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矢野也重忽然想起下大雪那天的夜晚,在森本佳代家的亊。过后他曾委婉地向森本佳代打听过由美,但她说由美是她朋友的女儿,是远亲,没告诉他由美的住址和工作地点。与由美的关系,也像与小学同学的关系一样,早已经过去了吗?
矢野重也没有忘记女佣户代牵着他的手第一次到海边来时,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广阔,多么不可思议,不断变化。正好这时有艘巨輪从遥远的海面上开过,户代说:“你会坐着那样的船到外国去的。”如今想起来,她的意思是说自己与矢野重也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矢野重也意识到,前进、学习,就意味与故乡别离。上学的事定下以后,他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复活》、《战争与和平》,在火车中读英文版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朶夫》,与最早岀版的日译本比较,发现有不少地方与原文的意思不同,他觉得只读日文版不行。
记得他的好朋友寺田秀宣布要学习俄文时说:“你知道托洛斯基吗?”
他说了一个矢野重也根本不知道的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告诉矢野重也说:“他与列宁一起搞俄国革命,但他比列宁还伟大。”
但是,矢野重也还是想搞文学,学习法语。即使到外国去,不懂语言,也是毫无办法。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妹妹的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时他发觉脚边有什么东西横着爬过去。仔细一看,是一只螃蟹急急忙忙向退潮后留下的水坑跑。这与户代一起到这里来时看到的一样。人生有死亡、悲哀、愤怒,螃蟹也同样生活着。想到这里,矢野重也耳边响起了刚才一点也没有听到的波涛声。
矢野重也回到学校后,学生的各种组织都来拉他参加。不仅球类、剑道、橄榄球部来拉他,连围棋、象棋以至落语研究会都来拉他,但他加入了在静冈中学时就擅长的柔道部。
入学、米骚动、妹妹的死、二哥住院,这连续不断的事件使他想了许多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当年的十一月结束,正像聪子预言的那样,寺内内阁下台。第二年年初,刚刚回到东京的矢野重也就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聪子在信中写道:三泽矢野家的经济状况,在不景气中,大不如以前,且愈加严峻,实在对不起继承家业的春雄,但我考虑这也是对他的历练。全家共同奋斗,你不必担心。你正月放假回家时,忙着参加各种仪式,也没有时间好好说话,所以写这封信。不管怎样困难,也要保证你的学费。你不要为这事分心,要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杰出的人。
矢野重也读了这封信,心情阴郁。回家探亲时,自己依然受到特别款待,根本不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高傲的母亲想必很为难。
矢野重也马上写了回信,表示自己的决心:感谢母亲的关怀。我已经不是孩子,不能永远娇生惯养。为了磨练精神,我决定自己养活自己,请不要再寄学费。
他当然还没有明确的自立计划,但他一旦想到什么,在还没有严谨的计划之前就开始行动,生来如此。他下定这个决心,有他的考虑。他想:如果自己不要学费,妹妹喜美能得到更好的医疗,实在惋惜。不仅是妹妹,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买不起一点药而失去生命。
矢野重也写完信,呆呆地坐着,想起了几名住宿生彻夜争论托尔斯泰是不是伪善者的问题。与他一起从静冈中学来的好朋友寺田秀支持伪善者派。
“我是穷人,所以我非常清楚。托尔斯泰改善农奴生活运动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农民们都看透了他的伪善。”他不容置疑地说。
矢野重也避开与寺田正面交锋,问道:“这么说,你也反对‘新村运动’吗?”
去年,高举人道主义文艺思潮旗号的武者小路实笃等白桦派作家们,在九州的农村建立了理想主义新村。
寺田秀斩钉截铁地说:“那是理所当然的。毫无疑问,肯定失败。”
寺田平时就说不能相信有钱人,所以他否定新村可以理解,但使矢野重也感到意外的是,他以为生在富裕家庭、会支持他的近藤柏次郎也与寺田一个腔调。
“我也认为会失败。”他像唱歌似的附和说,“人啊,就像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轨道转动的星星。善意也好,努力也好,都改变不了轨道。”
近藤柏次郎毕业于天主教会学校,与矢野、寺田一样,是选择法语为第一外语的文科丙级同学。他从中学时代就学习外语,所以语言实力出类拔萃。他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端正的容貌,洋气的穿戴,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矢野对他不感冒。他想,这家伙肯定是个虚无主义者。那时学校配备了军事教官,但不管怎样给他施加压力,他就是不参加训练,他的顽固,非同一般。
有一次矢野重也问他:“你坚决不参加军事训练,是因为信奉和平主义吗?”
