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杉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在北京看到杨晨。
“你怎么会来北京的？”
“怎么？只许你来，我就不能来？”
“你怎么知道我参加夏令营的？”
“我来北京后，给你家里打电话，说你也来了。真巧！”
杨晨比她想像的要瘦小一些，脸也黑黑的。他仿佛不是她梦中的那种感觉。她不知道与他的距离是拉近了，还是更遥远了呢？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便已无话。他脸上充满了一种执拗的东西，这一切让人想起她看过达斯汀·霍夫曼《雨人》里的一些情节。她想起了玉儿和姜天。
“你在想什么？”
余杉没有告诉他。她觉得来到北京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没有别的营员那种激动、兴奋和期待。那些天南地北的营员，可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随处可见活泼的身影，有欢歌笑语点缀。小作家、小记者共30余人，在短短7天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天安门，在金水桥上看升旗的时候，余杉的眼泪哗哗流下来。但她在杨晨面前缺少在信中的那种放松的交流。他陪她在东单、西单、王府井、前门的茫茫人流中行走。她始终没问他来北京干什么。而他很高兴能见到她呢。他以为准见不到她啦！世界很大，却又很小，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们学校分文理吗？你念文科，还是理科？”
“都差不多。不管文理，都有有意思和没意思的时候。有时挺枯燥！”
“那可能是学习方法不对。你们女生喜欢上课做笔记、老师讲一句就记一句，以致于一句还会顶一万句，而自己从来也不想想，甚至记完就完事大吉了。”杨晨谈起来眉飞色舞。“男生都喜欢学理，喜欢动脑子，女生的背功好，不知你呢？”
“平时上课挺紧，但一到考试，就需临时抱佛脚，提前背一天，也真还能出奇制胜。”
真不错！我们学校老师出考题尽出怪题，让你一上考场就犯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杨晨在叹气，用手理理鬓发，像一个小老头。
余杉就在这时笑了。
“你笑什么？”
“想起堂吉诃德和他的仆人桑丘。”
杨晨有一点像桑丘。“那么谁是堂吉何德呢？”
“你不会是堂吉诃德吧？”他说如果她是堂吉诃德，那么他心甘情愿地当她的仆人桑丘。
“可是，游侠骑士堂吉诃德会不会让你当海岛总督呢？”
余杉和杨晨在城市巨大的峡谷里穿梭。有阳光的北京是那么灿烂，扑面而来的是文化和知识的气息。她似乎全身披挂，手持武器，骑着骏马、周游世界、行侠仗义。而实际上是一幅锈甲破盔，骑的是一匹弱不禁风的瘦马。身后的杨晨便是骑着毛驴看唱本的张果老——不，是庄稼汉桑丘。桑丘对主人可是忠心耿耿。他们一路上没有看到风车，也没有遇上被押送的囚犯。他们不可能把客店当作城堡，把羊群当作军队，把铜盆当作魔法师的头盔，把赶路的贵妇当作落难的公主。因为北京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们那时在中国最宽广的一条大街上笑得前仰后合。
很显然，杨晨不是来北京做桑丘的。后来，他和余杉在北京饭店分了手。一会儿，他爸的车来接他。他爸有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高级进口小轿车。总之，看上去不像是红旗，看上去的确很美。她觉得她对杨晨还不了解。他想和他爸开车送她到文学院。她说不用了，她能回去，在北京不会迷路。她的感觉开始好了起来，而不再像那部片子中的“雨人”一样易于受到伤害。
2
朱星星坐在窗前，望着夏夜的天空。那时，从远方划过一束耀眼的白光，宛若一个长长的惊叹号。这一切稍纵即逝，在不经意间，让人联想很多东西。人如果有灵魂的话，这灵魂就会一代一代人传承下来，在为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根柢。佛法说，此有则彼有，此灭则彼灭此生则彼生。
那天，朱星星早早回了家。她想起当郭禹去洪铁山住处所看到的人事，就感到了心有余悸。她担心郭禹，便给他家挂了个电话。她发现他妈对她问得很仔细，像查户口，以前可不是这样呀。
“我是郭禹的同学……”
“对，你上次来过家里，他是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来的？”
朱星星连忙说是，他妈便告诉她随后发生的一切。他被抓了，让人感到惊讶。她让他和她一起走，可他确又返回那里。于是，他和洪铁山一伙人被警察抓走了。他妈在电话里哽咽着，因为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她问朱星星当时的一些情况，问他是不是真干了什么坏事。朱星星不知是如何回答的，只觉得郭禹正像那颗流星一样飞速划过天空。
