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姐那儿，我搞到一套生平第一次穿在身上的小礼服。从头到脚都是经典的黑色。它并非出自价格不菲的国际名牌。是表姐去年举办个人服装秀展时的一件旧作。和表姐特立独行的作风一样，它的边际加入了金属滚边的设计元素。搭配一件白色的衬衫和银色的领结，让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嗑药的摇滚歌手刚刚改过自新。表姐特意为我改了尺寸。让这套别扭的紧身咒能够不长不短不松懈地把我包裹起来。她把我头发蓬乱的头发用热水冲洗顺畅。用涂抹着粘稠发蜡的双手抓出一个向左倾斜的怪异发型。她拿起Prada紫瓶的男士香水向脖子喷了两下，然后说，相信我，你绝对是那天晚上女孩子眼中焦点里的焦点。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惊讶和不知所措从身上的每个毛孔里涌动出来。我不能接受一个滑板青年竟然被打扮成一只做工精细的人形玩偶。出人意料的是，白云山对表姐把我缝制成一个VGBOY赞不绝口。他带着欣赏的眼神把两个5mm厚的纸板交给我。我仔细翻开，才发现是一份邀请函。上面写着“爱马仕北京伦敦奢华之夜”。
这是一个云集了伦敦和北京两个城市贵族的宴会，白云山说，由爱马仕冠名，英国大使馆主办，《VG》男士是唯一的媒体支持方。英国首相布朗的夫人。伦敦市的市长包瑞斯和英国的一些政要。中国的一些红色贵族。都会到场助兴。地点在荷花市场旁的什刹海会馆。
为避免迟到让我洋相百出，我招手钻进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在车上，我翻开上个月的《VG》男士版，回想着白云山交付给我的使命：我要为“浮华现场”这个栏目采访爱马仕的设计总监。白云山当然还另有所指，希望我能尽快学会融入这样的工作环境，扩充一点对于编辑来说如同命脉的人力资源。出租车还没到什刹海会馆会馆就堵在了平安大街上。我只好下车步行。一刻钟后，更大的嘈杂和拥挤冲刷着我的视野。
什刹海会馆的门口。停着这一辆硕大无比的电视转播车。车身上印着“BBC”。戴着耳机和话筒，身穿蓝色工作服的英国人正在交头接耳。如同世界杯足球赛就在眼前。来自四面八方的媒体和身份不明的人群凶狠地把入口挤得水泄不通。晚宴的嘉宾，那些拿着邀请函的达官显贵们有一条专门的通道。他们依次到来，优雅的进场。社交名媛们踮起高跟耸起香肩转身接受媒体的拍照。我在摸爬滚打中挪到晚宴的那条星光大道上。我的发型已经被人群蹭乱了形状。我对站在入口的公关说明来意，并把邀请函递到她的眼前。她立刻从一幅冷眼看世间的表情变得笑意盈盈。她盛情的欢迎我到来，并将一份礼物放在我手上。她亲身在我的胸前别上一只金色的兔子，并告诉我它就是自由出入的通行证。
光彩熠熠的奢华立即映衬在了能看见天空的中式庭院里。一条条曲折的回廊上，挂满了介绍英国文化历史的图片。虽然刚过八点，但外场已经人满为患了。两个吧台都已经被人群围堵。更远一些地方，一些英式烤肉和自助餐食也被轰鸣的谈话声所淹没。我找到一个相对舒坦一点的角落，等待经过的服务员给我一杯鸡尾酒。当我把这解渴的冰镇液体几口喝光时，我才在头脑里释幻了刚才一直困扰我的紧张和不安。酒精的作用反而让我更加清醒和平静的凝视周围的人。礼服和长裙在我眼前来去漂移。每个人都举止优雅，享受着手杯里的琼浆玉液。就在日渐兴隆的凌乱中，我在酒吧的一个座位上发现了独自一人的梦兔。
她显得有些落寞。她这样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这里有非常好的写作素材。我们将互相为伴，度过接下来的杯酒时光。梦兔喝了不少香槟，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有些微醉的样子。她说话的逻辑性不再那么强烈，而是多了一种即兴发挥的诗情画意。她告诉我，今天晚上的所有服务员，都是英国人。他们大多都是剑桥和牛津的高材生。借助这个暑期的实习活动，由英国政府出资，来中国服务三天。他们会赚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零用钱。还有一个二十人的童声合唱团会从欧洲其他的地方飞过来，在一会的某个环节里，他们会唱响中英两国的友谊长存。
