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普圣就把茶行的困顿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海庭猛地眼泪就下来了。"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她一连呢喃了几句。陈浩年也有点生气:"为什么以前都没听你说起?"曲普圣委屈地摆动一下身子说:"是普莲不许我说。"
海庭进屋草草罩上一件外套,出来就拉起陈浩年:"走,我们去看看。"
陈浩年却猛地颓然坐下,摇了摇头。
海庭只好自己去,她转过身往外走。一路上她都在跑,小跑,猛跑,跌跌撞撞地跑。天怎么这么黑啊,地上到处是凹凸,府城还未修完工,她不时被修城废弃下来的零星石块拌倒,又或者一脚踏进粘稠的泥土,手刮破皮了,脚上也东一块西一块满是伤痕。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她只要曲普莲平安。父亲、母亲、陈浩年、曲普莲,这四根柱子支撑着她所有的天。曲普莲原本属于陈浩年,后来属于陈浩月了,陈浩月不知所踪,但曲普莲仍然是陈浩月的妻子,是陈浩年的弟媳--多么特殊的弟媳,虽然他们彼此都回避着见面,回避着提到对方的名字,但他们谁心底那个伤口愈合了?所有的隐痛一直都在,随时仍会被撕得揪心揪肺地痛一下,这一点海庭太清楚了,正因为清楚,海庭让自己百倍地付出,一边当个好妻子,一边当个好朋友和未来的好妯娌。他们都是她真正的亲人啊,她的亲人!
到了大稻埕,她隔着窗看到曲普莲好好地躺在床上,偶尔还转动一下身子,那一瞬,她一下子用手捂住嘴,她差点大喊出一声了。一路不住往外涌的泪,直到这时才终于止住了,她松下一口气,在曲普莲卧室门外坐到天亮。
曲普莲活着,曲普莲没有出事。
曲普莲千万不能出事啊!
那天海庭从大稻埕回来后,去见了两个人,两个她非常熟悉与亲近的人,他们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父母都在艋舺,父亲来得早些,他得不时从渔翁岛渡船过来把金恒利商行里的事情料理一下,但父亲之前每次来,已经都不在剥皮寮的商行里住下,而是在龙山寺左侧的青草巷里另租了房子,没别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商行里有陈浩年。
父亲当年并不知自己救下的那个人是唱戏的,知道以后也并不恼怒。人品如何,性情如何,才智如何,这才是父亲所看重的。优伶出身的人,虽属下九流,事实上在父亲看来无非秧及三代的科举,那又如何呢?不做官而已。说到底渔翁岛天高皇帝远,从来闲云一块、游鹤一只,岛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慕过官场上的腾达。
但父亲不介意只是指以前,真要娶秦家女、进秦家门,父亲还是在意自己的名声。毕竟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黎紫檀,毕竟有"婊子无义,戏子无情"的说法,父亲想让陈浩年从梨园洗手上岸,接替秦氏家业,一门心思经商理财。
可是陈浩年不愿意。戏是陈浩年的命。
父亲就暴跳起来,父亲让海庭把陈浩年赶出金恒利商行的屋子,但海庭没有听从。海庭笑眯眯地看着父亲,看着看着一行泪就滚出来,继而又咚的一声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父亲大声骂起,脸涨得通红。父亲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口气这样的面色对海庭发过火,骂得太难听了,连一些恶毒的话都蜂拥而出,然后掉头而去,然后不再踏进剥皮寮半步。货从渔翁岛运来了,伙计到码头搬运;账目要清理、杂事要协商,账房先生和管家就得辛苦地一趟趟往青草巷跑,去向父亲陈情秉报。父亲不想看到海庭,更不想看到陈浩年。
