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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一两)

第一部 染花身

楔子 梳发明月夜

隆冬,寒风呼呼地刮着,听差的侍卫和太监们个个都缩着脖子拢着袖。乾正殿里的烛台下已经流了一大摊烛泪,御案前的皇帝陛下还没有放下手里的奏折。

这是泰渊帝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到了亥时三刻,御茶房进点心,另一碗酽酽的浓茶,是长夜相伴的。

用过点心,太监撤去杯盘,皇帝靠在龙椅内,忽然瞥见窗上青白,以为天亮了,一怔,“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今天十六,窗上是月光。”

遍地都是银光。花木的叶子落了,光秃萧疏的枝丫衬着明月,倒是一幅极有诗意的图画。

皇帝看着,信步走出大殿,冷光浸浸地洒下来,周身似乎笼在无形的冰水里,寒风更来助阵,吹得明黄衣摆在风里翻飞。皇帝问:“韩进今天当值吗?”

皇帝极擅骑射,乾正殿后,造了马道与箭靶,以便皇帝劳累时练练筋骨。周公公见问起韩进,便知道皇帝要练箭,连忙吩咐去找韩统领。

韩进很快便进来,皇帝一连扣了三支箭在弦上,一面瞄准箭靶一面向韩进道:“这一手你练到哪里?”韩进躬身道:“臣怎及陛下神武?现下还只会开两箭。”

皇帝眼睛微微一眯,手一松,刹那之间周身散发出凛冽之气,三支箭如流星般向前射去,空气传来呼啸之声。皇帝收了弓,向韩进道:“前年围猎,你三箭连发射死一头黑熊,怎么到今年反而退步了?”

月色中,传来“笃笃笃”三下连响。韩进不无感慨地道:“奴才三箭连发没错,却不能像陛下这样射中三个箭靶。”

皇帝示意太监把弓箭给韩进,道:“让朕看看当年带出来的徒弟。”

韩进知道皇帝最不喜欢看人弄虚,认认真真地上了三支箭,弓弦拉得有如满月,“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去,前方传来“笃笃笃”三下连响。一个小太监跑过去查看,回道:“韩统领发三箭,中三箭,射中两个箭靶。”

皇帝负手看着他,道:“这些年你只顾着带孩子,工夫都搁下了!你家那两个孩子怎样?”

说起自己的宝贝儿子,韩进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兴奋神情,道:“回陛下,大的已经在练刀枪了,小的还在学骑马呢,喜欢得很,整天猫在马鞍上,抱都抱不下来。”

“两个孩子多大了?”

“大的八岁,小的七岁。”韩进说罢“嘿嘿”一笑,“上个月又添了个丫头。”

皇帝微笑起来,“当真?取了名字没有?”

韩进见说,趁势跪下了,“奴才贪心。奴才替孩子再讨次圣恩!”

韩进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帝赐的名字。宫里人谁也想不通,陛下为何对韩进这么一个耿直莽夫这样恩宠——陛下一向面冷心深,早在做皇子时便已闻名天下。

某天一个小太监私底下忍不住请教周公公,周公公一面命他捶着腿一面合着眼道:“韩统领是陛下还是皇子时的旧部,情分自然要深些——何况韩夫人是皇后娘娘当年的贴身侍女……”

周公公说到这里,小太监忍不住“啊”了一声,“皇后娘娘?”跟着把嗓子压得极低,“您老人家别嫌小的多嘴啊。这宫里,除了先帝的妃子,怎么陛下一位娘娘也没有?我听说上回东利国送来一名绝色的公主,陛下都笑着让她回去——怎么陛下真有一位皇后?怎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呢?”

周公公睁开了眼,历经数十载光阴的眸子里,蕴藏着小太监怎么也看不懂的深长智慧,“咱们的皇后,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小太监一惊,“后位空悬了十年吗?”

“从来就没有皇后……”周公公的声音低了下来,“九王妃早在陛下登基前便去世了……陛下登基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套皇后的凤冠霞帔……”

小太监宛如听着一个鬼故事,心里忍不住毛毛的,“那、那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坤良宫难道空了十年?陛下还时常宿在那里啊!”

周公公再次合上了眼睛,背靠在软椅上,良久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痴人哪……”声音似乎一直含在喉咙里,小太监听不真切,心里还沉浸在那无法想象的故事里。

眼下瞧见皇帝笑吟吟命人取纸笔,赐了名。韩进谢了恩。周公公躬身上前请圣驾回殿歇息,皇帝道:“朕今晚宿在皇后处。”

周公公便带着人退下——皇帝去坤良宫的时候,从来不让人跟着的。

皇帝叫住韩进:“你陪朕走走。”

一路月华如水,越是冷冽,便越是明亮。值班的侍卫在巡逻,值夜的太监与宫女悄悄地打着盹,月色照亮这一切,亦照亮皇帝明黄色的袍袖。一路上有人上来见驾磕头,到得坤良宫前,皇帝止住了脚步,韩进跟着停下。

