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元慎打完那一架,我就一直窝在凤匀殿没再出去过,我经常坐在窗台前看着外面的天空,偶尔和小赫一起逗弄一会儿小哧。
莫娘总是一脸愁容地守在我旁边,似乎她是比我还要忧伤一般。其实我觉得最应当难过的人是小赫,敕胡阖族被灭,她一个人早就孤苦无依了,但是她还是坚强着到了这上京来,到了我身边来。
“那么惨烈的战争,小赫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肯定受了很多的苦罢。”小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蜷缩在我的足边,脸颊上还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她已经睡着了,或许是在梦中见到了敕胡的族人罢。
我想我应当为敕胡报仇,可是我该怎么做呢?如果杀了元慎,那么他的父皇就会立刻发兵攻打西洲,失去了阿翁的支持,阿爹现在肯定已经被周边的小国闹的头痛不已了罢。尤其那个末胡的大王,新王上位最是不满阿翁的强势。
现在阿翁不在了,他必然要趁机挑出事情。
内墙外边的烛火明灭起来,噤声的时候还能听见羽林军换位交接时候的私语声。
元慎又派人把我关起来了,他现在的权势很大,根本不会有人管我的死活,更不会管他是如何对我的。
我想起来早晨泠贵妃从宫里来看我,她穿着繁重的贵妃服制,头上带了一个布满珠翠的羽冠,额头上还点了一朵淡淡的额黄,据说那是陛下亲自为她做的。
她果然长得很美,手足上各自戴着一只小金铃。这是西境的女儿才喜欢戴的饰物,我以前也有,并且比她的铃铛还要多一些,声音也更清脆,走动起来就叮叮当当地响,可有意思了。那是阿爹给我制的,阿爹的手艺连王城里最好的金匠都比不上。
可惜我来晋朝以后那几只金玲就找不到了,那时我整日都是为了应付宫里的夫人们,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这件事了,等今时发觉的时候不由深感遗憾。
不过我最惊讶的不是她来自西境和她的美貌,而是她是我念了许久的一个人,那塔。
那塔和我在庭院里坐了很久,我们聊了许多东西,我知道了她过生辰那天送走的贵客就是陛下,也知道了她和陛下认识要比我和她早,我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也不惊讶。
我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进宫去,更没想到她会成为陛下的宠妃,甚至专宠后宫那么多年。
她没有说为什么进宫去的,我也就不问,她是那么稳当的人,做事肯定有她的缘由。
先前李淑妃出事的时候我曾听宫娥谈论过,她们猜测陛下会不会立那塔为新的皇后,毕竟她如此受到陛下的喜欢。可又猜测既然皇后都废黜那么久了,陛下还没有另立新后,说不定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我问那塔是否担心如果陛下再立新后,因为我曾听莫娘说过许多宠妃被皇后欺压的故事,我不禁为那塔忧虑起来。
没想到她却莞尔一笑,说,“你倒是还有心思担心我,可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是啊,我捅了元慎一刀,就算那一刀没有伤到他的性命,可我还是对晋朝的太子挥了一刀,并且如果不是他反应快,说不定此刻我都不能坐在这里。
我该是晋朝的罪人,被拖去掖庭严刑拷打一番,再裹着血泪签下认罪书,然后一股脑儿丢进天牢关起来,等着挑个日子被拉到邢台上枭首。
“别多想了,宫里那些事并不能为难住我,为难我的反倒是你。”
小哧扑腾过来,翅膀掀起一阵小风,就像一只巨大的陀螺一样。这种被中原人用小皮绳鞭笞的小玩意儿,我看见上京的街上有许多小孩子在玩,可惜我玩的不好,元慎倒是玩的好,他似乎做什么都是很好的。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其实元慎丹青画的很好,字也写的很妙,毕竟他是皇子长大的,从小就有晋朝顶好的师傅教。
我还在西茭殿的时候皇奶奶曾叫他来教我写字,她说“这些宫里的翰林怕是还不如我的慎儿。”
可惜我的字还是写得不好,元慎就说是我辱没了他的好名声。
我不知道怎么又想到元慎了,其实想到他我就很不开心,但是又偏偏好像什么都能想到他。
“哧哧”那塔把小哧从身上捉下来,它好像很喜欢她,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扑。
“它兴许是觉着你是西境人,身上有亲切的味道。”我有些不好意思,示意小赫来把它挪走。
那塔笑到,“你看它胸口的白毛,不是还没...”可是话没说完她就打住了,但还是笑着,“陛下让我来看看你,说你和太子之间是应当要和睦一些的,以前你们年岁还小,往后可得恩爱一些。又说毕竟你是西洲的女儿,我作为西境来的人和你话更多,恩准我可以常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那株岔芪花上,它几乎是全都枯死了。这种花只能开一年,秋季的时候就会枯萎,有时候能留个球茎,来年又长起来。
“我过得可好了,元慎也没亏待我,他就是嘴上喜欢说要废了我,但也就是说说,或者最多就是把我关起来。不过我觉得最吃亏的事就是他没废了我,这样我还得叫你母妃。”
那塔着实没想到我还能想的这么偏,她是又气又笑,最后宫里来人催了,她才被宫女子簇拥着坐上撵轿回去了。
