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到了巴羊?”
徐站长听了老易夫妇的汇报,有点惊愕。你们等等,我去查下,看有没有他到巴羊的记录。徐站长说完,转身进了另一个屋子。
老易,他查得到吗?易妻低声问。老易说,啥年代了?大数据面前,人人都是裸体,连根阴毛都盖不住。易妻说,老易,你说话有点身份好不好,都这个时候了,还忘不掉下三路的玩意。老易听罢,便立刻低头不语了。
过了一会,徐站长回来了。徐站长说,这条咸鱼确实到了巴羊,住在雪域客栈。徐站长说罢,蹙了蹙眉头,忽然说:我也顺带查了下你们。系统里近几年都有你们去布兰的记录,为什么?
为什么?老易夫妇相互望了一眼:怎么,你对我们也有怀疑?易妻说。
徐站长笑笑说,布兰是边境地区,我是武警,你丈夫看来也是一位在艺术界知名的人物。我是为你们的安全考虑。
老易递了一杯酥油茶给易妻,然后对徐站长说:五年前我患了一种要命的怪病,去哪都治不好。后来寻到一个阿里的高人,他告诉我,布兰的虫草虽没有什么名气,但对有些疑难杂症却偶有神奇的功效。我吃了后,果然觉得身体舒顺不少。
老易说罢,从兜里掏出一个绣有莲花的小布袋,拿出一根虫草递给徐站长。
徐站长接过虫草,仔细瞅了一眼,说,这虫草有什么特别吗?我只听说那曲的虫草有名。
老易笑笑说,布兰虫草是远不及那曲虫草,可你知道我手中的虫草却是布兰普渡寺的虫草。你该知道普渡寺。
徐站长眉间一跳:有什么不同吗?
老易说,当然不同,这可是喇嘛们一边念经一边采集的,每一根虫草都受过加持。哎,徐站长,你笑什么。
徐站长呵呵了一声说,我可没笑。好了,不说这些,那你们明天去取吧。今晚就在马拉乔附近的伽噶镇住下,那有个“圣湖”酒店,算是这里最好的酒店了。
老易听罢,低头没出声。易妻瞥了老易一眼,对徐站长说,你可要说服他。他是个急性子,肯定想现在去巴羊。这几年,布兰虫草简直成了他的宗教。没了它,他准要垮的。
徐站长,她说的没错。
老易说罢欠了欠身子继续说,普渡寺的虫草是喇嘛们闲时采集,数量不大。前几年普渡寺的门措主持都会替我预留,可听说他今年去了山南的慈光寺,我就有点担心了。我现在去巴羊,明天就可赶回布兰买虫草。
这绝不可以。徐站长站起身说,刚刚气象台发来预警,说今晚巴洛卡垭口附近会有暴雪。请相信我的判断,这个人没那么坏,也算是个精明人。倘若他真拿包走了,我肯定可以安排武警拦下他。路上那么多摄像头可不是吃干饭的。
老易听罢徐站长的话,宽心不少。夫妻俩坐了一会,便起身准备去酒店,刚走到门口,徐站长忽地叫住了他们:你说你们的车是停在拉玛湖U型路段?老易说,是的。在U型路的最低点。徐站长又问:你们往布兰走,有摩托车迎面开过来吗?老易夫妇疑惑地相互望了望,说:你别说,还真没有。不过我们在湖边拍照时,听到有摩托车驶过。
哦……你们回头看了吗?徐站长问。老易说:没有,我们那时哪顾得上。徐站长说,你们从湖边回到车上,就没想到包还在车顶?
