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有言论、思想、政治活动的自由,而且要进行民主改革,这样就很可能使三泽的矢野家解体。也许自己在东京的收入,将代替地主家的收入,养活家族。母亲聪子对这种可能性只字没提,她的话,她的态度,都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当顶梁柱,应对这种变化的气概。
矢野重也一旦下定决心,头脑反应敏捷:“我不搞政治了,叫哥哥春雄来搞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今天晚上聚会时,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讲一讲。”
矢野重也提议说。
“好吧。你在讲话中委婉地说一下也许好些。你在东京工作,大家都想听你讲一讲。可是,还没对春雄说呢。”
聪子也马上同意了。
为祝庆矢野重也衣锦还乡,家里做了白米饭,人们想听他讲一讲今后日本的前途,请的人都来了。
在乡亲们面前,他讲了可以预期的日本的改革。在讲话中,他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失去了军队、殖民地的日本,今后只能靠经济生存。而支撑日本经济的是农业。今后农村也要进行各种改革,所以全村要团结一致,同舟共济。”
在今后三泽的矢野家怎么适应时代潮流这一点上,矢野重也和母亲聪子立场相同。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步调一致。在出生后的第四十八年,母子俩的心情终于一致了。
本来促使矢野重也想对村里人讲一讲自己想法的动机之一,是这一年元旦发表的天皇陛下的人格宣言。他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一消息,在读到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对天皇的人格宣言的评价谈话时,他感到幻灭,目瞪口呆。他在暗中苦苦思索的重建日本的方法——即建设一个以天皇为中心的、有丰富荫翳文化的国家,由于这人格宣言而轰然倒塌。
他狼狈不堪,给逃到国策纸浆勇拂工厂宿舍的浅野晃打电话。
“喂,今天早晨的报纸看了吗?”矢野重也问浅野晃,“天皇变成人了,这可怎么办?”
“我在八月十五日就知道会这样。矢野,你最大的缺点是过于乐观。”清高孤傲的浅野晃阴沉地说,“日本已经完了。”
“可是,怎么办才好呢?”矢野重也反问道。他想起尾崎士郎说过的话,浅野晃说不定会死,于是改变了话题,“就是没办法也得好好活着。工厂宿舍住着舒服吗?”
“谢谢。现在不是说舒服不舒服的时候。对于你我真是感恩不尽。我这个人任性,请你原谅。”在电话中,浅野晃拖着哭腔。
围绕着天皇的人格宣言问题,他急忙与浅野晃通了电话之后,心中的绝望也渐渐扩展开来。但是他的性格像风一样一刻也不能平静,因此前面必须有目标、希望不可。而且这一时期,他没有搞文学,搞的是经济。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助那些在过去的革命运动中守卫后方阵地而失败的人。那时候,这些人在革命运动中受到挫折,如今又受到了战败的伤害。
矢野重也从故乡回到东京后,有一天,一个名叫乡司浩平的人来找他。他是日产协这个经济人组织的干事,切身感觉到工人运动正在兴起。
在国策纸浆的会客室里,乡司浩平与矢野重也相对而坐,突然说:“工人运动自由了。甚至可以说占领军鼓励工人运动。这是对以前的反动,我们必须与借民主化名义的左翼倾向战斗。因此正在商量成立一个由被开除公职可能性较小的年轻常务董事级的经营者的组织。矢野先生,您参加吗?”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认为,根据时间、地点,左翼倾向也并不是坏事。”
矢野重也看着乡司浩平脸色阴沉地说。乡司个子不矮,但脖子短,所以看着不高,但更显得热情洋溢,精明强干。
“我不喜欢参加组织的集体活动。在共产党时代我就觉得讨厌。”
矢野对自己的经历直言不讳。“这也正是您的魅力所在。您有参加共产党的经验,同时又是法国文学学者。今后的经济界,只懂经济理论不行,需要广博的学识。”
乡司浩平话说到一半时,矢野重也的脸色就变了。他刚一说完,矢野就大声说:“我拒绝。如果想利用我参加革命运动的经验来对付工会,拉我入伙,我的回答是NO。”
“不,不是这个意思。”
乡司浩平与矢野重也的第一次会谈没有成功。他的不快表现在左右摇晃肩膀,两脚急促地迈着碎步,匆匆而去。他走后,矢野重也反省自己有些过于简单。他们不一定想利用我的经验而拉我参加,我这是过敏反应。
乡司浩平在电车中抓着吊环想,自己心中确实有暂且利用一下他的形象的念头。他是法国文学专家,又是财界人士,对于缓和社会对财界人士的反感,有好处。他可能对这一点反感,所以才一口回绝。乡司在心里决定,找机会再好好谈一次。矢野重也看了乡司浩平留下的《经济同友会》宗旨。其中对这个组织的性质有如下说明:是一个为促进日本经济的民主化以及为建设和平国家做贡献的经济界同志的结合体。
看样子好像是在战败后的形势下,为抵抗蓬勃兴起的工人运动,把标榜修正资本主义的人集结起来而建立的团体。矢野重也想,这不也是一种理想主义吗?他在退出日本共产党以后,建立了“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结果一败涂地,心中留下了创伤,对理想主义心存疑虑,所以他想,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当一个平凡的现实主义者算了。
