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七岁。
妈妈下葬后的第二天,他把自己躲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控制不住地哭着想念。
“你为什么哭?”
一声清脆的问话响起在院子里,他抹了泪,抬头,看到一张圆圆的脸探在围墙上,他懒得理睬,只瞥了一眼,继续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没忍住,只要一想到逝去的母亲,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掉眼泪。
“你怎么又哭了?”
那声音又响起了,圆脸怎么还在?他有点烦,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不理她。转身想回屋。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尖叫,他回头,大惊,那圆脸居然整个人站在围墙上摇摇晃晃的,快要掉下来的样子。来不及犹豫,他忙跑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把一旁的厚垫子拖到墙下,几乎同时的,接住了她——那圆脸是个小女孩。
可能是吓坏了,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垫子上。他也忘记了自己正在伤心,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安慰一下她。
她动了,慢腾腾地挪动了一下手脚,见自己安然无恙,迅速地爬了起来,紧张地拍了拍胸口,走到他身边,出人意料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说:“还好还好,我没死……谢谢……哇——”刚说到谢谢,笑脸突然僵住了,仿佛所有的动作表情都慢了半拍,半拍之后,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般,她哭得震天动地,把屋里的大人都惊到了。
直到那天被她妈妈带走的时候,她还边回头看着他,边大哭着鼻涕眼泪满天飞……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起先是他在哭泣,最后是他被她的痛哭给打乱了节奏,忘记了悲痛,也忘记了继续掉泪。
在这之后每次见面的最初和最终的情景好像都是这样……
再次见到她,是在两周以后。
他已不像之前那样悲痛欲绝,但还是会时不时抑不住地难受,不愿意被人看到情绪的他仍然会选择在老地方偷偷抽泣。
当她再次从围墙上探出脑袋的时候,他好像心有灵犀般,自觉地帮她垫好垫子,还将特意为她准备的梯子架到围墙里面。
她笑嘻嘻地捧着一个红色礼盒不知危险地一蹦一跳翻着围墙爬着梯子,看得他心惊胆颤忙扶住梯子护住她。
一跳下梯子,她就转过身,将礼盒伸到他的面前,笑容灿烂地打开盖子,“看,这么大一盒巧克力,吃不?”
他对甜品兴趣不高,摇了摇头,就转身回到桂花树下,坐回原位,没再理她。
她也不介意,自来熟地拉了张小椅子坐到他旁边,将巧克力盒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边拿起一颗巧克力边介绍道:“这个巧克力是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盒里有十六颗,每颗形状不同,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我和漫漫一人一盒,她却只看着不吃,我实在难受,就拿出来自己吃,巧克力又不是花,看看不吃怎么忍得住嘛,是不是?”
“刚刚那颗是白巧克力,这颗粉色的是草莓味的,味道也很好哦。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中间这三颗,里面有三种不同味道的酒……我要放到最后吃……嘻嘻……”
他被吵得忘记了难过,且再也哭不下去了,转头看了眼念念叨叨着的女孩,觉得她好烦,可看到她嚼得很开心的笑容,又觉得很舒服,就像是被太阳照耀一般温暖的舒适感,让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
“……这颗绿的,一定是抹茶……嗯,果然……”又一颗巧克力入口,女孩笑眯着眼,十分享受。丝毫不知道自己满嘴巧克力的样子,脏兮兮黑乎乎。
“……黄色的……”
他略了眼盒子里,看着一格格越来越多的空档和所剩不多的巧克力,不禁皱了皱眉头,又抬头看了眼女孩没门牙的满是巧克力的嘴,眉头皱得更紧了,眼底闪过一个决定,当女孩准备再拿下一颗巧克力之前,他先一步迅速地取走了中间的一颗巧克力,入口,咬开,酒味四溢……
女孩愣在当场,许久才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面前的盒子,“我的酒芯巧克力……”然后,猛地大哭起来,再次平地一声雷,惊到了大人……
被妈妈抱走的时候,还伸着手、大张着黑乎乎少了门牙的嘴,拼命喊道:“还我的酒芯巧克力……呜呜……”
他站在原地,嚼着酒精巧克力,看着女孩滑稽的哭相,一个没忍住,嘴角撇起,露出了那段时间里的第一个笑容。
在那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他呢,还是会时常去后院的桂花树下,不仅仅是想念母亲,也是想着能再次见到她。她就像是天使般,自她出现以后,他的悲痛和难受都在一点点减少,也越来越不需要躲起来痛哭。
他想见她,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终于,在一个满是积雪的大晴天,她的圆脸再次趴在了围墙上。
他连忙帮她垫好垫子、搭好梯子、护在一旁。
她穿了一身白色羽绒服,戴了一顶红色毛线帽,帽上两边还有两个小球,她仍然一蹦一跳地爬下来,那两个球就一抖一抖的,很好玩。
也许是等了她好一段时间,这一次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她也就笑呵呵地在那里蹦蹦跳跳地叽叽喳喳着,他觉得她像是一颗大雪球,又觉得她蹦跳着的样子像一只小白兔。
“我早想来找你玩了,只是我马上要上小学了,所以需要学习,懂吗?你啥时上学啊?”小女孩很自豪地告诉他这一消息,显然,她很期待成为小学生。
他答非所问,“我叫陆井扬,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小兔啊,你不知道吗?我没告诉过你?”小女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冲着他看,“这好像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哦,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陈小兔?