夜色开始浓密起来,前两天下了几场秋雨,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湿润润的味道。
那些羽林郎已经又换了一批人了,庭院里的藕花池子上面飘起来一层薄薄的霜雾。
我以前觉得这样的景色很神奇,因为西洲是没有这样有趣的景象,只记得好像阿翁有一次驻扎的营地边上有条温水河。那条河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温温的,我最喜欢去泡脚玩,后来阿爹派人接我回去时我还因为舍不得它大哭了一场。
那条河的水面上就会起这种薄雾,不过那些雾都是湿漉漉的,在河边坐一会儿头发上就会结一层霜渍。
宫娥们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原来是莫娘进来了,她见我还没睡不由又是咂咂嘴,“殿下这样可不好,不好,夜间风凉,殿下身子孱弱可是不能久坐。”
她和小赫帮我铺好被褥,又伺候我躺下。小赫依旧是睡在床前的厚毡上,可她还没准备睡下去元慎就来了。
德胜跟着就要把小赫叫出去,我看见她把脸一沉,手就朝着压腰刀按去。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又冲她摇摇头,她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德胜出去了。
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外殿守着,小赫是不会离我很远的,因为敕胡的骘女是这世上最忠诚的人,她们会认为主人要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敕胡灭族的时候,我想她们肯定是拼命死战的,可是晋朝三十万大军,又加上暹罗的二十万人,她们就算再英勇也肯定抵挡不住。
现在这世上应该只有小赫一个骘女了,她那样可怜,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来到我的身边。
我自顾自地睡着,当元慎不存在。
他也没说话,自己解了衣服挨着我躺下来,我感觉到他从后面伸手来抱住我,他总是喜欢这么睡觉。
我不挣扎,也不反抗,就像是他真的不存在一样。
“阿離,你莫再不开心了,从前你笑起来,那样活泼好看,我是真的喜欢你...敕胡的事并非我蓄谋,只是皇命难违,父皇的命令我必须得照做,立不下军功我根本没办法在朝中立足...”
他说的话飘在夜风里,夹着淡淡的酒味,我想不起来今日该有什么会宴,那么就是他自己喝醉的了。
元慎不是一个喜欢买醉麻痹自己的人,我和他相处这几年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只是我真的了解他吗?
我想起来他以前隔三差五就来和我吵架,要么就是各种捉弄我,我经常骂他这样的男人也能当上太子,他吵不过我就会把我关起来。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真是讨厌,但是现在我觉得他是可恨。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敕胡被灭的事实,可是无论我怎么逃避,这样的事实都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无法抹去。
其实那天我是可以一刀刺进他的胸口的,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偏移了刀口,可是我大抵明白就算我知道我也下不去手。
“皇子的处境不似你们境外那么好过,晋朝从来都不乏手足相残的事...有时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他又呢喃两句,终于是睡着了。
大约是出于愧疚,元慎向陛下请旨在上京郊口修建了一座单于宗祠,用来祭奠我的阿翁。
修成了以后小赫同我去看过,里面没有立雕像,而是供奉了阿翁的麾装。中原人没几个见过我的阿翁,他们自然是做不成阿翁那样英伟的塑像。
小赫跌坐在地上哭喊着“单于”,她从来到东宫以后几乎没有说过那么多话,我看着她声泪俱下的模样眼眶也湿润起来。
天气开始冷起来的时候听说若婕妤病的更重了,我让莫娘去找太医来看了几次,可是始终没有听说她好起来的消息,却也没听说她的病情再严重。
我的心情渐渐开朗了一些,偶尔还会和小赫溜出去听一听说书。我们没再遇到那几个恶霸,据说是有人把他们收拾了,我大约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不想承受他的恩惠。
我们现在都不去萃榴园了,因为月娘子不在那里了,她被元慎提进东宫做了家人子。
人们都说月娘子是勾栏出身,她能够做成太子的侍妾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有这样的福气,因为元慎不让她来见我,也不许我去看她。
日子似乎就这样一天追着一天的过去,院子里的草树几乎全都枯黄了,只有几棵长青树还留着软搭搭的叶子,毫无生机的耷拉在瘦小的枝干上。
我又很想念西洲了,那一大片旷野的草原,可以骑着马肆意纵横,有时跑的偏了还能见到连绵不断的沙丘,有几只毛色火红的丘狐就会从眼前奔腾而过。
这种机敏的小兽可不容易捉啦,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哥哥带人去捕,却很少能捉到,不过沙鼠我们倒是逮着不少。我还养了两只圆啾啾的,它们一吃饱了就喜欢把肚皮翻起来睡觉...