然后母亲来了,母亲离开渔翁岛是因为澎湖海面上的动荡。
从年初起法国的军舰就一次次从越南国驰来,动不动就泊上澎湖各岛。越南国以前称安南国,一直只是我们一个小小的附属国,国王得由天朝皇帝册封,国玺得由天朝皇帝赐予,连使用的文字都是我们的汉字,就是国名从安南改为越南,也是拜大清嘉庆皇帝所准许。但如今却不是了,大清国运日日衰减,而西方洋人尖船利炮却愈发汹涌,把越南占下后,法国人又开始北上了,船在澎湖、在台湾、在闽沿海各处驰来驰去,明摆着在挑衅,但朝廷没有办法。老百姓更没办法,只好离去,孤身一人在渔翁岛的母亲也唯有走。
母亲带着家当从澎湖到艋舺,却也不住进剥皮寮的金恒利商行,是父亲不许她来。父亲指着海庭的鼻子:"你也不必来找我们,从此天地分离,各走各的路!"海庭便真的不去了,去也只能徒增父亲的怒气。但她偶尔还能跟母亲见上面,是母亲偷偷让伙计把她唤到某处,说过几句话,递给她一些银子,再嘱她多多爱惜自己。毕竟是母亲啊,贴心贴肉的母亲。
海庭其实也不相信父亲真的厌弃了她。两个哥哥死去后,父亲多么心神不宁地把她当成手心里的一块冰那样小心呵护着。爱竟也可以成为这么沉的枷锁,一天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在陈浩年出现以前,她从未想过要反抗,她不能反抗,她以为那就是命,她无处可逃,这辈子都只能背负着这样的枷锁直至终老。
但陈浩年--或者说唐山出现了。她原先只是一把零乱的草,在秋里枯萎,在冬里干透,然后一个人的出现,却给她带来整个春天,她猛地就被点着了,火光冲天,一次次想熄掉,却一次次愈烧愈旺。她止不住步子,腿它自己生出翅膀,将她扯上半空中。她觉得这也是命。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懂她,可是父亲不懂,不想懂,父亲被她的反叛不从气昏了,她不愿这样,可是偏偏已经这样了。
她一步步向青草巷走去,巷子里一间接一间都是出售草药的铺子,檐上挂的、摊上摆的都是一捆捆干掉的草或根,泥土与植物混合的浓郁气味迎面扑来,她喜欢这个味道,但她不知道推开父亲住的那间屋子后,会迎来什么。
她是来跟父亲借钱的,她要把钱还给曲普莲。
她还要父亲帮一帮曲普莲。父亲在商界往来这么多年,从来乐善好施,各路都留有可以两胁插刀的朋友,朋友还有朋友,这是个无穷尽的链条。海庭说:"爹爹,你一定要替普莲想个办法!"她居然是以命令的口气来表达这句话的,其实按来时路上设想的根本不是这样,原本她是打算示弱的,哀婉地求情,悲戚地诉说,总之必须软得如风中的一枝柳条,将父亲的怜惜之情、悲悯之心撩动,谁知一开口,话却径自绷直了,带着几分凛然与绝决。回忆起来,以前她也常对父亲使用这样的句式,但那总有娇嗔,有着十足戏谑的成份,一边说一边嘻嘻笑个不停。以前她多么柔软孱弱,现在却不是,现在她坚硬得像块在山岗上伫立千年的岩石,她居然也有像岩石的时候,脸铁青着,眼珠子定定的,一动不动。
这样的面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其实屋里还有客人,坐在太师椅上,本来正跟父亲交谈甚欢。她进来后,只是跟客人点点头,然后就开口了。家丑原来不该外传,她本来曾要父亲避到另一间屋说话,但父亲不肯,父亲说:"有什么事就说吧,董老板又不是外人。"海庭不认识董老板,父亲既说不是外人,她便开口了。事态紧迫,她确实也等不及了。
"我为什么要帮她?"父亲的话比她更硬。
海庭没有马上答,她仍是那样直直站着,原本就细长的脖子像根孱弱的竹竿,几乎显出骇人的嶙峋,下斜的双肩也斜得更为陡峭与狰狞了。二十多年来这是海庭第一次如此面对父亲,她没有退路了,就是万丈深渊她也得闭起眼纵身往下一跳。事到如今,她再没有其他办法能把钱还给曲普莲,也没有其他办法帮上曲普莲。而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帮曲普莲!
