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光景,不知是春或是夏,天气倒也是时常的反复,然而雨却是越发下得勤了。而这之后的几场雨,多是伴着雷而来的。屋外隆隆作响,忽而几道闪电划过,倒吓得胆小的孩子惊声叫了起来。
萧向渊同他娘走之后的第二天,蔡古初如约登门,得知他们娘俩儿早已离开,不觉怒火中烧。然而蔡古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一天蔡古初原本只是只身前来,但发现萧家无人之后,忽然喊来了十来个上身只穿着件背心,手里提拎着一根棍子的地痞流氓。镇上人都知道这阵势意味着什么。于是那天,他们踹开了萧家大门,将萧家屋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统统搬走。而至于那些门窗、那些不值钱的木桌、那些早已和屋子连在一起的水泥台阶,即便是在毫无任何用处的情况下,仍旧被他们用斧头、用锤子败坏得一干二净。他们气急败坏的时候,没有别的法子,然而是一定要欠债者付出些什么的。只可惜现在他们根本找不到萧家人。
蔡古初知道萧家在镇上还有一家饭馆,于是里头的一些家电最终也未能幸免。只是那些的碗碟、那些的椅凳,蔡古初不屑一顾,只是径直摔碎、敲烂。即便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于事无补,可他们只是想借此表示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当这一群人怒气冲冲地走在小镇的街上,试图找出萧家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原本欠了高利贷就是一件极为难办的事情,且又是在赌馆之中欠下,天知道这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呢!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的,那一日之后,萧向渊家的事情便彻底传遍了整个小镇。哪怕是临镇不相干的人,都会说一句:“瞧他们这一家子,这下欠下这么一大笔高利贷,这一辈子可算是毁了!要是让那恶霸蔡给找到,这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萧家的遭遇,在不相熟的人口中,不过是饭桌上的谈资,权且当作消遣。而在相识相熟的人这里,那便是一声声唏嘘。
诊所里没什么生意的时候,莫爹便和莫妈聊起来,言语中又有些惋惜。
“虽然我不喜欢老萧这个人,也不喜欢他儿子,可是他家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感觉怪难受的。”
“谁说不是呢!只是可怜了他们娘儿俩,也不知这投奔亲戚去能成不能成。万一要是个势力的亲戚,不肯收容他们,真不知他们娘儿俩要怎么办。”莫妈不无担心地说道。
而她的担心最终成为现实。即便那天之后,萧妈带着萧向渊到了二表舅家,而当时的二表舅在几番犹豫之后也终于肯让他们住下。但是第二天,一切就全都变了卦。
那还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原本萧向渊母子二人一整天的奔波,这会儿才能够暂时地入眠,却不料迷迷糊糊中却被叫醒了。
他们二人只是睡在杂货间里头,只两张薄薄的席子垫在冰冷的地上。幸得不是寒冬,只是后半夜依旧觉着有些的寒意,但多少是要比露宿街头要来的强。
二表舅叫醒他之后便说道:“你们还是走吧,家里的婆娘不依不饶,这里有一些钱,你们莫嫌少。若是留在这里,怕是以后的日子也难过。”
萧妈盯着他看了有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下已经泪如雨下的萧向渊,只轻轻地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将二表舅递过来的钱按回去,说道:“既然你不方便,我也不强求,但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希望您可以发发慈悲,让我们娘儿俩等天明再离开。”
“你说的哪里的话,”二表舅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这钱你还是收着,我婆娘向来厉害,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昨夜来到,原本我那婆娘就有些脸色,是我强应允下来,如今半夜婆娘又开始闹,我确实也招架不住。既然她不应允,我也确实不敢留你们,要不这日后我这家也要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会儿我婆娘刚跟我闹了一宿,刚才睡下,我便偷偷下来叫醒你们,想是给你们带些钱。否则天明我那婆娘醒来了,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们还是先睡着,天亮吃了饭再走。”
二表舅起身之后原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只是摇摇头,道:“实在对不住了。”
自然,他们家此前和二表舅走得较近,也知道二表舅家的生活相对富足一些,这也是如今走投无路的他们选择来投奔二表舅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可正如二表舅所说,他那婆娘是个厉害的主儿,而二表舅对他婆娘又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妈,我们走吧。”
二表舅上楼还不出一刻钟,而方才还泪流满面的萧向渊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说出的话那般冰冷、又那般坚定。可是,娘却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但是那一天,他们确乎是在天明之前就离开了。开门的动静很小,二表舅即便听到有声响,也决想不到他们娘儿俩会就这般离去。
天明当二表舅下楼喊他们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早已离去。而他给的那一卷钱,也被留在了席子上。他怕婆娘见了会生疑,慌忙将钱收进口袋中。接着便听到他婆娘尖锐的声音:“倒是挺识趣的嘛!要是天明还不走,我都得拿扫帚轰了!遇上这些个的穷亲戚,可真是晦气!”