第二天，她仍和前一天一样在街上走。刚走不远，林老师迎面走过来。那时，她有些慌张，不知所措。
“朱星星，假期过得咋样？”
“挺好，挺好。”
“不要光顾贪玩。”
“没有。时刻牢记老师您的教诲。”
林老师站下来，大约还有和她长谈的打算。
“咱班同学你都见谁啦？”
朱星星支吾着，说：“王强好像帮他爸妈站柜台，还有，还有……”
“还有谁呢？听说你不是要给郭禹补课吗？”
这时，朱星星便说：“是，是这样。”她心里盘算：该不该把郭禹的事告诉林老师呢？
“对对，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取长补短，只是……”
朱星星还是把郭禹的事说了出来……
“嗨，怎么会弄出这样的乱子来？你怎么知道的？”
他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便就此打住，问：“你知道他家住哪里？”
“老师，你——”
“我去他家看看。放假前，你们咋把老师的话又当耳旁风啦？”
“没有呀！”朱星星有些委屈，说，“老师，我带你去他家吧！”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
“那，那……那我回去啦！”
“你回去吧！”
朱星星刚走出去几步，林老师又叫住她，问：“这两天没见余杉从北京回来吗？”
朱星星摇摇头，就转身向家走去。
不知为什么，她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林老师已骑车匆匆远去。她有些失落地向回走。在她家院子里，几个男孩在踢球。他们随便玩玩而已。她没有看到球门。因而，他们只是踢来踢去地玩。她看到这几个初中男孩的脸上充满活力，并挂了几丝笑容。她旺怔地看了他们，没有找到守门员。她想起了那次郭禹奋起挡球受伤的情景。他说和他妈常为踢球的事争吵。他妈让他把全部心事用在学习上。但现在害了他的并不是足球，而是洪铁山。
3
那时候，柜台前没有别人，而苏维维只想搞一个恶作剧。王强正在吃盒饭。她从他后边猫了腰，渐渐向他对面靠近，然后“呼”地站起，大喊：“不许动！举起手来！解放军优待俘虏！”
王强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才来？等你一上午了？你干么去啦？”
苏维维住校，假期没回家。她跟市文化馆的一个老师学版画。她很认真。
“课刚上完。我就赶。”
“还没吃饭吧？”
王强让她在柜台里守着，他给她去买盒饭。一会儿，他回来说：“盒饭没了。要不我给你买一碗担担面去吧！楼下那家还有。”
“我不饿！”
“不吃饭，咋能不饿？”
说着，他去楼下给她买来了担担面。是凉拌的那种，他知道她的口味，不能太辣，少搁点盐，但可以放醋。她妈是山西太原人，能吃醋。这一点，他和她很接近。而他喜欢吃宽面条。他给她买来担担面，她也没再客气，就悄悄吃了起来。
“苏维维喜欢吃醋。”胡鹏曾一语双关地说。
“我就喜欢吃醋。”苏维维似乎未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不怎么着。王强和余杉去印刷厂了。”
“他爱去不去。”
胡鹏早就看穿了她的心事。这家伙看上去粗心，而实际上可鬼着呢。他一说这话，就让她的心一动一动的。由此，她心里越在乎王强，而外表则越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些天，她看出他的情绪不稳定。
“你怎么了？”
“余杉还没回来吧？”
她就不理他，说：“不知道。你问别人好啦！”
他没去问别人，仍旧沿用上课下课的作息时间，尽管现在是放假了。他都不放弃对自己的起码要求。他虽天天来守柜台，但仍对学习不放松。学生会的工作也较为繁杂，还有记者团与余杉产生的一些小误会，都在困扰他的心。这主要责任在他身上，那次余杉让他一起去拉赞助，他没去。后来，他确实感到一身多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另一点，他得承认他名利思想重，更喜欢做大面上的工作。因为记者团的事太多，但出力不讨好。
“我走不开，学生会的活动还得开展，你看……”
余杉未听完他的话，返身就走。
他想和她解释一下，但一直没有机会，以致于积怨渐深。
苏维维去文化馆学画时，王强陪着去了一两次。余杉正处于焦头烂额的阶段，拉赞助一筹莫展的阶段。她在半路上碰见了他俩。
“余杉，你和我们一起去吧！”王强对她说。他试图“解冻”那种坚冰般的关系，但他徒劳无益。
“你们去吧，我没闲功夫。”余杉怏怏不乐地走了。
“她也许在生你的气呢。”
“没把握的事不要乱说。”王强仍对余杉充满了信心。
4
余杉的眼前是歌德式的建筑。她觉得这一切与整个城市风格有极大的不同。这是周琴带她来到西什库天主教堂。先是一个小院，院里有一个小花圃，还有喷泉。教堂里正在做拉丁文弥撒。余杉在门口站着，看琴姐姐也和一些善男信女拜倒在地。高高的穹顶，显得空旷、寂寥。前面是神父在用唱一样的声音领着大家做弥撒。教堂里的灯光神秘、迷离，气氛庄严、肃穆。人们祈求上帝庇护，虔诚地寻求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
