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傅的语气里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
霍青青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顾师傅的手,转头看向焦用:“我要上药,你先出去。”
焦用很听话的走了,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狄青是女子的事,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精神大条,另一方面——便是霍青青自己对男女大防的事也不太上心。她上一世本就是和男同学相处惯了的,哪里有那么多的拘束?
见焦用出去,霍青青将另一只手也从身下拿出来,握着顾师傅的手,轻声微笑。
“师傅何必如此烦恼?这连弩之事,岂是师傅不说,便没人能做出来的?纵是杀人之器,也并不是因那造弩的人的心思,师傅还为这个犹豫?”顾师傅的心思她能明白,霍青青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杀人救人,不在于兵刃,师傅造这连弩,可以杀人,自然也可以保家卫国。”
“终究是要死人的不是?”顾师傅幽幽叹了口气,想把手从霍青青手里抽出来,却不想她握得更紧了。
“衅非自我而起,岂能一味求和?越是害怕打仗,往往越是被人欺辱,不如放手一搏,以战止战,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呢?”
霍青青看过宋朝的历史,因为看过,所以更加明白。
大宋富庶、繁华,若单论兵力,十倍于辽夏金蒙,却先是被金人逼到二帝被俘、弃京而逃,后被蒙古铁骑横扫中原,最终兵败崖山、幼帝跳海而终,何等悲壮,却又何等窝囊?惧战,不战,到头来只能自取灭亡。
只有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有那个资格说和平。
“你真是这么想的?”顾师傅摇了摇头,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不错,我不肯说,自保只是其一,但这连弩——确是杀孽过重。”
“师傅。”霍青青抿了抿唇,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你不过是想知道连弩的造法吧?”先是韦妃亲自让颦儿来打招呼、然后又是范纯礼的事,焦用说她还画过一张弓弩图给靖安候——顾师傅现在倒真不知道这霍青青到底是谁的人了,只是无论她是为了谁,来这弓弩营中就是为了连弩的造法是不会错的。
“我确实想知道。”霍青青也不避讳,眼神毫不躲闪地直视着顾师傅,“只是那是我自己的事。师傅,我这些话不是为了求连弩的造法,应该说,我想知道连弩的造法,除了为了我自己的好奇以外,本就是为了能为大宋尽一份力。”
霍青青说得真诚,顾师傅一时有些招架不了。她是见过太多的逢场作戏、太多的虚情假意,反倒是因为见得太多,才知道霍青青着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顾师傅退后两步,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来。
“以战止战——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这么想?”
“女子怎么了?”霍青青柳眉一竖,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这个了,惹她一点就要炸毛,尤其是对方也是个女子的时候,“女子便不能担天下之忧了吗?师傅这话未免不通情理,别说古有妇好为将、花木兰替父出征、平阳昭公主为李唐打下半壁江山,就说当朝,还有梁红玉巾帼不让须眉呢。”
霍青青这一气就说顺了嘴,幸好她好歹在杨文广身边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后世传说的什么佘太君、穆桂英的故事纯属虚构,没有干脆把杨门女将的故事也搬出来说嘴,但就这一句,也让顾师傅震了震。
“梁红玉是谁?”
“呃——”半瓶子晃荡的人要比历史盲更悲剧的在于,她只知道梁红玉是宋朝人,这一怒之下张口就来,哪能想到梁红玉是宋徽宗年间才出生的呢?霍青青恨不能狠狠拍自己一下,但嘴上还是不肯承认说错了话,“我是听说书的人说的,说梁红玉代夫出征、阵前击鼓,大破敌军,师傅不知道?”
“你就消遣我吧,”顾师傅伸手敲在霍青青头上,“说书的说的,你也信?哪家将军能把妻室也带到战场上,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就是当年杨继业征战沙场的时候,折太君还不是要呆在府中?霍青青揉了揉被敲痛的脑袋,无奈摇摇头,宋朝礼教甚严,梁红玉能击鼓退金兵其实和她营妓的出身不无关系。
“师傅不信,去问韦妃娘娘啊,娘娘一定知道。”霍青青在心里偷笑,欢欢听到梁红玉的名字,还不知笑成什么样呢,“以前听人说‘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我还不信,可不是现成的例子?”
“你说的梁——她不是良家女子?”顾师傅才想取笑她,突然一愣。
“说书的说,是营妓出身吧?”霍青青硬着头皮答道。
“怪不得。”顾师傅坐下来,摇头苦笑,“你就听人胡说,我们营妓出身的,哪还算得上女子?你就只管乱学,好好的良家姑娘,以后谁敢要你?”
“师傅你——”霍青青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会牵扯出顾师傅的伤心事来。
“知道了?军中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们这种人是无所谓,你——你是女子的事,还是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为好。”
霍青青低了头,默默不语,而顾师傅则一脸强撑的平静。
“行了,你先歇着吧,过两天好些把那图画出来我看看。你说的事——我再想想。”
营帐之外阳关刺目,照得她一阵恍惚。她突然觉得,霍青青和韦妃才真是一类人——她还记得韦妃那年送给她的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么多年来,韦妃在宫中从来不求圣宠,求的,不过是举国和顺,江山无虞。只是娘娘,我等身为女子,纵然是为国心忧,又能怎么样呢?
顾师傅出去之后霍青青就一个人无聊至极地趴在榻上,后面有伤,她连翻身都翻不了,脸埋在枕头中,颇有些憋闷。没过一会儿听见门外响动,有人撩帘进来,听声音不像顾师傅,霍青青以为是焦用,没有理他。
“还真是能惹事,上京才不到十天,就闹出这么多事来。”来人轻笑。
这声音——不是焦用,却极是耳熟,霍青青一惊,抬眼看去。
“萧统领?”霍青青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最不可能见到的人,子晗不是跟着靖安候去定州了吗?他突然出现在京师,那靖安候呢?
“侯爷让你拜见贵妃娘娘是想让你有所倚仗,不是让你给娘娘添堵的。”萧子晗不理会霍青青的惊讶,笑着上前自己在榻边坐下,“不过侯爷也真是没看走了眼,这么快你就搭上顾师傅了?”
萧子晗说着,若有若无地向帐外望去。
让我有所倚仗?霍青青在心里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此番要不是欢欢派人照应,她就是死在营中也没人管吧?
霍青青不理他,萧子晗也不恼,上前替霍青青掖了掖被角,微笑起来。
“你就好生养伤,过几日,侯爷要见你。”
“侯爷?”霍青青冷哼一声,向外看去,“你们侯爷代天巡狩,该在定州,这私自回京,罪过不是什么罪过,不过皇上面前,不好交代吧。”
靖安候竟然冒险回了京城?他这是什么打算?
“狄姑娘,逞一时口舌之快,未必是好事。”萧子晗笑意不改,“再说,侯爷又不是私自回京,这和懿公主大婚,百官朝贺,侯爷怎么也算是和杨家有旧,岂能不前来道贺呢?”
“和懿公主?”虽然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霍青青还是忍不住愣了愣,当今天子何时有了个能成家的公主了?况且同杨家有什么关系,莫非这杨家时来运转竟被天子看上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