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峰城苦苦支撑到午夜,孙连仲派来的几十名援兵到了,池峰城一看,竟然是司令部的炊事兵、担架兵和一些还能动弹的伤兵。
池峰城想组织敢死队反攻,尽管剩下几百人,而且被日军逼迫到了台儿庄一隅,然而,池峰城还是想反攻,如果不能趁着夜晚反攻,天明日军的飞机、大炮过来轰炸,这仅有的一隅也会很快丢失。
然而,依靠这些炊事兵和担架兵又怎么能够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攻?池峰城忧心如焚。就在这时候,城外与另一路日军激战了十多天的30师派来了一路援军。
这路援军是一营人马,由营长仵德厚率领。仵德厚当时任30师176团3营营长。
仵德厚家在陕西泾阳,距离我的家乡只有一百多公里,属于关中平原地区的西府,而泾阳名字,是因为居于泾河之北而得名。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水之南为阴,水之北为阳。泾河是一条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河流,诗经有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老祖先据此创造了“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因为泾河水流清澈,渭河浊浪翻腾,渭河是黄河的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支流,泾河渭河交汇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看到清水浊流并驾齐驱。陕西是十三朝古都,随处捡起一块瓦片,也无不打着历史文化的烙印。
风烛残年的仵德厚,仍然对台儿庄战役记忆犹新,他说,那天晚上,他带着一营人,是趁着夜色偷偷渡过运河,来增援池峰城的。在一座大桥下面,池峰城向他布置任务,要他冲到城东,与坚守在那里的31师一个营取得联系,共同防御城东阵地。
而现在,31师这一营士兵已经失去联系,他们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仵德厚带着挑选的40名敢死队员出发了。每个敢死队员带着七拼八凑才凑齐的100发步枪子弹,身后挂着一排四枚手榴弹,胸前还吊着一排四枚手榴弹,背后插着大刀。除轻机枪手外,每三人一个战斗小组,每组再扛上一箱手榴弹。手榴弹,是当时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最主要的武器。
摸黑走了几百米,就遇到了日军城墙下的阵地,敢死队先投掷手榴弹,然后在火光中抽出大刀,齐声呐喊着冲上去,将阻拦的日军全部剁翻了。
敢死队冲入了一条街巷,街道两边都是两米多高的山墙。一墙之隔,隔开了日军的兵营和敢死队。两边都看不到对方,但是都能听到对方的喊杀声。手榴弹在山墙的两边飞来飞去,爆炸声接踵而起。一枚日军投掷的手榴弹落在仵德厚的脚边,像个陀螺一样冒着青烟打着转,一名战士看到了,眼疾手快,捡起来丢到了山墙的那一边。
因为隔着高大的山墙,无法射击,双方都在山墙上凿洞,把枪架在洞口向对方射击。那时候,北方的墙壁都是用土垒砌而成,易于凿挖。敢死队在这边用大刀凿洞,日军在那边端着刺刀凿洞,凿着凿着,双方的刀具碰在了一起,就透过山墙向对方乱捅。捅不上了,就把枪架在洞口射击。谁先占据了洞口,谁就占据了优势。
山墙被凿成了马蜂窝,日军把机枪抬过来,架在洞口向敢死队射击,敢死队里的几个壮小伙发一声喊,一齐用肩膀撞向了山墙,山墙轰然倒塌,日军机枪和机枪手都被埋在了山墙下。
仵德厚率领敢死队经过一夜激战,山墙两边的日军被全部消灭,敢死队冲向城东,与原31师的那个营汇合,这个营连日苦战,伤亡惨重。
占领了台儿庄西北角的一股日军,对进入城内的敢死队发动攻击,城外的日军也拥入城内进行增援。仵德厚命令仅有的一门迫击炮向西南角轰击,日军的断肢残臂在炮声中四散飞溅。仵德厚又命令两挺重机枪架在城墙上,向沿着交通壕增援的日军疯狂扫射,日军的死尸堆满了交通壕,进入的道路被隔断。
几十年后,仵德厚一直记得一个名叫沙纪成的排长。那天,仵德厚命令沙纪成率领一支敢死队向西南角的日军发起攻击,夺回阵地。
沙纪成腰间缠满手榴弹,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着敢死队出发了。他们来到日军占领的阵地前,被一面高墙阻挡了。沙纪成解下腰间的手榴弹,绑在一起,隔着高墙扔进去,然后,趁着硝烟未散,敢死队搭着人梯翻越高墙。沙纪成第一个攀上去,刚刚攀上墙头,日军的机枪射来,沙纪成掉了下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敢死队又搭起了人梯,在没有攀上墙头时,先把手榴弹扔过去,然后在墙头上架起机枪向里面扫射,压制住了日军的火力。接着,敢死队一个接一个翻过墙头,将围墙内的日军全部消灭。
此役过后,将近40名敢死队员,仅有两人幸存,身带重伤。
