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星期一，林老师早早地来到教室查点人数。那时还未上课，三三两两的同学走进了教室。
快上课了，王强还没来。
“余杉，你去办公室把作文本拿来！”
余杉走出了教室。
“回来！”
林老师又把她叫住，给了她一串钥匙。
第一节课是语文。“在讲课之前，顺便说说作文的事。”他说。然后，看了看台下，问：“人都到了没有？”
苏维维在台下笑了一声，很响。
“苏维维，你笑什么？”
苏维维不笑了。
“你站起来说一说，你看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了，给大家说一说。为什么别人不笑，你能笑？这说明你掌握了观察生活的一种方法，请把你的秘诀告诉大家。”
苏维维说没有，她没有发现什么，是因为老师刚才说的话，让她想起听来的一个笑话。她鼓足了勇气回答老师的问话。
“那你就给大家说一说嘛！”
原来那个笑话是这样的：某单位领导在会上发言之前，先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人都到齐了没有？”没人回答。他便严肃地说：“请没来的同志举起手来！”苏维维把这个笑话重述了一遍之后，引起一片笑声，沉闷的气氛便活跃了起来。
林老师说：“要留心身边的人和事，不仅要锻炼你的观察能力，而且也要发挥你丰富的联想能力。”
这时，余杉托着一摞作文本喊报告。她刚推开门跨进一只唧来，身后便有人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厚厚的一摞作文本撒了一地。那人汗淋淋的样子，大家都认出他是班头王强。他忘了喊报告。当他低头蹲下身拾满地的作文本时，又和刚刚蹲下的余杉头对头地碰了一下。他俩正在面面相觑时，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
“好！”林老师对他俩说，“还看着干什么，快把作文本发给大家。”
余杉和王强分头发作文本。
“在这间隙，我也受苏维维同学的启发讲一个故事……”
苏维维听到台上老师提到自己，那口气简直形同于一种表扬和肯定。她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她以为会挨训的，但没想到林老师会这样。她刚才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林老师的一席话让她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她挺挺小胸脯，头抬得更高，姿势坐得更直了。她的目光盯紧了林老师，盯紧了黑板上的字。她打开笔记本，不时还记着什么。刚才看到王强，让她心里一激灵，记起前两天他和她说的话，他说他不想念书了，他想干别的，想出去找点事儿做。他让她在林老师跟前什么也不要说。她为他担着心哪！可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让她心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林老师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那个工宣队代表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篇文章，他一字一句地读着，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很宏亮。当读到‘知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里时，突然他没来由地停顿下来，扫视一下全场，猛然惊天霹雳地来了一声哪个要命的字‘吗——？’台下的人吓了一大跳，他意外地给大家制造了一种出奇制胜的效果。这话让人听上去莫明其妙，什么吗（妈）呀爹呀的，还爷呢！让人以为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现在说的这个意思，不是笑话谁，更不是贬低谁，而是在说明学好语文课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语文课是学好其它功课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便会弄出许多笑话。这‘吗’的例子便是一个明证。希望同学们以后注意，学会联想，才能弄明白什么是举一反三……”
2
王强的异常表现，也引起了另外一个有心人的注意，这就是余杉。
一次，王强放学没回家，匆匆向医院走去。半路上，碰到了余杉。
“余杉，你来医院干什么？”
余杉没有告诉他真正目的。她实际上已注意他好几天了。她有些好奇。他在前面走，而她一直跟着。他在骨科病房门前突然回头看到了她，感到吃惊。