余杉从来没有去过教堂，她求琴姐姐陪自己一起去看看，感受一下气氛。琴姐姐手里拿了一本刚从西四书店买到的《卡夫卡致密伦娜夫人的情书》。这本书，让琴姐姐想到了姜天。余杉后来也走到那些念念有词的善男信女中间跪拜在地，为姜天，也为玉儿祈祷。那时，她和琴姐姐从教堂里出来，又去附近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国产枪战片。它和好莱坞的片子比起来，更像一场蹩脚的游戏或闹剧。1998年的夏天，她更喜欢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而国产片的导演似乎是草菅人命，敌方如田里收割的稻子纷纷倒地毙命，死伤不计其数。好人则都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长命百岁。
“我就是哪个上帝最宠爱的孩子！”余杉记起姜天给她讲的一件事情：一个刚从电大毕业的女孩来报社应聘。女孩因为一畴莫展的工作问题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带她找过梁剑。那女孩的事情不知后来是否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因为她坚信自己在上帝的庇护下能够如愿以偿。姜天想帮助她，但他力量有限。据说，她的梦还是在最后破灭了。上帝没能庇护她；上帝的孩子太多，大概遗忘了她。
席勒说：为了一个正当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马家军的成功便是一个例子。王军霞在当了世界冠军之后，仍被教练拿着一条长凳追打。据说，仅仅因为她违反了一条不成文的教规，某种意义上讲，物竞天择的结果是十分残酷的，那就是弱肉强食。模式教育、应试教育，易使人脱离现实，想入非非，缺少自制力，缺少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琴姐姐对余杉这样说。
后来，余杉随琴姐姐回到了她所在大学的居所。她看到了姜天几年前给琴姐的一封信。
小琴你好：
人生中的聚散就这样不可遮挽。北京一别已有数月，如今所在的城市已是白雪皑皑。记得离开北京的那天，正逢一场罕见的大雨，街道上满是积水，我有一种逃难的心情。没有让任何人送行，我知道你会难过。我没给你留下什么。从北京站的地铁口出来，我的心早已湿透了。那些美好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贝多芬说：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在乡下和爸妈呆了一段时间，心情好起来。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后来就到市里报社上班。工作还挺好，日子过得就快了许多。写了不少稿，但满意的不多，因而懒得给你寄，不知你怎么样？大学里还好吗？与人相处，要理智一些；对生活要豁达一些。
春节之前，我和贝贝就要结婚了。
你如果方便，请来参加我俩的婚礼。
祝你快乐！
姜天
即日
5
采方地点：北京师大
被采访人：杨樱
年龄：18岁
现在的高中，追求升学率。虽有文科班，但是你个人的爱好不受重视，连个像样的文学社也没有。校方似乎认为这是不务正业。高考的指挥棒把人都搞晕了。
校园里挂着热烈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在学生食堂、公寓楼和教室之间奔波，你急需一辆便宜的二手旧车。校园比想像的大，不骑车确实有许多不便之处。阅报栏、布告栏、图书馆的网络图书等，不一而足。布告栏里有一艺术系的同学四门主课不及格，已被校方勒令退学取消学籍。我隐隐有压力感，但比高考时的状态要强了许多。那天，我去电影学院找人。那里进进出出一些看上去气宇不凡的莘莘学子，他们中间也许会诞生几个影视明星什么的。学生公寓楼门前有一些台阶。台阶两旁是整齐地排列着的花盆。紫色的花开放着，叫不上名来，但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紫色在好多人眼里似乎代表浪漫。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我在小学时写过一篇《哈达献给北京城》的作文。北京让我又回到了从前。我在周末的校园里荡来荡去，头顶的阳光让人觉得很充实、很温暖。麦当劳店里的气氛不错，很优雅。大家一起吃巨无霸，还有麦香鸡、汉堡包、炸薯条什么的。我本来想要一杯热饮，但一直没要。不知谁说了一句肯德鸡店里的“上校鸡块”这名称很有想像力。听声音也像是外地生。
我从小随父母在长沙读书。我的童年是在城市里度过的。可以说，我生活在一个比较喧嚣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