还真的是一只圆滚滚白乎乎的兔子,看着她圆圆的粉嫩小脸,和头上有两个小球的红帽子,他又觉得想笑。可,哑巴?这形容,让他皱起了眉。
“你要读哪个小学?”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家旁边的啊,青青小学。”
“哦。你很想上小学啊?可听说,上了学以后,每天都没有玩的时间了,只能没日没夜的学习、背课文、做作业,还有算算术。”
这是这几次见面时,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对于女孩而言,也是最恐怖的话。她惊得瞪大了眼,“算算术?就是数数吗?每天都要?”
“比数数更难,是计算题。比如八加九等于几,十加十二等于几,六百八十八加一百九十二等于几,还有乘法、除法,几百乘以几百,几千除以几千那种……每天都要做几百道这种题,还经常要考试,万一考得不好……”
女孩的笑容已经消失,咬着唇面露恐惧,越往下听越觉得小学生涯很悲惨,完全不像妈妈说的那样好玩……“呜哇……我不要上小学!”哭声再次惊天动地,惊动到了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次见面的谈话太过惊恐,连续几个月都没再等到小女孩的身影。
陆井扬也没空着。
其实早在一年前,家人就给他安排好了美国最好的小学,只是因为希望能多陪陪妈妈,才硬是要求晚一年入学。后在第二年开学季之前,他妈妈病逝,因此久久地,他再没有离开。
按计划,他应该立刻去美国了,可此时,他又有了其他的想法……
站在桂花树下,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围墙之上,脑中出现了女孩笑着和哭着的圆脸,陆井扬心想:
这么笨的小兔子,没他护着,怎么让人放心呐!
笑了笑,打定了主意,抬脚往屋里走去……他得去找爸爸和外公谈一下,关于他和她的未来……
……
看着小小舞台上的木偶剧,听着他述说最初相识的情景,回忆就像被突然撕破了口子,一幕幕熟悉的画面奔腾而来,让小兔的双眼开始泪涌。
对啊,这才是他们一开始认识时的场景。她都忘了……
原来,他会成为她的小学同学,并非偶然。她现在才知道……
小舞台上灯光仍亮着,木偶剧已暂告段落,木偶们一个个静止地或站或坐在台上,牵着木偶表演的男子走了出来,脸上淡淡的笑,望着女孩问道:
“小兔,第一次的见面,想起来了吗?”
小兔猛点头,又突然看到身旁的那颗桂花树亮了,还看见树下有张桌子,桌子上有个盒子,盒子的盖子打开着,里面是十六颗巧克力,和小时候那盒一模一样的巧克力。
“这……”女孩惊喜地指着出声,看看男子又看看巧克力。
陆井扬牵着小兔走到桂花树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小气的兔子,只吃了你一颗巧克力就哭成那样……”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意放到最后的……”小兔难为情地辩驳。
“嗯,所以,赔你。”陆井扬柔声道,“吃人的嘴软,吃了你一颗巧克力,我就用一生来作赔,好不好?”
他的一语双关,让小兔无法分辨,他话里的意思究竟是赔什么,巧克力还是他?她也懒得再分辨,索性伸手拿出最中间的巧克力放入嘴,一咬,品着四溢的酒香,甜甜的、微醺。
“味道如何?”他的声音也像那酒味,轻柔得有些醉人。
“你不是吃过?”
“已经这么多年了,怎么记得呢?”
“呃……不记得,就算了。”
“我想尝尝。”他指了指她的唇。
小兔又一阵心跳加速。
陆井扬带着令人目眩的笑,将脸越凑越近。
看着近在眼前的俊脸和薄唇,小兔咽了一记口水,呼吸暂停。
“紧张了?”俊脸几乎快贴着她的了,从薄唇每说一个字,她的脸上就会有热热的拂动,“那……就把这酒味先保存着,等你成年了,我再品尝……到时,就不算早恋了吧?”
大脑转了好几圈,才听明白他说的话,当听懂话里意思之时,小兔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忙紧张地跳开,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流氓!”
陆井扬不以为然,“如果这算流氓,那就流氓吧,反正也只对我家小兔。要是对别人了,小兔就要吃醋了。”
“胡说,我吃什么醋!”他的笑容看在她眼里,有点坏。
“今天晚餐时,小兔为我吃醋的样子,很可爱。”也是在晚餐时,原本介意的他,释怀了。
“瞎…瞎说!”小兔扯不下去了,跳着想跑开,“太晚了,我要睡觉去了。”
陆井扬拦住了她,轻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小兔,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七夕之夜。也希望,不管以后我在哪里,你都能肯定地感受到我就在你身边。我心系你,只系于你,永远不用怀疑。”
小兔被定在了当场,不仅是他的话,还有他专注的坚定不移的眼神,她轻点了下头,给了肯定,“嗯。”
在后来的很多个七夕之夜里,陈小兔常常会想到这一晚,想到这晚陆井扬对她说的话,在一个又一个分别之日,靠着这些回忆想念着远方的他。
那时的她,真就觉得他们就像牛郎织女,带着爱彼此的心,分在银河的两岸,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相聚。
……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