易妻抢着说:包是老易扔的,我自然没印象。你该知道,他是搞艺术的,艺术家都是一根筋,一个心眼掰不了两瓣使。每次出来,他都丢三落四的……
徐站长冲老易笑笑,打断易妻的话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快走吧。
夫妇俩一出检查站,老易就给咸鱼发了短信,说他们准备在伽噶休息一夜,明天去巴羊。没想到,咸鱼立刻打电话来了。话筒里,咸鱼的话有些慌乱。咸鱼说,客栈老板刚刚告诉他,天气预报说,今晚巴洛卡地区可能有暴雪,让他千万不要出去。现在看到老易夫妇的短信,他心就安了。他就怕老易夫妇着急,连夜赶到巴羊。他用儿子担保,明天一定将包放到客栈。
老易呵呵一笑说,算你这小老乡还有点头脑。你是怕为了那点钱,搞出人命不值得吧。
老东西,我再说一遍,包里没钱。
咸鱼说完,用力地挂了电话。
5
咸鱼到了巴羊,在加油站刚加满油,就接到了老易的电话,他才知道这对夫妇刚到马拉乔。咸鱼推着车,在巴羊的街上耷拉着脑袋走着。此刻街道两边商店都关了门,空荡荡的大街上有几只流浪狗在转悠,它们在昏暗的路灯下觅食,见到咸鱼靠近,本能发会出一两下吠声,倒让咸鱼觉得不那么寂凉。
咸鱼到了雪域客栈门口。老板一眼就认出他来。冲他笑了笑,说:事办的顺利?咸鱼咧了咧嘴点了下头。老板见咸鱼情绪不高,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噜了噜嘴,说:老地方,去3号房。
雪域客栈属于路边的民房,不给钥匙,也不给毛巾,就一张通铺。你去了,找个空位,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给老板几十块就走人。咸鱼现在没一点困意,就是肚子饿了。这一路担惊受怕的,他觉得该犒劳自己一下。他问老板,有什么吃的没?老板说:羊肉汤,热热就可以吃。咸鱼说:行,来一锅。
一支烟的工夫,老板就把羊肉汤端了上来。咸鱼在厨房转了一圈,发现还有两个冰凉的馒头,便掰开几瓣,丢在羊肉汤里,稀里呼噜地很快喝了个干净。咸鱼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点上一支烟,一个人闷头抽了起来。客栈老板见状,凑上前说,兄弟,累了一天,快钻被窝吧,今晚有雪暴,赶快先把被子焐热。
咸鱼听说有雪暴,倒先来了几分兴致。他是南方人,很少见下雪,何况是一场雪暴。他想象不出,那些美丽的雪花,一旦暴怒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可他随后便担心起那一对夫妇起来。从身份证上看,这两人已快六十。都说六十耳顺,可他觉得这对夫妇,特别是那女人耳根硬的狠。他费力把自己电话中说的话捋了一遍,确实觉得有可能把对方激怒。他担心,一旦这两人来了脾气,或是不信任他,连夜赶来巴羊找他算账,那可就麻烦了。俩人开的车再好,也经不住巴洛卡垭口的暴雪,一旦打滑翻车或陷进雪地,不摔死也冻死。咸鱼知道,一旦出了人命,那他是万万逃不脱的。虽说不算谋财害命,可也要关进去一两个月调查,那可就耽误手头的大事了。
就在咸鱼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易的短信来了。慌乱之中,咸鱼拨了老易的电话。可放下电话后,咸鱼又特别沮丧。刚才一时性急,为了稳住那两人,拿儿子做了赌注,这算什么事啊,真他妈不吉利。经过几番交手,咸鱼隐约感觉,这对夫妇思路敏捷,伶牙俐齿,不像是一般人。自己父母在这个岁数的时候,早都说话漏风,走路歪歪倒倒了。
想到这,咸鱼翻出老易夫妇的护照,身份证还有边防证仔细瞅了起来。他拿出手机,搜索了下老易的名字,手机里跳出的结果让他大为惊骇。
咸鱼坐不住了。他掖好衣领,走出客栈大门,靠在门边又点燃一支烟。暴雪前的夜空特别低,云已经卷到了地面,偶尔有辆大货车经过,好像是要驶向天空。
咸鱼抽完烟,扔掉烟蒂,缓缓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女人的电话,说马上会用手机发一张照片,让女人转发给儿子的培训班的老师,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
过了一会,女人给了回话,说这人可了不得,美术界的大佬来着。
咸鱼不耐烦地说,这不用你说,我刚百度了。他还说啥了?
女人说,老师一个劲地追问,我们和这人是什么关系。我就编了一个瞎话,说是新认的一个远房亲戚。你猜老师听了说啥?
咸鱼问:说啥?
老师说,有这个亲戚你还在这学啥?有多少培训公司老板想和这人搭上线。
女人说罢,歇了口气就追问:老公,这个人就是丢包人?
咸鱼气急败坏地说了句:你娘的真会想,哪有那么巧!说完就挂了电话。电话刚挂断,女人又拨了过来。女人说,老子告诉你,你可别瞒我,要真是这个人,那你可得补救,也是一个机会。
咸鱼说了句:废话。便又按了电话。
咸鱼把电话揣进裤兜,不由得往巴洛卡方向望了望。可满眼都是黑云,他什么也看不到。
6
老易夫妇把车拐进伽噶镇,住进了徐站长说的那家酒店。夫妇俩洗漱完毕,关灯就上了床。两人在忐忑不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天快亮时,老易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咸鱼,斜挎着腰包,身披星光,在一片雪地里飞驰。咸鱼的身后奔跑着一群雪白矫健的狼,它们护佑在咸鱼左右,仰脖冲着明月嗷呜。
老易被这个梦境惊醒了,抬眼一看,窗外已是灰色。他觉得这个梦做的蹊跷。他没见过咸鱼,却怎能梦见他。梦中的场景难道预示着咸鱼拿着腰包跑了?想到这,他慌忙拿起手机。手机没有咸鱼的来电,也没有咸鱼的短信。老易推醒身旁的妻子,把梦境向易妻叙述了一遍,易妻也颇为惊诧。易妻问,徐站长有电话吗?老易翻了翻手机,说:也没有。易妻说:你拨一下咸鱼的电话,问他包留下没有。如果他不接电话,就马上联系徐站长,截住他。
咸鱼的电话通了,没人接。老易又拨了一次,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了。可接电话的竟是徐站长。
电话那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高原的风声。老易隐约听到徐站长在风中喊什么,却听不清。过了一会,可能徐站长走到避风的地方。风声小了。老易这才发现,徐站长的嗓子哑了。
徐站长问:你们还在伽噶?
