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边喝酒边说话时,突然暗下来的电灯开始一闪一闪的。从战败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这种状况是在长期的盲目的战争中,如何忽视基础建设投资,军阀们如何蛮横,不懂经济的明证。
“电气事业重组审议会的诸位,通过了九电力方案,令人欣慰。辛苦了。”
在吉田茂第三次内阁中,继泉山三六任大藏大臣的池田勇人,抬头担心地看着闪烁的电灯,对曾任电力重组审议委员会委员的矢野重也表示慰问。
矢野重也坦率地讲了自己的思想如何逐渐转向竞争原理的经过,他赞叹说:“那位松永老人很不简单,他的思想很坚定。”
“我以为还是竞争好。小林一三先生一直是这个观点。”
小林中说话时,来晚的白洲次郎到了。这个二黑会,最初是由生于明治三十二年已亥年的池田勇人、小林中、矢野重也和同年级的永野重雄,在已亥年生的女老板福岛富士开的《龟清楼》成立的。为了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他们把年龄放宽四岁,准备发展准会员,这中间,一万田尚登、白洲次郎也参加进来。
“可是,麦克阿瑟被解除职务,我感到惊讶。如果在日本,有战功的人被奉为神灵,谁也不会将他革职。”
永野重雄说,对于正在想方设法讨好麦克阿瑟元帅,希望取消开除公职令的老派经济界领导人来说,这个消息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故。连报纸都无法掩饰不知道如何报道这一消息的狼狈,最后报道写成了近乎日本人无法理解美国的民主主义的感叹。
“战争刚一结束,英国人就不选丘吉尔,而选工人党了。”白洲次郎介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情况。矢野重也想,不知毛泽东在中国的情况如何?
他们围绕着电力重组、向基础产业倾斜的生产方式等必须讨论的问题交换完意见之后,大家轻松起来。这时池田勇人说:“吉田先生太累心。在占领军中,有浑蛋,也有心术不正的家伙,他希望有空儿放松一下。”
他对师傅健康的关心溢于言表。矢野重也想,如果他去自己住的伊吹苑子的家,没人知道,可以轻松些。但同时又想起﨟沙婚事时曾经责骂过她,所以没有开口。矢野重也虽然是国策纸浆的人,但常常以民间企业代表的身份参加制定国家的经济政策。这是个与管理公司不同的紧张工作,但他却常常觉得,也许这个工作更适合自己。
“有时我想,我这个人可能不太适合经营公司。”有一次,他在与小林中、樱田武、永野重雄一起吃饭时说,“与个人利害有关的事,我就觉得难办。如果为了国家,我想总能找到办法。”
“我那里有宫岛会长撑着,我只管好公司的事就行了。但最近不行了。”
樱田武坦率地说。
“矢野那里应该有个带头人。明确地叫他分担一些工作,这样就能提高工作效率。”
永野重雄讲了他一贯的主张。
“国策纸浆,有南条源太郎在那里顶着。”矢野重也说。
小林中用他一贯的盖棺论定的口气说:“这样很好。从目前国策纸浆的规模来看,没有什么问题。”
二黑会成立这一年的六月,矢野重也被任命为经济安定本部的常任委员。主要任务是为经济自立制定五年计划。纯粹军人的麦克阿瑟把产业政策和财政,委托给道奇公使,把税制改革委托给肖普博士。
从二黑会回来的路上,矢野重也想起了永井美那这个女子。在这次集会上,池田勇人担心吉田茂的身体,引起了矢野重也的注意,一直在头脑中寻找多少懂些健康知识的女人。池田勇人的意思,是找一个可以避开新闻记者的耳目、可以轻松一下的地方。
永井美那是在日本快投降的时候,到国策纸浆秘书科工作的。她的继父和母亲在战败那一年的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中死亡。永井美那前几天突然来到国策纸浆,说与她有关系的一个人在赤坂开了一家饭店,叫她去当内掌拒,如果国策纸浆举行宴会的话,希望到她那里去。她说饭店名叫“鹤川”,留下后面印着交通图的名片后就走了。她的出现,使矢野重也感到惊讶。他想,这个店名可能与岀资人有关。日本战败以后,一个单身女人独自生活很困难。
矢野重也想起了他们在空袭中幸存的国策纸浆的七楼,一起眺望城市燃烧坍塌的情景。那天晚上也响起了空袭警报,但美国飞机飞向了横浜,东京很平静。深夜时,永井美那悄然来到矢野重也的房间。那时候,与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在地方有亲友的,半强制性地疏散到各地,伊吹苑子去了滋贺县坂田郡。在大宫前的家,挖了防空洞,开了菜园,奈保子和两个女儿住在那里,矢野重也平时住在会社,在会社休息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回家。
“对不起,我害怕。不,不是怕空袭,而是一个人待着害怕。我到这里来行吗?如果不方便,我就走。”
听她这样讲,按照矢野重也的性格,是不会赶她走的。
“不,很欢迎。没有电灯,没法看书。我无事可做,正想睡觉呢。战争败到这个地步,只好恢复原始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矢野重也很少在闯进来的人面前坦露心中的郁闷。他想起来有热水,于是说:“对了,暖壸里有热水,咱们喝杯茶吧。”
永井美那灵巧地把茶叶放在茶壸的茶漏里,把暖壶的水注入茶壶中,倒了两碗茶,把一杯放在矢野重也的身边。他坐在床铺的褥子上,宛若坐在被围困的城堡里。永井美那小声问:“战争,不要紧吧?”