三天后,中国军队完成了合围任务后,李宗仁下达了全线攻击令。日军矶谷廉介第10师团、板垣征四郎第5师团阵脚大乱,狼奔豕突,向北逃窜。
台儿庄战役,李宗仁率领的各类杂牌军,以伤亡两万将士的代价,击溃了日军两个精锐师团的进攻,横行一时的第10师团濑谷支队被歼灭大半,第10师团另一个旅团坂本支队也被消灭过半,第10师团被打成残疾,第5师团也伤痕累累。台儿庄战役,是全面抗战以来,战果最辉煌的一次战役。
台儿庄战役也引来了各国军人的观摩,其中有一名来自美国的军人名叫卡尔逊。
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卡尔逊当时是美国海军部观察员,军衔是中校。
台儿庄激战正酣的时候,卡尔逊就来到了前线,会见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还进入台儿庄,与一线守卫的池峰城会见,他自始至终看到了台儿庄激战的场面。
日军被击败后,卡尔逊又来到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台儿庄,他在给美国海军部的报告中这样写道:“日本人没时间掩埋他们的死者,到处都有黑色的残骸,说明直到最后一分钟,日军还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走到北部城墙外的田野上,我们看到了四辆被炸毁的坦克,坦克兵肿胀的尸体躺在外面。这种坦克是中型的,每辆配置一门54毫米口径的大炮和两挺6.5毫米的机枪。城北两英里的邵庄有个被中国军队摧毁的日军炮兵阵地,有近300匹战马被击毙。炮群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弹坑。几辆弹药卡车和拖车翻倒在这些房子的一侧。房子的墙壁变成了碎石瓦砾。墙内有25或35匹马的尸体,其他地方也到处横着马尸。显然是中国军队155毫米的大炮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地方。”
美国人的叙述笔法很精细,他们能够由表及里,透过结果来分析原因。卡尔逊留下的这份报告,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远远超过当时古板的新闻报道。
关于卡尔逊,我在后面的章节中还要详细写到。这个喜欢冒险的美国人,后来来到了中国北方根据地,跟着八路军学习游击战术,并把游击战术运用到了美国的太平洋战场,给了日军很大杀伤。
日军两个精锐师团在台儿庄惨败,引起日本大本营的极大震惊。
台儿庄大捷后,日军看到徐州附近集结了中国大量部队,便命令第5师团和第10师团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中国军队,又火速纠集了13个师团,向徐州方向疾进。
此时,徐州一带的中国军队多达64个师,60万人。60万对付日军40万人,没有胜算,因为中国军队的装备和日军不能相比,而且徐州一带平原丘陵,最适宜日军机械化部队调动。再加上60万人聚集一地,后勤补给线又时时遭受日军轰炸,吃饭成了大问题。所以,统帅部决定弃守徐州,向河南、安徽的山区撤退。
即使撤退,中国军队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59军老兵李长维说,我们依靠双脚一天只能撤退一百多里,而日本的卡车和坦克只要三四小时就赶上了。而且,我们的撤退方向,日军的飞机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可能我们还没有撤入山区,就会被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全歼。
李宗仁留下了两支部队阻击日军,这两支部队都是李宗仁的起家部队桂军。
梁天恩参加了这次阻击日军追击的作战,他是第7军的一名排长。他说,在那种情况下,谁都知道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这是丢卒保车之计。然而,除了这种办法,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留下来阻敌的两支军队是:第7军第171师师长杨俊昌率领的一个团,坚守宿县,阻击沿津浦线南下的日军;48军173师副师长周元率领的1033团,坚守蒙城,阻击蚌埠方向西进之敌。
蒙城三日血战,周元牺牲,全团战士2400人,损失大半。
日军的包围圈没有形成,中国军队就撤离了。
张自忠带着59军从山东撤往湖北。李长维说,这一路上,所经过的村庄都是空荡荡的房子,因为日本人要来,老百姓们都躲进了山中。有的人家锅碗瓢盆都还在,显然走得很仓促。那时候,一口铁锅就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
