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杜景准时和苏小妹在巷子口见面。
“子由哥哥。”
今日苏小妹穿着褙子罗裙,发上别着玉簪,典型的大宋少女装扮,而她身旁除了丫鬟清儿还有一位年纪个头和杜景相当,穿着对襟儒袍,眉目清秀,一脸严肃的男子。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苏小妹的三哥苏辙,他和杜景年岁一样,比杜景大三个月,所以杜景得喊一声哥哥。
古代并不是非得等到二十岁弱冠才能取字,苏辙的字是去年年中取的,本来杜景去年也是打算取字的,只因家中突遭变故便耽搁了。
“嗯。”
苏辙对杜景拱手,他性格向来沉默寡言,但喜欢微笑,是个和气容易相处的人,他和杜景关系也不错,往日见了自然会报以笑容的,可这会他觉得杜景毕竟是退了小妹的婚,所以故意摆出一副严肃脸。
杜景偷打量了下他,倒是个中正少年,没什么特别的,虽然后来也是文声煊赫的大人物,但杜景对他没什么感觉,他更希望见到苏轼。
苏小妹说,本来这次文会苏轼也要来凑热闹的,却不想昨日突然被青神县中岩书院的山长差人来喊去了,他曾在书院念过三年书,深得山长喜爱,这会正是春笋最嫩时,山长得了好笋自然要款待最得意的弟子。
“我们走吧,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看到佳作。”苏小妹对杜景歪头一笑,三人便朝黄家文会举办地走去。
这时的文会,和后世画展差不多,是文人士子们展示作品的地方,场地内一般都设有展示栏,士子们将自己作品署名张贴其上,供所有人品评。
最后获得高票的佳作作者,会被主办方邀请,参加后续的酒宴。
而一般有实力举办文会的,都是当地权贵或大儒,酒宴上有座位的,也都是本地有影响力的人物。
所以,文会不仅是文采展示舞台,也是普通士子们结交上层的平台。
对于苏小妹来说,文会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士子们的作品,以前眉州每次有文会,她都会女扮男装央着两位哥哥或者杜景带她去溜达一圈的。
因为性格开朗,又腹有诗书,文采斐然,苏小妹在文会上常常会临场佳作出风头,或者不客气取笑士子,所以渐渐地,苏小妹在眉州文坛也颇有名气起来。
人们都知道眉山县苏家有位貌美如花的才女。
杜景私心想着,正是因为之前苏小妹太有名了,才会引来黄午那种权贵子弟觊觎,以至于拿冷香丸来胁迫自己。
杜景当然没有怪苏小妹的意思,是美玉就总会绽放光华,挡是挡不住的,而且,杜景也自信,自己有能力“怀璧无罪”。
………
春光无限好,阳光始终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像是有一层丝绸在身上流淌,丝滑舒爽。
文会在城内一家私人园林里,名为“和畅园”,占地面积极广,是眉州城内最大的园林,之前一直传说这是程家产业,杜景也不知黄家是买下了还是借来的。
一行人来到园子门口,守门的门丁并没有查请帖邀请函什么的,这会的文会基本只要是士子文人都可以随意入内。
门丁们的职责就是防止不相干的混混地痞或者叫花子混进去,所以他们只需要看穿着气质即可判断一个人能否入内。
苏小妹和清儿是女子不说,苏辙和杜景都穿着士子儒袍方巾一看就是书生,相当于后世打着领带进西餐厅,看门的自然不会阻拦。
顺利入内,园子里花团锦簇,遍植奇花异草,数条石子小路纵横期间,路旁每隔几步便立有一块公示栏,林林总总,连绵不绝。
近处的栏子里已经贴满了士子的诗文词作。
园子里也已经有很多文人,大家或三五成群围在一处栏子前讨论,或排着队浏览,学术交流氛围浓厚。
苏小妹也好奇起来,挨个看起了栏子里的作品,或默读,或摇头,一副少女学究的模样。
“三哥,景哥哥,你们有没有带作品来?”
苏小妹突然转身问。
“这种文会以抒情诗和词居多,你知道我并不擅长。”苏辙直言道。
若是杜景没有传承记忆,听到苏辙这么说一定会惊掉下巴,被誉为三词客之一的苏辙居然说自己不擅长词,岂非天方夜谭?