苏维维说过王强这几天的事，但她没说明白。余杉让她一起来医院看看，她不想来。她对别人的课外生活不感兴趣。她觉得王强这几天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
“王强以前对你可挺不错的，你应该关心关心他。”
苏维维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余杉只好自己来了。她从小喜欢记者，喜欢冒险，喜欢了解别人，尽可能去理解别人。班里许多同学都抱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处世态度，而余杉不是这样。她喜欢那种有一颗善心和爱心的人，譬如：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就是这样的人。爱斯梅拉达能在落入虎口中遇到加西莫多的拼力相救，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余杉知道王强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家里出了什么麻烦。她想帮助他。
余杉看着这些天来有些消瘦的王强，说：“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还吞吞吐吐的。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你爸妈一起去石家庄进货，在快回来的路上……”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王强爸妈是火柴厂的双职工。后来，由于厂里效益不好，双双下岗。他们在市里的永宁市场二层包了柜台卖服装。刚刚半年，便出了事，就在十天以前在进货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人倒没有危及性命，但胳膊腿伤势较严重。这一打击，使王强陡然间陷入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他纯粹像是换了一个人。难怪林老师找不到他，他迟到早退也不说明原因。他要去医院照顾爸妈。他这几天在教室里心神不定，总是问身旁的郑波、郭禹现在几点钟了，然后便没命地向医院赶。他不想上学了，真想帮爸妈把承包的柜台给撑起来。
事发的那天，王强发疯地到处跑。打官司、住院都需要钱。最糟糕的是肇事司机和车辆至今都未找到。他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的。
那是王强第一次开口向人借钱。王叔不是他爸的亲弟，但两人是在火柴厂学徒时的患难兄弟。可是王强没有借到钱。王叔拒绝了王强。这一切，真让人寒心。他真正体会到了人情比纸薄的含义。
那些天，王强一边要坚持上学，一边要照顾他爸妈。功课一门也不能拉，因为他是班长。尽管这样，他看到林老师时仍充满了愧疚之情。这些天来迟到早退从来没有和老师说过他不想把爸妈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他不想解释。
他妈知道他在王叔那儿碰壁以后，近似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强儿呀，遭难莫寻亲，何况人家还不是你的亲叔。这种情况谁会借钱给咱？认了吧！别再求人。丢人现眼哪！妈和爸另外想办法吧！”说着，她抬起衣襟擦擦眼泪。
王强红着眼去值班室找护士长，说：“求求阿姨了，早一点给我妈动手术吧。我借到钱就还给你们。”
护士长还很年轻，心肠也软，说：“这种事摊到谁身上也受不了。一家人两口子都在医院，你爸还好，你妈得尽快动手术。这事我也考虑着，我给你向上反映。像你这类事太多，以前也有很多例子，动手术的钱至今还在医院的账上挂着。医院也有困难。你先去吧！”
王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出路，便又背着爸妈再一次去向王叔借钱。刚走进院子，一条气势汹汹的大狼狗向他直扑而来。“谁呢？”婶婶从屋里走出来，喝住了大狼狗。王强嗫嚅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婶婶叉了腰，横眉立目的样子很像《水浒》里的母夜叉孙二娘。
“怎么又来了？脸皮真比城墙还厚？早就说了没钱，让你不用再来，怎么吃饱了撑的不是？你以为我家是开银行的？”
王叔站到屋门口不吭一声，黑了脸。他和王强久久对视着。
“十门富亲不算富，一门穷亲穷断根。你和老王头都是一个王字，其实八杆子也打不着一点边儿。年轻时谁不头脑发热，结拜个把弟兄，那算个丢卵的屁事？”王婶说。
王强终究没能借到钱，一出门就开闸放水般地流下泪来。他抹了把泪，又抹了把泪。他刚转身要开锁骑车时，却发现一个人冷不防地拽住了他的车把。
这人正是余杉。
3