天下大雨,士兵们没有地方躲雨,就走进了这些虚掩的或者敞开的房间里,炕面上、地面上都是人,刚刚躺下去就鼾声大作,可是睡着睡着就睡不着了,不断地扭动,不断地翻身,在身上到处抠抓,指甲划过皮肤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后来,有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房子外面,看到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篝火,光着身子,把衣服放在火焰上使劲抖动,火焰噼噼啪啪作响,突然蹿高了,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到房子里继续睡觉。很多人看到这个好方法,也跑到院子里,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火焰上抖动。
掉落在火焰里的,是虱子。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但是59军的单衣还没有发下来,部队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变换地点,单衣不知道该送往哪里,就算送来了,也不够一人一件。老兵说,那时候,一个班才平均一条毛毯,冬天来了,还穿着草鞋作战。
因为不能讲究个人卫生,有一种叫作疥疮的皮肤病开始在部队里蔓延,皮肤瘙痒,一抓就破,让人痛苦不堪。到了河南境内的一个地方,当地有很多温泉水,水中含有硫黄,可以医治皮肤病。59军破例放假两小时,大家争先恐后跳进温泉里。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此后回忆说,1938年6月,伯母患病,父亲派家里的用人宋茂堂给伯父送去一封信。那时,伯父已率部从台儿庄撤下,到豫南许昌驻马店一带整训队伍,他的军部设在一个关帝庙里。伯父接到家信后,给伯母回了一封信,让宋茂堂缝在衣领上带回。这封信字写得很大,只有34个字,大意是:接七弟信,知你患病,盼望你安心治疗,多加保重,能早日恢复健康。伯父在驻马店休整了几个月,武汉保卫战打响后,又率部开到潢川阻击日军。后来,他通过设在天津的秘密电台与家联系,让全家迁往上海。
这时候,张自忠升为33集团军总司令。
那时候的条件极为艰苦,但是老兵们提起当年的生活,都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很多人能够随口咏出当年的文章:壮哉中国,名列四强;物产丰富,人多地广。省有卅五,彼此接壤:苏浙皖赣,川黔鄂湘,云南福建,东西两广,冀鲁晋豫,陕甘宁康,察绥热河,青海新疆,东北三省,新分九疆,台湾收复,失地重光……
台湾在甲午战争后的1895年被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在1931年被日本人占领。
1938年5月,徐州会战刚刚结束;1938年6月,武汉会战又开始了。时间仅仅相隔一个月。
张自忠带着部队刚刚从山东撤退到河南潢川,席不暇暖,又参加了武汉会战,在武汉北面阻击增援的日军。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月。武汉会战结束后,抗战就转入了相持阶段。
这15个月里,正面战场一直后退失地,为什么不能视为失败?蒋介石曾经说过一句话:“全国军队之后退,绝不能谓为日本之胜利。”15个月过后,中国军队实力仍在,而日军却再也无力进攻。抗战一开始,中国军队就遵循蒋百里的战略方针,以空间换时间,消耗敌人。中国地域广阔,有着广泛的辗转腾挪的空间。当年的中国,方针为长期抗战;当年的日本,方针为速战速决。15个月过去了,中国的战略方针实现了,而日本的战略方针失败了。
这15个月里,中国军队组织了四次大的会战,分别为忻口会战、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而大小战斗更以千百计。四次大会战中,最波澜壮阔的是武汉会战。武汉会战,地域涵盖安徽、两湖、河南、江西。中国参战部队高达118个师,远远高于淞沪会战的70个师;日军的兵力也是历次会战中投入最多的,高达14个师团,是日军所有兵力的一半。
武汉,是当时国民政府控制的最后一个重工业城市,日本想当然地认为,武汉丢失,退入西南农业山区,中国就会灭亡。
所以,日本远在七七事变前夕,就制定了第一个占领武汉的计划:华北方面军沿着平汉铁路向南直取武汉。平汉铁路是中国第一条铁路,是当年张之洞修建的,从北平直达武汉。可是,日军占领了华北后,华北方面军却被八路军的游击战争捆住了手脚,铁路常常被破坏,公路常常被挖掘,炮楼常常被端掉,小股日军常常被歼灭。这一时期,八路军较大规模的战斗就有平型关战斗、七亘村战斗、广阳战役、晋察冀军区围攻战役、晋西北反围攻战役、午城井沟战斗、易涞战役、神头岭战斗、漳南战役、长岗战斗、薛公岭战斗……敌后战场和正面战场的两支中国军队密切合作,共同对外。
日军不得不放弃了第一个方案,于1938年4月又制定了第二个进攻武汉的作战计划:在黄淮之间集结兵力,沿着平原地带进攻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