但现在他知道,这些年他们学的都是应付科举的知识,科举不考词,考的诗体也是格律严格的论理诗,所以苏辙目前是真不擅长抒情诗和词。
别说他了,就是堂堂苏轼,这会也是做不出什么好词来的。
但毕竟满肚子才华,日后做了官,不再被科考束缚,自然会绽放作词天赋。
“我也没带。”杜景笑着对苏小妹摇了摇头。
苏小妹没有科考压力,所以作词水平很高,杜景一直陪她逛文会也都是照顾她为主,绝不会在她面前作词的,不然就真成献丑了。
“你们呀,只要稍稍钻研一下,是能作出好词来的,可你们宁愿整天抱着经史子集啃,也不肯下功夫研究研究诗词。那些书你们不是都能倒背如流了么,真不懂还有什么好钻研的。”
苏小妹努努嘴,抱怨了下便继续看诗词,可惜一直没有能入她法眼的,她也越来越无趣。
一路上苏辙和杜景遇见了不少同窗故交,苏辙早被一帮学子拉走了,也有很多人邀请杜景去别处,可都被杜景坚定拒绝了,他一直寸步不离守着苏小妹。
他明白今日自己任务是什么,可不是为了和这帮小年轻吟风弄月来的。
苏小妹倍觉欣慰,她就是喜欢杜景这一点,在杜景身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以前也是这样,出去玩时,自己两个不靠谱哥哥转眼就没影了,只有杜景总能在她视线之内。
文会上有果品酒水供应处,就在杜景打算带苏小妹去那边休息时,一帮人围了过来。
“杜景,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是一身绸缎儒袍的黄午,他身边跟着一帮衣着不俗的公子哥,个个对杜景面露调笑,程之才也在其中,他斜着眼睛盯着杜景。
杜景和苏小妹转身,杜景神色淡然,但还未说话,就听苏小妹道:“景哥哥是我带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她虽开朗,但也不是泼辣女子,只因为知道黄家胁迫杜景后对黄午没好感,所以这会说话才会不客气。
黄午脸色僵硬了下,但盯着苏小妹,他眼神深处还是闪过了一抹贼光,他陪笑道:“苏姑娘带人来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此次文会来的都是饱学之士,皆有能拿的出手的诗词作品,而这杜景虽也是士子,但在眉州地界却籍籍无名,更没有什么诗词流传………”
他顿了顿,身后立刻有帮衬的人说:“如此籍籍无名之辈,不配来此等文会。若硬要留下也行,现场作一首诗词来,若能得我们认可,便让他留下。”
“正是此理。”黄午皮笑肉不笑道。
“说得好像你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诗词似的,凭什么对我景哥哥苛刻?”
苏小妹反驳一句,黄午身后众文人们纷纷看了看左右,假装苏小妹说的不是自己。
这时,程之才站了出来:“小妹,这杜景是第一次来黄公子的文会,理应给文会主人献诗一首,杜景从小与子澹子由一起读书,想必也是才思敏捷,一定能作出佳作的。你觉得呢,杜景?”
程之才一番阴阳怪气把话丢给杜景,杜景只能接招:“虽不算才思敏捷,但一首诗词而已,可作。”
苏小妹连忙补充道:“待会你们若是谁不认可,须得作出一首比景哥哥好的才行。”
她也是冰雪聪明,知道里面有坑,所以帮杜景补上了。
其实杜景怎能不知黄午他们说“要我们认可”是坑,而他不在意,自然是有信心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作出好诗词,但他知道,这个时代往后,可是还有不少千古诗词名篇,都在他脑子里记着呢。
“请黄公子出题吧。”杜景道。
“就以这花为题,作一首吧!”
黄午淡淡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海棠花田,如今已经春分,海棠花有些凋零了,不似往日娇艳。
黄午回头看了看程之才等人,他们个个面露狡黠,对于备战科举的文人来说,写景诗很难下笔,作出来当然不难,可要出佳作,几乎不可能。
这些纨绔文人们,平时花天酒地作艳词多,反而擅长写景诗词。
所以黄午很自信,无论杜景作出什么诗词,自己这帮人中必定有人能压他一头,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赶他出去。
“好,那我就作一首诗。”杜景点头答应。
“景哥哥!”
苏小妹担忧的看着杜景,杜景示意她别担心,然后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吟道:“和风顺畅春日暖,满园诗词入厕筹。”
这两句吟出来,苏小妹噗嗤一声捂着嘴窃笑起来,黄午身后的众文人则是个个变了脸色,全都怒瞪着杜景,恨不得要把杜景生吃活吞了。
杜景第一句没什么毛病,不过是开篇写景,而第二句就实在过分了,直接讽刺文会上所有作品都是擦屁股的纸,这些才子们焉能不愤怒?
“狂妄至极!”
“这和花有什么关系?”
“且看他后两句能放出什么屁来!”
文人们咬牙切齿盯着杜景,黄午和程之才也一脸冷笑,苏小妹这会倒释然了,她景哥哥能气一下这帮人就够了,作不出好诗,自己和他一起离开这无聊的文会便是。
杜景继续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龚自珍的这首《已亥杂诗》妙就妙在最后两句,原作前面两句只是说他自己出京感慨,所以杜景不能用,便稍微修改了下,讽刺文人们诗作是厕纸,下文接着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倒也意境连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