老易大声说:是。
一阵呜咽般的风声吹过,好像又撕破了徐站长的喉咙。老易听到徐站长继续扯着嗓子喊:咸鱼死了,被一群狼撕了。
老易听罢,心一哆嗦:怎么会这样?徐站长喊道:别问为什么了,你们快收拾行李,往巴羊方向走,我在巴洛卡垭口前等你。
老易夫妇慌忙收拾行李,一路向巴洛卡狂奔。
去巴洛卡的路非常难走。大地一片雪白,根本分不清路和路基,稍不慎,就会翻落路边的山崖。幸好白天路面已经有了车轱辘印。夫妇俩暗自庆幸,昨晚听了徐站长的忠告。
一路上夫妇俩除了小心翼翼开车,内心还犯嘀咕:咸鱼怎么会晚上翻巴洛卡垭口?巴洛卡在巴羊的西边,咸鱼要是想连夜去拉萨,应该往东边走才对。
老易夫妇到了出事地点,就看路边的雪地上围着一圈人。夫妇俩下车,拨开人群,就看到地上有一块白布,白布的四周用石头压着,白布上还渗出团团血迹。从白布隆起的形状看,下面就该是咸鱼。老易想拉开白布看看,看看这个男人是何模样。却被徐站长一把拉住了:别看了,瘆人。
老易呆呆望着徐站长。徐站长满头挂着白霜,圆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鼻子里不停冒出白气。老易问,你何时发现他的?徐站长摇摇头说,他算是机灵,狼一围,就打电话给马拉乔,我马上通知巴羊警方,我们赶到时总算还能说几句话。
都说啥了?老易的声音在呼呼的风中瑟瑟发抖。
老易说话时,正好一阵旋风吹过,那块白布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咸鱼一只血肉模糊的脚。徐站长赶忙上前把白布掖好,又回到老易身边,他没接老易的话茬,而是语气低沉地说:当时的场面定是很惨烈。他用棒球棒打死了两头狼,据清晨赶来的战士描述,他浑身是血,踉踉跄跄,还在和几头狼拼。
老易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前方就是巴洛卡垭口。垭口处经幡舞动,远处的山上还纷纷落着雪块,公路上还有厚厚的一层冰凌。老易所在的位置是翻过垭口后第一个急转弯处,咸鱼也许就是在弯道处不小心摔倒,让黑夜中又冷又饿的狼有扑上来的机会。
老易把目光收回时,忽然看到徐站长拿着部手机,手机上泥迹和血迹混粘在一起。老易心想,那该是咸鱼的手机。
老易问徐站长,他怎么突然往回走?徐站长回避着老易的目光,而是看着远处的雪山,缓缓地说,也许是怕你们着急,想把包尽快还你们,求得你们谅解吧。
老易说,怎么会怎样?我们昨晚都说好了,他把包放在雪域客栈就好。
徐站长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警察说,他咽气前握住警察的手,反复唠叨一句话:钱都在,一定要给易教授。
徐站长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块浸血的白布,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说,算了,不说这了。然后向不远处一个战士招了招手。战士跑过来,从一个军用书包里掏出一件东西,老易夫妇一看,正是那个黑色的腰包。腰包上有很多泥污,却无一丝血迹。徐站长把腰包递给老易,说:一千元人民币,三千美金一分不少。
老易接过腰包,“唉”了一声说,他还曾担心我会为这点钱丢命,结果他把命丢了。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热心的好人,否则我会提醒他的。
徐站长瞅了瞅老易,苦笑了下说,我也没想到,我甚至动过抓他的念头。我查过他,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还在美团送餐,可见生活艰难。他还有个孩子。咽气前,他除了唠叨还你钱,就是喊他孩子的名字,说他的孩子名叫孙大壮,在光州光明中学读书。
徐站长说罢,忽地用一种幽深的目光盯着老易说:
你信吗?这个咸鱼并非驴友,他也是来布兰买虫草的。
啊?老易惊骇地喊出了声。
你跟我走吧。徐站长说。
老易夫妇随着徐站长,走到路基下一辆红色摩托车前。徐站长掀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布袋子。布袋子上沾满泥土,有一个角还撕开了一个三角形豁口。老易一看布袋子中央绣着一朵莲花,脱口而出:这是布兰虫草,在普渡寺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