他突然产生了市俗的兴趣,想知道有那些人参加了经济同友的创立,于是翻开了名单,上面列着诸井贯一、青木均一、大塚万丈、藤井丙午、崛田庄三、野田信夫、永野重雄、川北祯一、铃木治雄、阵内信、乡司浩平、帆足计等人的名字。
开始时,他以为自己谁也不认识,但却在名单中看到了永野重雄。难道他是自己在一高柔道部当领队,远征冈山时,亲切照顾自己的六高柔道部的主将?还有,川北祯一是日本银行的人,造纸公司合并时见过几次。阵内信这个人,肯定在见岩畔豪雄将军时一起见过。
一看经济同友会的发起人名单,矢野重也渐渐想起来其中有些认识的人。里面有想念的朋友,也有可能被开除公职、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的人。自己也是国策纸浆会社的董事,如果共产党去GHQ活动,很可能被开除公职。
当时一切都处于变化之中,GHQ每天发布新的政策指令。最近,在第一次土地改革令发布之后,又发布了第二次土地改革令,同时还发布了以解散财阀为目标的“股份会社整顿委员会令”。
不仅是GHQ发布政策指令。监督GHQ的同盟国远东委员会,要求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对工人运动进一步发展予以鼓励。麦克阿瑟要求新上台的首相币原喜重郎,进行解放妇女、,奖励成立工会、学校教育民主化等五大改革。
听到这些报道时,他就想起了天皇的人格宣言:然则(中略)朕与尔等囯民之纽带,为始终相互信赖、敬爱之结合,非生于单纯之神话与传说。以天皇为现世神,且视日本国民优越于其他民族,负统治世界之命运,乃基于架空之观念……矢野重也并不反对这样讲,尤其是“民族优越”的思想,很早以前他就对此反感。他感到难过的是,天皇必须在元旦时发表这个声明不可。这种想法,源于他的一种屈辱感。那是去年的九月二十七日,他看到了一张照片:麦克阿瑟叉着腰,悠然自得,而天皇垂手直立在旁边。
他赞成GHQ发布的有关现代化、民主化的指令,但又感到不安,因为他担忧这些措施可能会使令人迷恋的荫翳的日本文化从世界上消失。
在困惑中,矢野重也对GHQ不断发布的改革指令,完全抛开个人的感觉、利害,仔细研究,采取慎重的态度,只对理解的部分表示赞成。
日本刚刚战败后的领导人,还没有全面把握占领政策及其在时代潮流中的变化,观察国际社会各种势力关系的演变及东西方的对立,从而做出预测的方法和知识。很多经营者只是探听政府、军队的动向,并以此来决定自己的姿态、工作,还没有自己收集情报做出独立判断的能力。因此,像矢野重也这样,曾站在反权力的立场上,依靠自己的分析能力豁岀性命搞运动的人,有很多机会发挥作用。他自己也暗中认为,应该发挥自己在艰苦斗争经受过磨练的能力。在经济同友会多次劝说之后,他回答乡司浩平说:“那就让我当发起人,但我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这是参加的前提条件。”
在这期间,日本经济不断下跌,情况越来越严重。昭和二十二年五月成立的日本政治史上的首届社会党内阁,发表了根本没有坚定信心的“经济紧急对策”。
矢野重也参加了以提倡修正资本主义的大塚万丈为会长的经济调查会,因此与许久不见的宫岛清次郎的高足、日清纺的樱田武在一起。兴业银行的宫田善次,住友的堀田庄三、经济学家木内信胤等人也参加了调查会,这些人后来成为他的好朋友。还有银行家工藤昭四郎,也是这个调查会的成员。他公然批评美国提岀的《经济安定九原则》说:“一方面要求增加生产,一方面又控制扩大信贷。”
经济同友会的全体成员都赞成工藤昭四郎的意见。这个《经济安定九原则》,是原美国底特律地方银行行长、现为麦克阿瑟的经济顾问、驻日公使道奇想当然提岀的一系列紧缩通货的政策。
日本银行总裁一万田尚登,也借助经济同友会批判的东风,咕噜咕噜地转动着大眼珠子,噔着聚集在一起的新闻记者,直言不讳:“如果施行这个紧缩通货政策,日本企业就会灭亡。我承认有抑制通货膨胀的必要,但重要的是时期和方法。采取这个政策,充其量也只是反通货膨胀政策而已。”
日本银行总裁的反通货膨胀论,麦克阿瑟元帅的经济顾问道奇公使以危及汇兑行市为由加以拒绝。日本经济由一个不懂产业实际情况的经济学家左右,经过一、二年后,开始走向崩溃之路。矢野重也与远征六高柔道部时的老朋友永野重雄重温旧谊,他们都是经济同友会的代表干事。他们一边加强与工藤昭四郎的团结,一边执拗地要求GHQ改变经济政策。道奇很恼火,放风说如果经济同友会固执己见,就把它解散。
永野重雄、工藤昭四郎、矢野重也三人下定决心,即使牺牲自己,也要拯救濒于崩溃的日本经济。矢野重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有坐牢的经验。到时候,我教你在狱中如何生活的方法。”
几天以后的昭和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北朝鲜)的军队越过南北分治的三八线,进入南方,朝鲜战争爆发。日本必须当美军的补给基地。那天一大早,永野重雄就给住在伊吹苑子家的矢野重也打电话。
“喂,神风来了。朝鲜战争开始了。”永野重雄对着话筒大声说。矢野重也莫名其妙,他解释说,北朝鲜的军队大规模越境,像是真正的战争。
“日本成为美国的兵站基地,会有军需景气。铁、机械会好卖。经济九原则的时代结束了,我们也不会因为违反占领政策而被捕了。”
永野重雄天真地笑了,矢野重也随声附和说:“是吗?这样我就不用二进宫了?”
