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蹊死了,正如陶和尚和李老道所说,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可是牡丹不同,她虽然是具尸体,但她的魂魄尚未离体。
陶和尚看了看李老道,问道:“怎么办?”
李老道想了想,说道:“咱们答应过徒弟的事情,什么时候食过言?”
“可是,你我百年元功,真的要耗来救她?”陶和尚还是有些犹豫。
“不错,必须要救。”说话的不是李老道,而是从阴影里缓缓走出的另外一个老道。
这个老道的卖相要比矮胖的李老道漂亮得多的多,身姿挺拔,长髯飘摆,一副仙风道骨。此人,正是龙虎山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
李老道见了张天师,有些不满道:“你怎么来了?”
张天师呵呵一笑:“你们俩都出山了,我不用掐手指头都能算到,又何必故作不知。”
陶和尚问得更直接一点儿:“臭道士,你不在上海复辟你那个道教总会,跑来北京干什么?”
龙虎山正一道虽然在民国过得不太舒服,但毕竟“天师”的名望和传承在那摆着。哪怕是当年的袁大头穿着龙袍时,也对张元旭毕恭毕敬的。可是此时被陶和尚这么不客气地称呼着,张天师竟是毫不生气。
张天师微微一笑道:“我这次正是为你俩这个宝贝徒弟而来。不过来晚了一步,否则这孩子也未必就要死。”
“此话怎讲?”
张天师抚了抚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我给范蹊这孩子起过两课。第一课是当年在缙云山中,我未请动李师叔出山,回来的路上心有所感,随手起卦,算出来范蹊这小子必将跟这乱世纠缠甚深。只是前因后果,隐藏在爻象里,我看不透。第二课是三年半前,袁大头身死之时,我本在推天命,却推衍到了故人身上,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范蹊。但是彖爻失据,卦象奇诡,似乎给我看到了一个人百年后的身影。这便奇了,我知道以我之能,便是十年的推衍,都得丢我半条老命,怎会一推便是百年?除非……”
“除非那人竟有百年后的接续。”李老道接口而出。
“不错!正是如此。”张天师接着说,“后来,我重启一课,发现之前推衍的人物,竟便应在了范蹊身上。”
“百年……百年……”李老道也不禁学着张天师,摸起了颌下的短须。
“没道理!”陶和尚大声道,“范蹊已魂飞魄散,哪还有什么百年?没道理。”
“除非……”李老道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
三个老家伙都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中。
陶和尚皱了皱眉头,向李老道和张天师看了看,说道:“可是你们该知道,如果这样做了,恐怕……恐怕这原本该是结局的故事,便成了另一个故事的开头……”
李老道倒是仿佛突然间想通了,洒然一笑道:“和尚,何须介怀?你我还有多少春秋岁月?与其怀着丧徒之憾你涅槃我羽化,不如留下一丝香火,给这尘世加个变数。”
听李老道这样一说,陶和尚竟有顿悟,眉间竟是缓缓铺平,那丝嗔痴之意竟是瞬间消失不见。
张天师大惊失色,面向陶李二人深施一礼,口颂法号:“无量天尊!”
“无量天尊!恭祝二位师叔得证大道,终成正果!”
陶和尚与李老道竟是齐声大笑。两人身上同时现出光芒,这光芒起始时甚是微弱,但在这浓墨似的夜色里也异常明显。陶和尚身上的微茫是黄色的,李老道身上的微茫则是红色。起始时的微茫随着二老的笑声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竟是将张天师的脸都映得亮亮堂堂。
在黄光和红光交相辉映下,陶和尚与李老道相对稽首——
“老道,我去了。”
“和尚,我也去了。”
光芒瞬间大绽,点亮整个夜空,虽只一瞬而息,却将整个北京城都罩了一下。
瞬华寂灭,张天师的面前再无一人,而张天师的手上,平托着两颗珠子,一黄一红,暗哑无光。
陶和尚涅槃,李老道羽化,二老留下百年修为,佛曰舍利,道称元丹。
张天师想了想,从背后转过一个葫芦,打开口子,将红色的元丹倒进去装好。然后将白色的舍利以双指夹着,另一只手捏动地上牡丹的双颊,将舍利放入牡丹的口中。
张天师将牡丹放平于地,盘膝坐好,五心朝天,闭目无语。
终于,东方泛起鱼白,红日跃出地表。
猴年到了。
“还不醒来?”李老道睁开双目,轻喝一声。
牡丹缓缓睁开双眼,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看到了旁边范蹊的尸体。
牡丹一跃而起,扑向范蹊:“主人!”瞬间泣不成声。
自始至终,牡丹没有望向身边的老道一眼。
张天师等牡丹哭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你要不要救他?”
牡丹顿时止住啼声,不可思议地望着张天师:“有救?”
“有条件,有代价。”
“行!”
“条件是,你要放弃肉身,重回灵体。代价是,你将忘记前世,也忘记关于他的一切。你可愿意?”
“只要能救他!”
“不能救回来的。”张天师摇了摇头。
牡丹双目一瞪:“那你又说能救?”
“怎样说你才能明白呢?”张天师捋了捋下颌,“他本已魂飞魄散,但你既是他的幻人,在你的体内自然有他的气息。这是一种牵绊。只要你原意割舍,我便可以用他的尸身和你体内他的气息拼炼出新的魂魄。只是这魂魄需要在世间温养百年,百年之后,才有机会还阳转世。”
“那……他还是他么?”牡丹呆呆地问。
“也是,也不是。至于将来如何,老道无力推衍,只能尽力而为,给范蹊一个可能的未来。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你要明白,你的奉献注定再也看不到任何回报。”
“一个可能……”牡丹想了想,决然到,“只要有可能,对主人来说,就一定会发生!”
“呵呵,”张天师双眼一亮,“有意思。你的念竟然这样强。”
对复活范蹊,张天师的把握无形中又增加了一分。
“来吧。”牡丹说。
张天师让牡丹平躺在范蹊尸身的一侧。之后掐诀念咒,在二人身边转起圈来。此时东方既白,阳气地生,牡丹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自己的体内被抽离开来。
“老道,求你件事……”牡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给我个念想,让我活下去。”
“人生海海,你知道再见已是奢求。”张天师平静地回道。
“我知道的。”牡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是我愿意去信。世界再大,我和主人,总能再次相遇。”
“好,老道尽力而为……”
牡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缥缈。当从实体变成虚幻那一刻,牡丹似乎看见一颗黄色的珠子破体而出,那珠子在空中幻化成一个高瘦的和尚,脸上满是慈悲地望着自己。和尚点了点头,将自己手上的一串佛珠摘了下来,轻轻地抛向自己……
而此时,李老道看到的是陶和尚的黄色舍利从牡丹身上浮起,倏忽间没入范蹊的尸身。范蹊的尸体与牡丹的身体一样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见。
范蹊不见了。他重生的魂魄轻飘飘的,被风轻轻一吹,便飞到了天上。从此百年,这一缕残魂随着尘世浮沉,飘啊荡啊,飘啊荡啊,再没有被任何人感知到。
牡丹也不见了。地上安安静静地散落着十五颗黑色的珠子,暗哑无光,质朴无华。张天师将珠子逐一捡拾起来,揣入怀中。
张天师从背后抽出一把拂尘,虚空轻扫,口诵法号,旋即转身,大踏步而去。
“白茫茫一片,还真是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