母亲吓得面无人色,母亲居然扑通一声就给父亲跪下了,母亲说:"给吧,给海庭钱吧,多少给一点吧,就给她吧!"
母亲又说:"帮一帮姓曲的那个女人吧,帮她就是帮我们海庭啊。"
这时一直尴尬坐在一旁的董老板重重咳了一声,董老板说:"要不这样,我来试着帮一帮吧。"董老板还罗列了自己商行与南洋各地经商往来的情况,董老板说:"洋人是明崇祯七年才学着喝中国茶的,总共才多少年?不过两百五十年的事。而南洋那些华人,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茶里泡大的,即使在那边,每天开门七件事仍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茶里头有家乡的气味哩。"
海庭正要欢喜地道谢,却见父亲把手掌竖起了,父亲转过头对董老板说:"不,你是我的朋友。她呢?她现在为了一个戏子居然跟我翻了脸,如果你帮她,帮她的那个朋友,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海庭没想到父亲如此绝决。她看看母亲,母亲正对她悄然摆着手,那意思无非是让海庭妥胁、退让、迁就。海庭抿住嘴默默站着,头低着,胸口上重重地起伏。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满脸是泪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我离开陈浩年,我......董老板,您家的船还泊在码头吧?我一两天就让普莲备好茶,您让茶先运走,到南洋销销看。茶再销不掉,普莲就活不下去了!"
海庭看到董老板侧过脸与父亲交换了一下眼色,董老板说:"我明天给你回话。"
第二天董老板的话传来了,说可以。
董老板愿意帮曲普莲卖茶,意味着海庭必须离开陈浩年了,她做了这个承诺,承诺过其实马上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曲普莲把茶装上船了,曲普莲的兄长曲普圣搭上董老板的船一同驶往厦门了,海庭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她悄然地做,无声地做。那几日,她甚至不敢正眼打量一下陈浩年,她在陈浩年面前仍是笑的,笑靥一如暨往地如花,几乎看不出破绽。当然她相信陈浩年也没仔细打量过她,一次都没有,陈浩年为他的戏两眼放出精光,回到家即使开口,说的也全是戏。他跟她说在宜兰时看到当地人演车鼓阵,有丑角有旦角,男丑女旦阴阳搭配互相戏谑答唱,互作做着调情动作--丑角滑稽挑逗,旦角故作卖弄风情。"我们的戏也可以这么演啊,我现在才开窍!今天试了试,一台戏马上不一样了,有趣,真的好玩,笑得腰都直不起了。你觉得呢?车鼓阵你以前也看过吧?你觉得好吗?"
海庭冲他点点头,说:"好。"
转过脸,海庭的鼻子就酸了。戏肯定好,这个戏疯子如此走火入魔琢磨着,把戏的每一点滴都细细研磨过了,戏还能不好?新排的《陈三五娘》已经开始在台北这一带接单摆场子了,见戏单子没有陈浩年的名字,陈浩年不唱,进场子的人就起身想离去,但最终没离成,大幕一开,余一声二声他们一登场,马上把人震住了。与先前不一样,与别人唱的演的也不一样。没有陈浩年唱,但有陈浩年调教,茂兴堂的名声一下子又响如打雷了,人人都在夸戏好。
可是她却不好,她得走了,得离开陈浩年。
按说应该陈浩年走,金恒利是她家,是她父亲的商行,但她如何能开得了口?她只能自己避开,避到青草巷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对陈浩年说她另有事情。短时间陈浩年肯定不会在意,他心里头都是戏,根本没有位置可以容得下她。但长久以后呢?日复一日,她已经把这个男人宠得宛若一个娇贵任性的婴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往后,会有谁如此悉心待他?如此给予他细致长久的呵护?
她心里绞动了一下,"长久"这个字眼像一把利剑,把她重重又捅了一下,她分明看到了血,血在她体内汪洋恣肆着,咆哮如山洪。今日离去还是明日离去?她一刻刻掐算着时辰,这个时辰到了,她又巴望着下一个时辰,一个个时辰里她加倍温存或者加倍体贴,却还是觉得自己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融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