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刘景韶先生,如同与一位沉默、不擅言语而内蕴丰澹的蔼然长者对坐,瞻之在前,又忽觉遥远;瞻之在远,却又清晰亲切。
不知为何,聆听刘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能体会到当一种挚情全然述说出来之时,也是弹琴者茫然若失孤独寂闷之际。
所以,刘景韶先生的明净和沉默,淳厚和孤独,需要再三聆听和体会吧。
注:《刘景韶古琴曲集》2008年由中国文采声像出版公司出版发行00/多伦多的隐匿者00/古典与现代多伦多的隐匿者——格伦·古尔德的孤寂与永生刘云卿格伦·古尔德异乎寻常的早熟具有命定的意味。对他来说,完全的自我意识与命运的必然性并无区别,这使他区别于贝多芬,后者拒绝探知命运,并以抗争命运的方式顺服于它。不过,与其早熟相比,他展开早熟的方式更加让人吃惊:多伦多的隐匿者,最后的清教徒,录音的炼金术士……古尔德将多重角色与音乐的“灵魂转世”和麦克卢汉对媒介的沉思融为一体,与此同时,他自己则消融其中。没有按部就班,所有的一切似乎瞬间成就。遭遇巴赫与退出现场演出并不具备事件的意义,正确的说法是,艺术的必然性被恰如其分地赋予了偶然的措辞。
对经验的敏感或对经验的羞耻堪称他早熟心智中最主要的特征。古尔德将自己的隐遁穿在身上:压檐帽,厚重的手套,严实的外套……他成年后一成不变的行头直观地表征着正相反对的两种倾向:怕冷和对北方的礼赞。用不着清点他喜欢的北方作曲家(比如巴赫、勃拉姆斯、理查·斯特劳斯,以及西贝柳斯等),北方在《北方的观念》中意味着纯粹、单一,并注定使人“成为哲学家”,而逃离接触,逃逸身体或使身体精神化构成了未曾言明的部分。因此,北方不仅与纬度无关,而且所有可能的地域都是北方。他谈论多伦多的方式让人想起清教徒霍桑谈论他的故乡小城萨勒姆,后者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仍然反对在城市中心树立裸体塑像。古尔德的意图不止如此。他只字未提一个城市蛰居者的经验,更没什么乡愁,不经任何过渡,他就达于其伦理层面:他强调的是多伦多的沉静和良善。借此他使其变得非位置化,与之相应,“录音室”是匿名的,因而是非个人化的,甚至是非人化的,其道德的对应物正在意料之中:“现场是不道德的。”
古尔德的现场并非交流的场所,而是耻辱之地。就注视而言,规避其规训力量的途径是回视它,这对一个钢琴手来说根本不可能。表面看去,李赫特提供了一个反例,其实并非如此。相对于录音,李赫特更喜欢现场,但他用另一种方式规避了注视:他常常在演奏时关掉灯光,只留一根蜡烛,这时候你所能看到的无非是微弱的烛光和演奏者的剪影,不仅如此,黑暗中的乐音与录音相去不远,除非加入触觉,否则你邻座的咳嗽声与古尔德录音中间或听到的吟唱并无二致。卡拉扬是个极端的例子。如果这位指挥家不是戏子而是逻辑的产物,那么他紧闭的双眼势必关联到他对录音的狂热。与之相较,古尔德弹琴时的忘我吟唱,与之相伴的狂喜神情让人觉得他丝毫没有理会这种压力,似乎这样一来(彻底放弃回视的努力,吟唱几乎成为另一个声部,从而加强了声音的分量)注视的暴力就不会嵌入其中,而是从其表层划过。就这样他把自己装扮成斗牛士,末了作为牛被杀死在舞台上。“像个杂耍演员!”古尔德如是说。
格伦·古尔德
对交流的恐惧混合着交流的渴望,交流的渴望预期着交流的失败。卡夫卡——古尔德是其热切的读者——在谈及爱情时,刻画出他们共同的恐惧和失败,但在表面上,小说家好像在讲述让人痛苦的延宕和同样让人痛苦的加速:幽灵等在情书的中途,以便把寄出的吻啃得干干净净;一旦拿起电话就意味着窃听的开始,但窃听者先于发送者,失窃的信息已到终点,发送者仍在途中;作为“黑色魔法”,性非但无助于增进爱情,反而将其摧毁。古尔德所焦虑的一切,诸如时空、速度与接触,无不在他的行为中获致外在表达:无视冷暖地戴着手套,拒绝与人握手,宁愿打电话也不愿与朋友谋面。在某种意义上,古尔德对距离的敏感是对身体的敏感,这种敏感与其说是对在场身体的敏感,不如说是对不在场身体的敏感。此外,现场乃是录音有缺陷的模仿,其细节的偶然性干扰了艺术,如同流俗时间一样。正因为如此,被选定的任一姿态莫不意指着永恒性,但其悖论在于,当它在场时它不在场,当它不在场时它在场。于是,录音的方寸之地不啻朝向虚拟的跳板,身体因为隐匿而无所不在,因为身体的声音成为声音的身体。即便可见的影像亦不过听觉的附庸,并不具备“可见性”,正如奥森·威尔斯所言:电影是一种用耳朵去看的艺术。如果将希腊和希伯莱的传统考虑在内,那么将看置换为听意味着交换本体论与宗教,但听本身始终过渡在无限播撒和对一的固守之间,在这个过渡的摇摆中,古尔德的听众开始分享他们的圣饼。