说完这些，她像是才发现一样，说，我们的滑板小子变成时尚型男了。她塞给我一杯香槟，轻轻地跟我碰了一下，然后用杯口指着一个淡蓝色的身影说，看到那个男孩了吗，是我喜欢的类型。我顺着香槟气泡上的指示望过去。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美男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从穿着上看，他是这些服务员中的一个。周围女性对他的态度已经毋庸置疑地证明了他是当晚最有异性缘的服务小生。他的身材很棒，面孔俊朗，像是一个《Skins》偶像剧的演员。但是他从不跟其他的服务员交流。碰到对他感兴趣的社交名媛，他会用纯正的伦敦口音跟她暧昧的调情，用手指拨开对方垂在耳畔的发丝；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表情。像一个正在做算术题的中学生。但英国的贵族一到场，他一定是服务员第一个冲到前面的人。一种像火箭发射般的热烈微笑在他的脸上紧绷。他顺从地跟在高贵客人的身后，将双手背在身后，保持侧耳倾听的姿势。他们走一步，他就走一步。他们停下来，他会把旁边的蚊虫都扇走。他的存在一旦受到他们的冷落。他就会像一把自动伸缩的雨伞，收起那片蛊惑人心的尽心尽力，表情冷漠地端走客人们的残羹冷炙。
我把梦兔的香槟酒杯放在吧台上。拉着她坐在庭院中心的嘉宾席上。等待英国首相夫人和伦敦市长的开场致辞。
盛大的鼓掌声随后响起。布朗夫人。包瑞斯。英国和中国的官员代表致辞完毕。二十个刚从飞机走下的英国小朋友站在了庭院中心。他们迅速有序地前后站成两排。由一个金发小女孩领唱。在阵阵轻柔甜美的童声里，我的肚子开始有了不良反应。我这才意识到在我错过了多少盘从身边疏忽掠过的美食与甜点。我以去洗手间为借口，从嘉宾席上溜了出来。那段未成年的魔音分散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我来到自助餐区，用餐巾纸抓起一些点心放进口袋。在歌颂两国友谊的时候大吃大喝毕竟不算雅观。我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在一个狭小的隔间里。我把口袋能找到的所有食物大口吞下。虽然算不上填饱肚子，但也让身体舒坦了不少。洗手间里的泰国熏香和轻轻回荡的歌剧让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高级的餐厅。我心满意足地走出去，在洗手池旁冲掉自己的残渣。洗手液被装在一个陶瓷的瓶子里，像蜂蜜一样浓稠。打开瓶盖，我观赏着晶莹剔透的液体，里面好像还有一些干花的碎末。在我屏息凝神地观赏着地球上的奇妙事物时，布朗夫人站在另一个洗手池旁。
她穿着墨绿色的缎面晚礼服，轻轻地对我微笑点头。她整理了下发型，然后转身离开。这位英国首相夫人的笑容让我沉浸其中，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不小心踩在了她过于冗长的裙角上。在她转身的那一霎那。我的身体被惯性向左拉扯。右手的洗手液静悄悄的被抛在了她齐肩的棕发上。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但并没有发现头发上的洗手液。她狡黠的看了看四周，再次对我微笑着走开。一种海潮般的内疚和自责把我席卷进去。我望着布朗夫人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剩余的洗手液像一个糖浆怪物“啪嗒啪嗒”地滴在我的鞋子上。
等我回过神来。贵族奢华夜已经到了after party。为了不被英国人民记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梦兔的身边一连喝了四杯香槟。我用波德莱尔式怪癖去偷听周围人的谈话。以便我的心虚和焦虑降低到最少。左边的中国名媛正在称赞一名英国绅士那件viviennwestwood的衬衫，询问在哪里才能买到这样少见的限量版。英国人非常优雅地告诉