永野重雄说:“是啊,可以说这是天助。”
他说完这句话,放下了电话。
矢野重也确实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同时心情又沉重起来。经济界人士说什么神风、天助,可以理解,但朝鲜半岛在日本殖民地时代,饱尝生灵涂炭之苦。那里的人卷入战争却拯救了日本,这算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之后,矢野重也还想睡一会,又回到被窝,但却兴奋得睡不着。他想,在自己知道的文人中,听到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可能没有一个人说好。尾崎士郎可能会说:“是那里人民的不幸。”尾崎一雄可能担心只在大邱的丘陵地带才有的昆虫——美丽的斑蝥会灭绝。浅野晃可能会说:“所以我讨厌社会主义国家。”
矢野重也不能不承认,经济界人士和文学家之间,终究有互不相容的矛盾,或者生活在不同环境的事实。抛弃那一方?不,或者被那一方抛弃?他边翻身边思索。看来问题简直,但对他却是两难。翻译工作,他现在正慢慢地重译安德烈·莫洛亚的《英国史》,想以此做个了结。但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
不仅翻译,他正想将来以大宫柳轩的笔名多写长篇随笔、小说。从这个笔名,他又联想起与伊吹苑子生的那个男孩。那是四年前,日本战败的第二年的七月。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下决心告诉了奈保子真相。
奈保子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像雕像一样,听着丈夫自白。
“对不起,没想要孩子。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怀上了。”
“你这样讲对不起伊吹女士。生下的孩子也可怜。这不像你这个反对歧视的人说的话。”奈保子批评矢野重也说。说起来,她的话是对的。
“对不起。”矢野重也说。他现在说的对不起,与刚才说的含义不同。他边说边想,奈保子了不起,因此这句“对不起”中,包含着高兴的成分。奈保子听了矢野重也的坦白之后,心里既有愤懑,又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在战争结束之前,奈保子就知道伊吹苑子的事。在丈夫的朋友中,有人粗心大意,三次把寄到苑子家的名信片寄到了奈保子住的杉并区大宫前的家。奈保子默不作声,在名信片上加上签条,转寄到苑子柳桥的家。苑子的地址,是从矢野重也因为什么事放在桌子上的记录纸上知道的。苑子可能见过奈保子,只是矢野重佯装不知而已。
矢野重也本来是个透明的人,什么事也隐瞒不了。战后,奈保子常常为他是那么高的非法的党的干部而感到震惊。他遇到困难时颇为天真。如今看到他在自己面前低头认错,觉得自己不会永远憎恨他。
奈保子看着丈夫不知何时头发已经稀疏的头顶,想起了在思想警察随时都可能闯进来的紧张中度过的日日夜夜。至少可以说,那种玩命的日子只属于我们两个。奈保子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年轻时,矢野重也抱着自己的大手,觉得就是那没见过面的父亲的手。可是她不知道那是户口本上的父亲野川马吉,还是母亲家素豁出身家性命爱恋的那个在东京学医的大学生?
奈保子想,什么时侯,在什么地方,丈夫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市俗的男人了呢?她眼前浮现出丈夫的同事南条源太郎、石仓巳若,丈夫尊敬而自己只见过一次的宫岛清次郎,丈夫认为比自己更胜一筹的新闻记者丹波秀伯。在这些人面前,他也像在我面前那样,如同一个大孩子吗?不会是这样。肯定是一板正经地开口闭口日本的将来、经济的发展。奈保子突然怒火中烧,不管他讲得多么漂亮,全是谎言。她想大吼一声,于是闭上了眼睛。必须稍稍调整一下呼吸。怒火一旦过去,自己就能忍耐。她想,至少现在我还有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最辉煌的时光。
奈保子担心的是,知道丈夫有了情人后,十五岁的长女﨟沙会不会顶撞父亲,情绪消沉?这个姑娘和自己一样耿直稳重。不能叫她因此而不再信任男性,悲观厌世。一想到﨟沙,奈保子眼里充满了热泪。她不知道,是女儿可怜,还是自己可怜,抑或是两个人都可怜?
“对不起。”矢野重也不断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