于把吸进去的那口气又一点点往外吐出。
多年不见,朱墨轩已经有很大变化,削瘦了,枯焦了,背微驼了,头发花白了。岁月对任何人其实都是公平的啊。朱墨轩老了,虽那股孤傲昂然的气度仍在,却怎么也难挡暮气的横流。不过陈浩年警觉的不是这个,肯定不是。他撇撇嘴,猛地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了--朱墨轩说话的口气与神情与以前迥异,以前无论是安渠县令还是彰化县令,这个人都凛然站在高处,对他摆出满腔的威严,甚至有狠劲,有不可遏制的汪洋怒气。而此时却突然变幻出一张轻缓舒张的模样,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昨天还刚在一场喜宴上把酒言欢过。
所有反差太大的事,都叫人一时无法适应。
陈浩年也不适应。
陈浩年不想再逗留下去,他什么都不说,还是将身子一侧,快步走了。
他其实只是急着从朱墨轩身边离去,离去后,却又一下子失了方向。他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往哪里去?原先记忆里的台北已经远不是眼前这副模样了,路竟这么宽,店竟这么多,并且有电灯、有这么稠密的攘来熙往的车与人!这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他一下子失了方向。
其实方向或许原本就没有。
从南洋动身时,夏老板曾邀他一起去厦门。夏老板厦门有家,他没有,他连在安渠县陈厝村的老家,随着母亲的逝去,也断线风筝般飘远了,所以,他拒绝了,只能拒绝。他孤身搭上驶往台北的船,然而果真踏上这里后,却又蓦然一愣:这里同样没有他的家啊!
艋舺剥皮寮的金恒利商行已经关闭了,人散去,货清空,大门紧锁。就是商行仍货来人往又与他何干了?他早被扫地出门,他已不属于那里--或许从未真正属于过。而大稻埕的回春堂茶行,若是他去,相信总不至于被拒,可是他又如何能去?以何种面目去?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个音讯都不曾给曲普莲捎去过,他刻意这样,必须这样。这个叫曲普莲的女子,浑身上下都写着"过去"这两个字,她的过去也是他的过去,而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竭力忘掉过去吗?
剩下的只有茂兴堂戏班子了。
余一声二声三声这几年他也一直不联络,但间接地听到过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是辗转从在台北与南洋间行走的人那里打听到的。戏班子还叫茂兴堂,一声二声三声也仍然死死支撑着戏台子,他们其实已经火了,戏唱响整个台北、整个台湾。若是循声寻去,一声二声三声绝无拒之千里的可能,他是他们师傅啊!可是他怕去,那些戏文戏音同样缠绕着万千往日的气息,只要琴声一起,一切又都彻骨笼罩下来了。他还能担得起吗?
那一天他给自己找了一家小客栈。第二天还未起来,客栈的伙计已经在外敲门了,伙计说有人找他。"是个女的!"伙计补充了一句。
他像被人用利刺在脚板心狠狠一扎,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出了门一看,客栈外果然站着曲普莲。
曲普莲不是过去那个曲普莲了,脸不再圆润,腮帮子往里紧缩,下巴就尖尖地向下戳了。连眼眶上的睫毛,似也稀疏了几分。只有那双眼依旧没有走样,还是圆溜溜的,黑眸硕大,有一点惊乍,有一点游移不定。
他叫了声:"普莲!"
曲普莲半晌不语,只微斜着头静静地打量他。
"普莲!"他又叫了一声。
曲普莲仿佛全没听见,眼光没有聚拢过来。"原来真是你啊。"她呢喃了一句,这一句话像是从唇齿间漏出来的,是不情愿说的,所以说过后她皱起眉,抿抿嘴,转身便急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