二表舅摇摇头,似无奈,又似懊悔,回应道:“行了,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这人都已经让你赶走了,你就不能积积口德吗?”
天明未明之际离开,萧向渊和娘只是到了不远处一户人家背风的墙后面等候。那里至少能够避一点风寒。
“我们再上你姨父家去看看,兴许他会收留我们的。”娘说道。
“别去了,去了也是被赶出来!”
可是,萧向渊早已经对这些亲戚不抱任何希望。而当娘听到他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反应。她不知道,就他们娘儿俩,又如何去应对这未知的风雨飘摇。
马上就要中考了,而每日的上学放学还是一如既往。只是每当看到原本萧向渊的那个座位空空如也的时候,景匀任心中就会感到一阵难受。原本他们是课间上个厕所都要喊上彼此,而如今景匀任还会习惯性地喊道:“阿莱,渊子,走了!”
而当莫其莱应他一声的时候,却也不会去纠正他,只是彼此看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我们本来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的。”景匀任说道。
莫其莱不答话,他记得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你们是我异父异母的兄弟。
现实总不会一直按照人们所设想的那条路线行进,它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它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它不会总让人如意,也不会总让人不如意,只取决于它自身的喜好。也许它令一个人笑了,也或许它令一个人哭了。可笑与哭在它看来并无二致,反正它又不似寻常人般充满了七情六欲,它从不在乎这些。
于是当现实最终在摧毁着些什么的时候,人却只能无力地看着,任它毁灭。
景匀任白天出门叫上莫其莱之后,二人还会习惯性地要绕到萧向渊家,直到看到他家废墟般的屋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很多天了。
“不要担心了任,好人会有好报的,他们会没事的。”娘见他心不在焉了,又是担心,却不知如何宽慰。爹也安慰道:“是啊,担心也没有用的,只能希望他们能在亲戚那里先落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妈、阿爹,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了。”
然而他的心里依旧难过。而直到后来的中考,也似乎只是在一眨眼的时间之中就已经结束。他原本应该彷徨、应该焦虑,可事实上他却出奇的镇定。只是那之前,他依旧认真学习,一切都未曾被内心的伤悲打乱。可是,这之后,他又会怀念萧向渊。很多次,他和莫其莱一起回家,却只是感到少了些什么。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可就是令他感到难受。
是的,中考结束了,他分明经历了整个的从开头到结束的全过程,可他却分明又忘记了整个过程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放假了,可他还是难受。
他又喜欢去河边了。上一回还在的木筏不见了,大概是担心教他们弄坏的缘故罢。于是,这之后,与彼岸之间,又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那里原本也便是他们三人共同的记忆,如今,三人中少了一人,原本记忆该越发浓厚,而事实上并没有。伤悲似乎将回忆越发稀释,离去的那个人似乎将他们共有的记忆一并带走。
他们自然渴望有一天能够再度重聚,只是他们又不知道这一天究竟要等多久。只是那之后的生活又需要开始步入正常的节奏,每日的悲天悯人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假期来了,镇上到处都是小孩跑来跑去,叽喳叫唤着好不热闹。
雨季好似过了,天气又是出奇的好,很快收获的季节也便到了。收成好的人家脸上便挂着笑,收成差些的则会骂过一两句,随后听谁讲了个笑话之后又会冷不丁笑出声来,再不理会田间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