西洲真是什么都好,就算上京有繁华的街市,有烟雨朦胧的夏季,还有各色各样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譬如我从没见过的船和巍峨的石拱桥。
想到船我就想到元慎,我来上京的第一年曾和他在桃花节上一起看过船。那时我和安乐他们被人群挤散了,元慎就找到我,不过最终我们也没有得过上一个好夜晚。
后来他又悄悄来西茭殿找我,神秘兮兮地带我溜出去,却原来是去上京的郊外湖里划船。
他找了一只小船,边划边说,“没见识的蛮荒女子,本王带你开开眼。”
那个时候湖里特别安静,湖边上还点了好多盏灯。那天他没有带随从,我也没有带人跟着,以致于最后桨坏了,他一着急硬是把船弄翻了,然而地处偏远也没有人来救我们。
西洲雨水不丰沛,河流很少,最大的河道比起中原的长河都不过是细小的枝丫,河水只是表面浅浅一点,所以我并不会游水。
我们在湖里扑腾着,我害怕极了,狠狠灌了几大口湖水,那水可真凉啊,呛得我直咳嗽,我当时都觉得我的胸口火辣辣地疼,就快要炸开一样。
最后元慎拼着力把我拖上岸去,但是至于怎么回宫去的我就记不清了。
不过毫不意外地,我们都生了一大场病,莫娘守在我的床榻前几天都没合眼。等我病好些时她都急瘦了许多,脸颊上有两个凹陷的深窝,眼眶里满满布了好多血丝。
我突然想起阿娘了,阿翁不在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肯定是非常难过吧。阿娘没出嫁时阿翁最是疼她,她出嫁以后阿翁又最疼我。
中原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西境诸国的实力虽然都远远比不上晋朝,但是若真要联合起来只怕晋朝也是招架不住的。他们这样打败了敕胡,算是废了西境力量最强最有机会反抗他们的人。
以前常听阿爹说中原人擅长兵法,尤其是纵横之术,他虽然佩服但是并不希望这些术法用在我们的儿郎身上。
我们西洲的人都是一个样子,认为只要我们待别人好,别人也会待我们好。
天气是真的冷了,宫里派人送来了好几车碳,主事的内官就找我去验收,再叫人分派好送到每个殿门里。
我是最做不来这些事的,经常寻机会就溜走了,莫娘虽然还是会叹气,但并不像从前那般责备我了。
她也不再劝说我同元慎的关系要缓和些,或者是去与月娘子她们交好,反而是我每次溜出去玩,抑或偶尔惹点什么祸事,她都不责备我,只是表面上应付宫人两句作罢。
我常常想我该怎么做才能替敕胡报仇,刺杀元慎当然是不成,可是别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计划。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说的话其实真没有太大的错处,因为两国来往两军交战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是终究还是他亲手砍下阿翁的头颅,我确是没法子让自己原谅他。
宫里来人通禀消息,说三朝日快到了,让东宫的人都好生准备。
这个规模最宏伟,也是中原最盛大的节日,历任陛下都要携皇后同他们的太子和太子妃一起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自从皇后被废黜以后,这些礼仪大都由李淑妃代替了。
他们会在万民的祈福下抛洒出上万枚铜钱,百姓们就争上去捡,据说这样的铜币能给他们带来好运,保佑他们来年平安喜乐。
以前的三朝日都是林良子同元慎去的,他认为我礼数不行,带我去要失掉皇家的颜面。
我原本就不怎么想去,他这样倒是刚好让我能偷闲。
其实我也和苏遇混在人群里去看过这些个仪式,那天人特别多,我觉得甚至要比莫娘说的庙会还要拥挤许多。
我们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虽然鞋子没被挤掉,但是苏遇和我的钱袋子都不见了。幸好我图懒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反而是苏遇掉了什么坠子懊恼的很。那一次他足足气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不过我对三朝日的印象就是,巨大的屏风后面,两对佳人的影子恩爱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