你听说过张穆然的故事吗？1999年1月17日早上7点20分，中央台一套节目播出“实话实说”。这个16岁的女孩在北京164中读书，刚刚接到196中中专文秘班的录取通知时，她被发现得了卵巢胚胎癌。这场病改变了她的生活。那一期名为《感受坚强》的“实话实说”，感动了很多人。特邀主持人张穆然没能到场。她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现场的大屏幕上。“我不明白的时候，说出什么不好的话让记者们别在意。”她在一生中最后的一句话里，都在想着那些采访她的记者叔叔阿姨们。她喜欢《荆棘鸟》的主题音乐。最后，她的手冰凉，呕吐不止，浑身哆嗦。那张病床前拍的最后照片里能读出她的痛苦，也给了所有人一种强烈的震撼……
从那时起，余杉似乎一下子从电视机前惊醒了过来。她觉得自己一生需要投入地做一件事情，并且一定要做好。她想当一名和姜天一样的记者。真的，她突然对王强说，人应该在痛苦中坚强地站立起来。如此，你的生命里才会有一种庄严感。当你认真地去这样做时，才会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震撼力。
余杉在说话的时候，悄悄趁王强不注意，在他口袋里塞了200块钱。因为他现在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那是她过年时积攒的压岁钱。
4
晚报记者姜天有好多次接过这样的电话，让人觉得莫明其妙。你问他半天里面不吭声，要不就是吞吞吐吐，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究竟是热心的读者，还是刚开始投稿的业余作者，抑或某一个热心于新闻事业的企业老总？应该说，一般热心读者、老订户不会这样，没有必要；企业老总也不大可能，有他手下伶牙俐嘴的女秘书抑或公关部小姐什么的。那么，会是某一个业余作者吗？那天是办公室副主任老纪接的电话，似乎给他打电话的还是个怪怪的女孩。为这事，他琢磨了一上午。副总梁剑让他采写的一个新闻稿也因这事拖了一上午。以前他可不这样。去年有一个文学女青年在电话里说要见他，他没时间，正要下乡镇采访换选。那女孩声称要为文学殉道，他不大相信。现在的社会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大家都很实际，忙着赚钱。他不相信，因为他觉得有点像歌中唱的“我拿青春赌明天”一样的玄乎，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话才像现在那种被誉为新人类的—代人的宣言。也许为文学殉道的例子不是没有，但不会太多。这种人不是闲着没事可干的傻冒，就是想出名，想的走火入魔的疯子。所幸他还从来没发现什么天才。那天他轻描淡写地劝说了几句“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之类的套话，然后挂了电话。后来，他听到那个女孩真得壮烈地卧轨自杀了。他真后悔自己不该那样，以至于心里久久有种负罪感。“这个世界不是没有爱，而是缺少发现。”现在，他想说的话是：“不是没有天才，而是缺少发现。”他把一个名人的话改了一下，以此表达自已当时震惊的心情。他不想再受到这样的惊吓了。他应该善待每一天，善待身边每一个人，甚至于善待任何一个从你身边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那个向他呼救的陌生女孩自杀以后，他当晚一个人跑到那段已经被收拾干净的轨道前久久伫立。他越想越难过。一个人面对轨道四周阑无人迹的旷野和渐渐向他弥漫过来的黑暗，放开喉咙痛哭了起来。
5
那天，余杉和王强从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前分手之后，便一个人去找林老师。她去的时候，林老师不在家。师母还很年轻，更像是一位大姐姐。他们刚结婚半年，全班同学人人凑份子买了一个婴儿用的小推车。这还是胡鹏的馊主意。原来大家想买大镜框的，但人名太多，写上去虽有纪念意义，但密密麻麻的不好看。想来想去胡鹏就自作主张先下手为强地买了它。原来以为新娘会不高兴，没想到歪打正着，直逗得新婚小两口相视一笑之后合不拢嘴了。胡鹏见机还顺杆往上爬，当着林老师的面还真和新娘要了一大把喜糖。众女生又围住他抢了起来。
这时，余杉问师母：“林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你坐，坐呀。我想是快回来了。你想喝点什么？”
“不了，我找林老师有急事！”
余杉看师母在电脑前正在打一部书稿。她在一所工业中专执教。后来，余杉告辞，又去学校找。没想到在半路上碰到林老师抱一摞书，一问才知道刚从书市回来。余杉就把王强的事告诉给他。
“林老师，你说该怎么办？王强总不能真的退学吧？”
林老师沉思良久，后来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