这个爱做梦的女孩，这件衬衫是设计师本人亲自为他设计的，全世界只有一件。右边的一位老太太高声的向一个和他孙子大小的年轻人讲述，她的父亲是如何跟着毛爷爷打下万里江山的。“这是英国贸易部部长”“原来你是李将军的儿子”“我真的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裙子了”我希望听到正常一点的语气和时态。最后我只能大失所望的离开。我的头部发晕。耳际轰鸣。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让香槟麻痹我的感官神经。
人和人连成一片磅礴的泡影。在若隐若现的乐声里，我被一双温柔的双手拉去一个新的空间。她是丽莎。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设计学院的老师。她递给我一张木制的名片。正面两面写着她的中英文资料。她是一个华裔，但却不会说中文。她用英语简洁地向我问好。我向她口头介绍了自己，来缓解没有名片的尴尬。
中央圣马丁艺术设计学院是时尚界诸多神话诞生的地方。它培养出了John Galliano、Alexander McQueen、Stella Mc Cartney这样的时装大师，而让其在时尚界拥有了很特殊的地位。虽说任职名校，但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比聊天对象优越。她言语诚恳，并不锋利。与人的交流完全出自一种天然的好奇。
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她是丰乳肥臀的那类女人。豪爽的性格谈论着她所不喜欢的一切。虽然其中的很多英国式笑点让我捉摸不透，但总体上我们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对话。她说，别忘了回去以后给我写信。也许，明天早晨她一觉醒来，就全然忘却对一个陌生人的央求。但是我还是愿意在跟她分别的时候为她做出承诺。她带着微微的醉意走到另一些朋友中间，对他们毫不掩饰的指着我说，我喜欢那小子，他很可爱。
在稍后采访完爱马仕的总监以后，丽莎已经不见踪影。她在我记忆里留下了一种鸢尾花和柑橘的淡香，而让这个夜晚变得有些不同。梦兔看到我，扔下眼前的一个法国型男，提议一起去后海划船。
星群高悬头顶。我们走出会馆的大门。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减弱。荷花市场里的酒吧街灯火通明。我们交完押金。划走一条摇浆的白天鹅小船。在什刹海的另一边。是依旧喧嚣不止的贵族们的宴飨。水面让我们隔开，带我们远离。
梦兔半躺在船尾。时而把手伸进暗黑的湖水里。黏黏的，她说，好像有青蛙和草鱼从指尖穿过去。她把蓝色丝缎水晶的高跟鞋解开，扔向一旁。轻轻地唱起歌来。微热的空气里飘摇着水草和青苔的气味。两岸的声音此起彼伏。酒吧的驻场歌手们把民谣送往风中。
我摇着船桨，看着驶往自由的两个生命逐渐得停在湖面的中心。头脑中开始回想刚才一幕幕的情景。布朗夫人头发上那滴参合着碎花的骇人洗手液。英俊的服务员站在伦敦市长的身后微笑。英国BBC那辆电视转播的巨无霸。
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布天盖地的词汇。像一场雪夜，静静得覆盖着思考的湖面。我想起丽莎里在雪地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邮箱。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回去发一封邮件。但不一会，这种意念就被风雪吹散。梦兔已经在船尾睡着。她把高跟鞋抱在怀里。她的手机突然闪亮提示有一条新的短信。就在那道科技之光熄灭的同时，“浮华现场”的这期标题也从黑暗里升出水面。
“人生，是一个长久的诱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