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成了黑户。
那个叫刀云裟的人说他有办法帮阿舒解决户口的问题,阿舒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又绕了好大一圈,才到了一处颇为偏僻的四合院门前。
“开门!”刀云裟粗鲁的拍着那扇有些阴暗潮湿的木门,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门,又颇为不耐地拍了起来。
“来了,别拍啦,你个臭小子。”
里头传来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音,以及靴子踩在泥石板上产生的摩擦声。
不一会儿,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脑袋来。
刀云裟的衣服上有许多被利剑割裂的口子,即便是穿着厚棉衣,也依旧可见血肉翻飞的伤口。那老者一见刀云裟浑身是血,顿时怒目圆瞪:“死小子,你又出去跟人打架了?”
说着,老者竟是动手掐起刀云裟的胳膊来,颇有些家门不幸的意味在里头。
“哎哎哎,疼!”
刀云裟受不住,忙躲到阿舒身后,她从阿舒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嘴里不满地嘟囔着:“这还有客人呢,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阿舒对着那张满面怒容的脸,友好地笑了笑:“老伯,他身上还有伤,您别和他计较了。快让他进屋上药吧。”
“哼!”老伯终究没再和刀云裟计较,冷哼一声,拂袖进屋了。
刀云裟见他进屋,忍不住做了个鬼脸:“略~老不死的。”
阿舒觉得,刀云裟是她见过最多变的人。在医馆的时候他最成熟,给人一种苍凉感;在街道上的时候他又像个诡计多端油嘴滑舌的;如今,她觉得他又仿佛跟她一样,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罢了,就是无礼粗俗了些。
“发什么神呢你?”刀云裟催促道,在前边朝她挥手,“走啊。”
阿舒跟着刀云裟进了院子里,首先看到的是养在正中央坛子里的睡莲,旁边有一颗老槐树,槐树下边有一张躺椅,躺椅旁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阿舒甚至可以想象出院主人在此自弈时的悠然自得。
她虽不爱下棋,但九哥对棋颇有研究,为了能有个棋友,他总是逼着她学。久而久之,阿舒自己在棋艺方面也算有些造诣。她见那石桌上的棋局精妙无比,一时有些感叹下棋之人布局之神。
“你懂棋?”刀云裟惊异道,“看来老不死的有棋友了,哈哈哈”
“我只是粗略懂点,老伯棋艺高超,阿舒岂敢与老伯相提并论?”
阿舒还欲说些什么,刀云裟已不耐打断她:“行了行了,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虚礼。下个棋而已,至于吗?”
阿舒讪讪住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你跟我来,我带你进堂屋找那老不死的去。”
阿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随性妄为的人。她自幼受到的教育是要知礼守谨,她虽没读过书,但《弟子规》中“父母呼应而勿缓,父母命行而勿懒”这样的话她还是知道的。她最听爹娘和九哥的话,养出来的性子是乖顺文静而谦和多礼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街坊邻居们都夸她一举一动就像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小姐,阿舒自来引以为傲,她一直严于律己,恭谨守礼,最瞧不起的便是无礼粗俗的人。
刀云裟屡屡称呼长辈为“老不死的”,在她心中的形象可谓一落千丈。在阿舒看来,他不仅目无尊长,而且似乎还是一个爱寻衅滋事的混混。
她心里隐隐有些瞧不上他,但面上却不显,只是微笑颔首,跟着他进了堂屋。
老伯坐在堂屋的主位上,仿佛早就料到刀云裟会进来似的。他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掀起盖子吹了吹,“说吧,这次又惹了什么事?”
“我......”刀云裟引着阿舒落座,“公孙闾他......”
刀云裟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主位上的人就已经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说什么?”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快步上前,狠狠甩了刀云裟一个耳光:“混账东西,我早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那公孙闾是什么人,你今天得罪他,明天他阿姐就能上门来要了你这条贱命!”
阿舒没想到会撞见这么尴尬的一幕,此刻,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我能怎么办?”刀云裟捂着他半边高肿的脸,“谁让我偏偏就撞上他行凶了呢?我一看见他要强-暴那姑娘,我就忍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我.....”
说到这里,刀云裟竟是哽咽了起来:“刀炆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收养我?就让我饿死在外边不是更好?那我也不用受这些苦难磋磨了!。”
刀炆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偏激的少年,第一次意识到或许她幼时受到的创伤从未消失,只不过被他用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给掩藏了起来。他嗫嚅着,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刀炆,你说话,少在这里给我装哑巴!”