矢野重也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大家都得死?”刚才远方响起雷鸣般的爆炸声,不知是煤气罐、石油罐,还是弹药库爆炸。亮光闪过之后,隔一会才传来爆炸声。
“我还没谈过恋爱,还有憧憬……”她说着两手插进矢野重也的被子里,扬着头看着他。
“你在危急时刻有地方去吗?”
“在北海道我有个叔父,住在苫小牧町。是这位叔父介绍我到总社当女子挺进队队员的。母亲带着我改嫁,继父和母亲在最近的空袭中死了。”
矢野重也想,战争中也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他想起了中国内战时在上海和武汉的生活。甚至可以说,因为战争局势的恶化,人们被扭曲的念头欲望也会油然而生。
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永井美那抱住矢野重也。她的身体在颤抖。矢野重也想,她现在是为自己想干的事而害怕。
他把手移到永井美那的肩上,抱了一会就松开了。
“不管怎么样,人都要挺着腰板活下去。即使战争失败了也会有生路,要去寻找才是。”矢野重也想到了一主意。以前他曾考虑过,在万不得已时,叫浅野晃夫妇去勇拂。从目前的战争情况来看,不知日本会怎么样。也许会在全国展开游击战。到那时,关东平野很难抵御美国先进的武装力量,所以打算叫浅野晃到北海道建个据点,叫他顺便把这个姑娘带去如何?
在黑暗中抱住矢野重也、身体战栗的永井美那看样子机灵能干。如果让她留在东京,自己能抵御住她的诱惑吗?
矢野重也深切地感到,一种风气,正在社会蔓延:判断一切事物的准则,都已经溶化在迫在眉睫的死亡意识之中,正如过去关东大地震之后产生的绝望,在什么地制造一个小小的敌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两眼血红,证明自己的正确。因此,在这种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的人要格外努力、谨慎。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能拥抱这个姑娘,因为她寻找的是早已死去的父亲和没有体验过的爱情。
窗边突然一亮,矢野重也站起来,眺望东京湾、横浜方向。听到一阵玻璃破碎般的爆炸声。他回头看着永井美那说:“川崎重工业地带被炸了。现在爆炸的可能日本钢管的燃料库。”
永井美那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
一朶巨大的,上面闪着白光下面喷着红色烈火的云,在夜空中升腾。这朶云的下面,不断有黑色的云升起来。从山崎到横浜,在白昼一样明亮的夜空,机冀內着银光的轰炸机群编队蜂拥而来,狂轰滥炸。不时看到飞机闪光爆炸燃烧坠毁。那可能是日本的战斗机,在燃烧中向巨大的轰炸机撞去。这说明,虽然力量相差悬殊,但还没有放弃战斗。
又响起二、三声爆炸声。永井美那又抱住了矢野重也。她进屋的时候,就解开了衣服带子。矢野透过扎腿式的脏兮兮的劳动服,能感到她身体的颤动。矢野轻轻地离开了她的身体说:“看看吧,这就是日本的毁灭。”
过了一会儿,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回北海道吧。我叫浅野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颤抖。
矢野重也看到举止神态安详的永井美那,想起了六年前,日本陷入绝境的夜晚。
浅野晃在激烈的空袭中打算去北海道时,日本的交通网已经瘫痪。日本失去了制海权,连青森与北海道函馆之间的青函渡轮也很危险。关键的勇拂工厂多次遭到美军舰载飞机的轰炸,尽管南条源太郎拼命抢救,但主要部分已成废墟,不可能再生产。
最后,浅野晃带着家属和永井美那到达北海道已经是战败那一年的十月初。从那以后六年过去了,矢野重也对她的印象已经模糊。浅野晃与他常有联系。音信全无只是在浅野的老病肋膜炎恶化,生命垂危那半年。但是,在浅野晃的信中一次也没提过永井美那。矢野重也只是善意地猜测,可能他们为了维特生活而奔波操劳,身体和心情都没有闲暇的缘故。
“后来的情况如何?突然断了联系,不知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结婚了?”
永井美那回答说:“实在对不起。我连谢也没谢一声。我想您会生气,说这个姑娘太不像话。我是个懦弱的人……”
她说在函馆与浅野晃一家分手后,去苫小牧之前,在余市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结婚两年后离婚,到札幌一家农机公司工作。这次在赤坂当女掌柜的那家饭店,是她后来有缘认识的一家证券会社的社长开的,自己是被雇用的。
“我虽然不能满不在乎地来见您,但确实很想念……”她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六年前她十九岁,那么她现在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但她身上并没有饱尝忧患的憔悴。矢野重也感到高兴,因为她身上看不到经历过战败前后那段艰苦岁月的阴影。
矢野重也看着眼前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更有女人魅力的永井美那,有点目眩。
“幸好解除了美军对勇拂工厂的限制令,半年前用最新的技术和设备开始生产。这座永乐町的楼刚建成不久,你就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把不好的东西全部忘掉吧。你有什么事,不要客气,随时联系。有什么话带给浅野君吗?”