近藤柏次郎说:“我呀,对什么主义、意识形态虽然有兴趣,但不想当什么主义者。我不参加军事训练,是不想加入军国主义。”
他说着,在矢野重也面前挥动展示他那像女人一样?细的手指。矢野重也知道,他的钢琴有专业水平,常常为有名的歌手、小提琴演奏家伴奏。
在他们上二年级时,近藤柏次郎与运动部发生了纠纷。那时每年都举行高中足球比赛,拉拉队去助阵。他在集合在一起准备出的同学面前公然说:“拉倒吧。声嘶力竭地叫喊,挥着手,全体一起打开扇子,合上扇子,怎么看,都不像知识水平很高的人干的勾当。”弄得那些扎着头巾,腰里插着扇子,集合在一起,喊一声走吧奋勇当先的运动部的活动家们很没面子。拉拉队队长疾声厉色地斥责近藤,决定在与豪强三高比赛之后,制裁近藤。
矢野重也与他同在法语文科丙级,也觉得他不可思议,但他们是朋友,所以挺棘手。但是,无论怎么说,近藤讲的话都不好,所以赞成运动部伙伴的意见,惩罚他。当时的惯例,都是由柔道部执行制裁。
矢野重也说:“我来干,但必须由我一个人来干,这是条件。”
运动部的成员同意他的意见,他就把近藤柏次郎叫到了运动场的一个角落里说:“喂,你必须收回那次说的话,你不收回我就揍你。”
夜空中响起了近藤吓人的大笑声。
“你说有事叫我来,原来是这个。收回也可以,但是矢野,我把话说在前面。对于死亡,我既不恐怖,也不害怕。好几次我差点就死了。”
近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好像在说,好,你杀了我吧,那样更好,凑近矢野重也。
矢野重也本想一把抓住他,但他的心情,好像被一只毛骨悚然的手抓了一把,周身寒彻,碰都不想碰他一下。
“事不过三,我想很快自杀。”近藤嘟哝道。矢野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他对等待他的同学说:“谈通了。我觉得要是揍他,我的手就会烂掉。”
这件事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报告佐仓家失火的信。原因是三泽矢野家为了增加现金收入,在烘干养鹌鹑用的饲料时,点着了耕耘机的汽油而引发了火灾。
母亲在信中说:由于雇工不小心发生了火灾,对不起祖宗。也向你报告,请你求原谅。春雄是个老实人,坐立不安,我必经安慰、开导他。不幸中之大幸是没有人员伤亡,这是最大的安慰。你不用惦念,也不用回来。
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周,矢野重也在宿舍又收到了家里的电报:敏雄病故,速归。
他在家里时听说春雄的病越来越重,但在家里失火后的第五天病故,可见这个消息加速了他的死亡。矢野重也为此而感到痛心。葬礼在矢野家的菩提寺举行,矢野必须再一次以精神饱满的样子,站在憔悴不堪的哥哥——第七代彦次郎的旁边,岀现在众人面前。
接二连三的不幸,使矢野重也想,必须锻炼在一旦有事时从容不迫的胆量。妹妹喜美因照料患肺病的二哥被传染,先离开了人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可能得肺病。当然,并不想像朋友近藤柏次郎那样两次策划自杀,而是要培养面对死亡也坦然自若的精神。在他正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有同学劝诱他说:“参加养真会吧。这不是宗教,而是锻炼修养的团体。”
一个非要好的同学劝他,所以他马上同意了。这是以藤田式静坐法为修养核心的修练方式。矢野重也心里以为是坐禅,觉得这样也不错,就参加了夏天在野尻湖的集体训练。到那里一看,其中大多是全国著名大学的学生,也有几个高中生。修炼会开始以后,他后悔没有把好友寺田秀拉来。
在每天单调反复的仪式、静坐、古典剑道、吃粗糙食物的生活中,矢野重也感到对社会讥讽的情绪、厌世的悲观渐渐消失。他把学费分给寺田秀,供他读书,但寺田秀在上二年级时,说对做学问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在第一学期结束时,申请休学,回了故乡。矢野重也推测,他思想上可能有什么苦恼。
矢野重也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在一年级秋天将过去时,寺田秀来到宿舍,突然劝诱他说:“喂,去不去西伯利亚流亡?”
他虽然有耸人听闻的意思,但遇事镇静的矢野重也听了这话也怀疑自己的耳朶,反问道:“你说什么,西伯利亚,那个寒冷的西伯利亚吗?”
俄国暴发的革命,将危害日本,必须将它粉碎的——在美国、英国的鼓噪声中,寺田内阁轻率决定出兵西伯利亚,受到非难。这些情况,矢野重也是知道的。他问好友寺田秀,你说的流亡,是为了反对日本出兵西伯利亚?还是与日本兵一起进攻苏联?
寺田秀说:“怎么都行。我厌恶整天在狭小的日本忙忙碌碌地学习,将来飞黄腾达当领导人的生活。”
他给矢野讲了屠格湼夫描写的中部俄罗斯的森林,还有他向往的更为辽阔雄伟的西伯利亚的泰加森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