倾听乃是回忆的到场。对一首乐曲来说,对其将来的预期构成回忆的主体,对任何一首乐曲的回忆都是对整个音乐的回忆。作为理想中的听觉对象,乐音不断地被记起,确切地说,回忆与重复在此合二为一。乐音过分膨胀的能指与乐音的自我解构几乎同时展开,不仅如此,它的自我吞噬使区分的努力呈现为某种麻醉状态,换言之,留下来的是区分的意谓和区分的不可能性间的张力。它们被“复制”这个硬壳所覆盖,意义在其下像植物一样生长,也像植物一样枯萎,而其枯荣有赖于倾听者的不同及其意向贯注的差异。在你倾听时,你在想象另外一个声部,或者说,是另外一种倾听的到场,彼此间的位移若有若无:有时慢到无从察觉,有时一闪即过。此外,我们可以想象诸种倾听的发生,但其对位的复杂却超出我们的想象。这种估量的失败使时间的流逝成为幻象,尽管我们很清楚古尔德用不同的速度处理《哥德堡变奏曲》,比如早年快如闪电,晚年则慢若龟步。事实上,假若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倾听同一首乐曲,那么,我们会感觉前一次在预期后一次,后一次在回忆前一次,但乐曲本身固执的同一性既强化了这种次序又颠倒了这种次序。于是,我们得以确认又不得不面对流俗时间的复制品质。职事之故,脱离现场或使现场非现场化乃是题中应有之议。
录音的“对位”特性成功地克服了时间的幻象,或者使时间成为幻象。广播制作人古尔德甚至渴求某种对位广播,以取代我们熟识的线性广播。一方面,无限增殖的播撒拦截了任何朝向唯一性的靠拢,况且,本雅明在《译者的使命》中所言的唯一性是无法达至的,因为它与努力无关,在其意图中已先期存有一种延宕,另一方面,看去不可磨损的唯一性无处不在:上帝从未如此完美过(持续不断的对恶的论证反证了这一点)。因此我们说,古尔德最成功的录音只有巴赫,所有名分上非巴赫的音乐无不为巴赫照亮,而最成功的巴赫录音只有《哥德堡变奏曲》,其他的巴赫音乐无不趋向于它。《哥德堡变奏曲》的同一与差异具有寓言的意义,因为真正的差异来自技术而不是音乐。
录音不是录音的内容而是录音本身,或者说,录音即内容,依此古尔德开始调整音乐。作为音乐批评,古尔德的且真且假不足为训,考虑到他的意图,它们毋庸辩驳:《命运交响曲》的作者的声誉完全建立在道听途说之上,至于莫扎特,他“不是死得太早,而是死得太晚”,肖邦最多是个“右手天才”,当然还有那些二流人物,诸如李斯特或格里格,说到斯特拉文斯基,他无疑会同意切里比达克的评点:才华横溢的外行。他厌恶那些直抒胸臆或“公众”化(比如贝九的终曲)的音乐,当然,贝多芬并非一无是处,《大赋格曲》就是所能有过的最惊心动魄的音乐。他在同等意义上谈到《福尔斯塔夫》的终极赋格。因此,理查·斯特劳斯之所以成为他最喜爱的作曲家,并非源于其浮夸的表述和多变的情绪(那是他的表面姿态,它们既迷惑了阿多诺又迷惑了维特根斯坦),而是因为后者从十六岁起就已然是此类曲式的个中高手,也许只有过分早熟的门德尔松可以相提并论。在斯特劳斯未及弱冠的学徒之作与《变形》之间有着惊人的连贯性,只看重其后期作品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对古尔德来说,杰苏阿尔多预示着贝尔格的《阿尔腾伯格》,勋伯格与巴赫比邻而居,彼此意味着对位的可能,其间的岁月转瞬即逝,可以忽略不计,如同柏拉图不会考虑灵魂转世的速度一样。
兰多夫斯卡说,其他人用自己的方式演奏巴赫,她则用巴赫的方式演奏巴赫。这句话不仅难以让人信服,也不适用于古尔德,甚至与海德格尔所批评的艺术的主观性也扯不上关系,因为古尔德不是用自己的方式演奏巴赫,也不是用巴赫的方式演奏巴赫,相反,是巴赫用古尔德的方式演奏巴赫。这解释了古尔德演奏莫扎特和肖邦的无能:巴赫的个性既标志着其伟大也标志着其局限,反之,如若古尔德的巴赫就是听者心目中的巴赫,那罪不在巴赫,而在倾听巴赫的时代。因此,古尔德从未存在,且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