“砰——砰砰砰——,里面的人,开门,公孙府大小姐前来拜会。”
沉重的敲门声传来,刀炆悚然色变。
“快走!”
“我不走。祸是我闯的,自然由我一力承担。我倒是要看看,她弟弟闯的货,她公孙柔打算怎么给他擦屁股!”说完,刀云裟竟是要去开门。
刀炆怒急攻心,他这些年算是白养了这么头倔驴出来。他只好抄起手掌将她劈晕了,对旁边那小女娃嘱咐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小老头还仰仗你日后与她相互多帮扶着点。我拖住院外的人,你速速带她从后门离去。”
阿舒看着刀炆,只觉心里堵得慌,刚刚还相互拌嘴吵架的二人,现在却可能将要面临生离死别。
她从刀炆手里接过刀云裟,承诺道:“您放心,我定会带他安全离开此地。”
“慢着!”刀炆匆匆跑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张文书,“老头子我没别的本事,云裟既然带你来我这,定是你无家可归需要户籍凭证。只是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伪造身份文牒。这是我的燕户户籍,你收好。还有一张,是云裟的,你替我转交给他,告诉他,想要躲过公孙家的追查,只有参军这一条路。”
大昭的户籍从来都以卷宗的形式存档在户部手中,百姓们则人手一份身份文牒以证身份。身份文牒上记录着人的姓名、性别、出生日期、户籍所在地以及文牒办理地。若有人离家到了外地,则必须携带旧的身份文牒,再次去当地户部官员处办理新的身份文牒。但鉴于大昭因受灾而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民众多,他们的户籍早就随着灾害而无从查证了,若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要办理新的身份文牒,只会给朝廷增加负担,所以大昭又有了“燕户”的存在。
持有燕户的人,没人会管你是谁,也自然就不用再办理身份文牒。燕户,就是他们的身份文牒。但同时,燕户是没有办法购置房产的,一旦购置了房产,便意味着不再居无定所,燕户也就不再具有效用,此时,便需要去户部重新办理户籍。
但这都是朝廷的官话罢了。
实际上,因为燕户提供的便捷,它成了某些人逃亡的重要工具。大昭流民众多,朝廷下发的燕户文书,经过层层剥削,远远不够他们人手一份。物以稀为贵,燕户,是需要流民们用高价才能买到的东西。
地方官员们没有办法,只好放松对户籍的管理。
阿舒紧紧攥住手里的燕户文书,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什么,终究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您把燕户给了我,那您呢?”
刀炆自嘲地笑了笑:“这臭小子往日里总叫我老不死的,如今一语成谶,我果然不是老死的。”
“他醒来后一定会伤心的。”
阿舒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这爷孙俩相处起来虽然不拘礼数,但明显感情深厚,她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拍门声越来越急,似乎下一刻若再无人回应,门外的人便会破门而入。阿舒心之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遂背着刀云裟往刀炆所指的后门走去。
走到后门的时候,阿舒忍不住回头看了刀炆一眼,只见他正慢慢往院门前走去,嘴里不满地念叨着:“拍什么拍?不知道老头子我在休息吗?”
阿舒鼻头酸涩,刀炆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把门一打开,有些愕然的发现门后竟然是一堵墙。这墙和刀家院子的墙之间有一点微小的距离,刚好能容一人通过。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行人经过的。难怪那群人没有来后门处堵截,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院子还有后门。
阿舒伏着刀云裟走出这条逼仄的狭缝,入目是一条颇为冷清的巷子。她心知此地偏僻,再加上她不识路,又背着这么大个人,她迟早会被人追上。
只有众目睽睽之下,那群歹人才会有所忌惮。
该怎么办呢?
阿舒的思维有些迟钝,她胸膛底下那颗心扑通扑通的,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因为稍有不慎,她和他都会有危险。
“卖枣糕咯~香喷喷的枣糕,又香又好吃,卖枣糕——”
当一道绵长而悠远的叫卖声传入阿舒耳朵里时,她心里一喜。有人声!只要循着声音而去,就不怕迷路。既是卖枣糕,那人定是会往人流量多的街道去,只要阿舒跟着他走就成。
阿舒当下迈开步子,循着声音去了。
那人沿路叫卖,走得并不快,阿舒循着声音走,虽并没有见到他人,但也算是渐渐走到了人烟稍多的地方。
此刻,阿舒已然筋疲力竭。她将刀云裟放在路边坐下,心里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