永井美那低着头,好像在寻找词语,最后抬起头说:“请对他说,永井美那得到他很大帮助,很感激。”
矢野重也听说,浅野晃刚到北海道时,多次想自杀。勇拂工厂的干部反映说,浅野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鬼迷心窍,一直想是否应该与日本同命运共灭亡?那是浅野式的痛苦,他似乎在告诉那些对战败无动于衷的人好自为之。矢野重也想,对于年轻、想充分享受生活的永井美那来说,把浅野晃看成一个阴沉忧郁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不正是亡国之兆吗?不是什么国家、理想的问题,人们以自我满足为中心的本身,不就是国家衰败的标志吗?一想到这些,矢野重也就觉得必须十分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他不由得想见一见浅野晃、尾崎士郎、尾崎一雄等人。因为自己搞经济,整天忙于工作,眼下连好好会一会朋友们的时间都没有。
好像心有灵犀,正在这时候,他收到了浅野晃的信。信寄到了大宫前的家里,奈保子把信转到了国策纸浆董事室。浅野晃在信的开头写道:我渐渐恢复了元气。昭和二十三年出版的诗集《不死的风》,是我的生命在人世终止的标志。下一个诗集可能名为《在光中行走》。
日本彻底失败以后,浅野晃被称为战犯诗人,受到严厉追究。不仅如比,他还当过日本共产党的干部,所以日夜沉浸在自责之中,我到底在什么地方错了?
在天寒地动的勇拂,他在破烂不堪、烧多少劈柴温度也达不到零度以上的公司宿舍里呻吟,痛不欲生。走到外面,从太平洋方向吹来的风呼啸着吹打着。他披头散发,自言自语,摇摇晃晃,宛如幽灵,在旷野徘徊。
他是个认真的人,所以苦恼深切,错误严重。但是没有人想了解他内心深处热情赞美战争的动机。朋友也只剩下矢野重也、南条源太郎、林房雄等几个人。
那时,矢野重也担心好友在彷徨懊恼中不能自拔,多次给勇拂的厂长打电话恳求,要劝说浅野,别叫他死心眼,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在战争末期,矢野重也与热情歌颂战争的浅野晃合不来,但为了拯救他却不遗余力。他心里认为,浅野晃比自己纯粹得多。
从这封信中知道,浅野晃随着身体的恢复已经走出精神危机。矢野重也反复看了这封信,研究文字后面是否隐藏着深切的绝望,幸好他已经恢复了过去悠然自得的行文风格。
终于放心的矢野重也收起了来信,抬头看着黄昏中的街道。电子新闻屏上正在显示美国特使杜勒斯来日本商讨签定和约,在占领军司令部岀现重新估价被解除职务的麦克阿瑟武断的政治决定的动向。同时,日本众议院和参议通过感谢麦克阿瑟的决议案。
矢野重也看着这些消息,不能不把在暴风雪中彷徨的浅野晃,与那些为了营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拼命讨好美国的政治家们加以比较。政治家们肯定在商议,向美国表示,日本是讲究礼仪的儒教国家。
矢野重也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景,不由得想起了前年秋天也使自己感慨万千的一条电子新闻屏上的消息。虽然不是同一座建筑物,但也是从国策纸浆董事室看到的。电子新闻屏上反复打出的消息是:十月一日,北京共产党政权建立。路透社消息:中国共产党毛泽东主席于十月一日三时在北京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看着这条消息,矢野重也深深地感到,自己最终也没有履行对俞龙植同志的许诺——回国后发起反战运动,中国革命的成功,意味着自己彻底的背叛。对一个领导人来说,没有履行与没能履是一样的。自己在决定解散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时已经不是领导人了。突然,他想起了林佩瑶,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觉得,在革命运动蓬勃发展的今天,她意气风发的可能性不大。那时候,他们心里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长期持久,但他们是真心相爱。二十多年前,自己是闪光的,但也有相应的烦恼。他一边看着中国革命胜利的消息,一边回忆往事。
浅野晃的来信使他知道,浅野已经彻底走出失败男人的死亡的深渊,回归时代。在矢野重也眼前,浮现出三种不同的嘴脸:从彷徨的旷野中回来的浅野晃;想方设法讨好美国,而又选错了对象,通过给麦克阿瑟感谢案的国会议员们;还有不像浪漫的浅野晃那样纯粹,也不像通过感谢决议案的议员们那样卑鄙,然而在根本的问题上却暧昧不清的自己。
矢野重也还记得,在中国时多次考虑鼓动进攻中国的日本士兵停战。但这一考虑没有变成实际行动。当时他属于日本共产党,党命令他回国。
从表面来看,确实如此,但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上对日本的依恋。然而,日本的什么东西牵系着他的心呢?是对故乡的思念?是妻子奈保子?还是那几个知心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