坤良宫,是皇宫大内最精雅的一座宫殿。皇帝登基之后,便大肆修建了这座宫殿,宫内分作两层楼,中间是个极大的天井,开了一口池塘,种满荷花。眼下是隆冬季节,月光明明朗朗地照着干枯的残荷,宫里静极了,仿佛听得见月光滴落在荷叶上的声响。

这间殿宇,仿佛是被隔离在时光之外的,静悄悄地凝立在月光之下。皇帝脸上的神情,有迷雾似的一阵动荡,就像一层薄纱被揭去,平日里雍容冷峻的君王,眼神慢慢变得风一样轻柔,他吩咐:“你下去吧。”韩进离去,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皇帝还立在门口,衣摆在月下风中里翻飞,远远地看着,像一个纸剪的影子。

四下里只有月光悄悄坠下的声响,风吹过,冰冷到了极深处,偏有一股子沁心的凉香。皇帝就那么痴痴地站住,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抬起脚步,进了殿,来到二楼上的一间宫房。

这里被布置成寝卧之室,宫殿是登基时新造的,这间屋子的被褥用具却显出旧态来。好在都是极上等的质料,任时光也带不走它们的光泽。皇帝站在梳妆台前,面前一方东利国上贡的琉璃镜,借着透进屋来的淡淡月光,隐约映照出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俊美的脸。纵然十年的孤独与等待,让眼角眉梢带上了些许风霜,纵然一身明黄衣袍的尊荣,让人不敢直视。然而,没有人能够否认,眼前这张脸花费了上苍许多的心血。眉如刀锋,眼似深潭,鼻梁笔直通透,下面是薄薄的一张唇,这张唇紧抿的时候,会有说不出的冷冽杀气;这张唇微微翘起的时候,会有缕缕春风。此刻,抚着镜台,这张唇轻张,喃喃地、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千夜……”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只吐出这两个字,深潭般的眸子里就起了一层薄雾。他没有再说下去了,抬手取下九龙头冠,拔下发簪,长发纷纷散下来,披在肩上。那头发竟是卷曲的,层层叠叠,像湖面上轻柔的波纹。

柔软卷曲的长发,在玉质的梳齿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十年过去了,他由皇子变成了皇帝,由王府搬进了皇宫。这皇宫是他的了,这天下是他的了,一切都是不同的了。然而,这细微的声响是相同的,梳子滑过他的发头,细微的、绵密的、温柔的梳发声,是梦里无数遍回荡的声响。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随着这双眼睛的闭上,慢慢显现出时光深处的模样:窗外不再是深沉的夜,而是暖风怡人的阿洛边境。梳子的质地是那样的白而细腻,握着梳子的手却比玉更白,一根根手指,仿佛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梳子滑过他的发,声响细微绵密,他看着她通红的脸,唇角忍不住逸出一丝浅笑。她的脸那么红,肌肤如抹了胭脂,眼中好像要滴下水来——

他蓦然睁开了眼睛,然而镜子里只有他满是泪痕的脸,只有他满是苍茫的眼,只有他一个人!

“十年了!”他握着梳子,对着镜子,似悲似喜,“千夜,你快回来了……你就要回来了……你快些回来吧,请你快些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怕……我怕我快要等不下去了……”

低泣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回响。这儿只有风经过,它吹过来,带着他呼唤,带着他十年的悔恨、十年的痛楚、十年的思念,向远方吹去,一面发出隐约的声响:“回来吧……回来吧……”

第一章 花嫁

十年前

这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把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吹落一只,立刻有一个小厮重新换了一只挂上。数了数,每间大屋檐下挂二十八只,小屋挂十八只,廊上挂八十八只,外加门口十八只,整个王府,里里外外,总共挂了四千九百六十只红灯笼。

管家道:“再加四十只,凑个整数,听着吉利。”

眼看风更大了,初夏天气,说风就是雨,天边已经有云层堆积,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原本忙碌着的家人要在雨来之前挂好灯笼,收好家伙,动作更快了,抬东西的、跑着传信的、过来给管家看单子支东西的……王府上下,一拨拨人来人往,肩撞踵接,走廊地面上踏过无数双鞋——有青布的、有纺绸的、有土布的……中间一双桃红色的薄底软缎鞋,夹在青黑两色行色匆匆的步伐里,十分显眼。

鞋子的主人有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穿桃色衫子葱绿裙,手上端着一盅汤。旁边有认得她的,都纷纷道:“心悦姑娘,给王爷送汤啊?”

王爷姬妾虽多,眼下却数心悦最得宠。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青楼出身,见了还是少不得要请安问好。心悦从鼻子里应出一声,继续端着汤,径直往王爷住的正屋去。

看着她的背影,原先问好的两个人笑了,笑容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一个道:“呵,要送汤,是要赶紧送。明天王妃就要过门,到时候,就算汤里是龙肝凤脑,王爷只怕也不爱吃。”

“都说王妃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若不是实在生得天仙下凡似的,王爷怎么会降尊纡贵,娶一个商贾之女呢?”

“听说王妃娘家富可敌国,也不是普通商家呢!”

……

声音被风隐隐约约地吹进耳朵里,心悦的脸色暗了下来,脚下的步子加快,来到正屋前。站在门前,先不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换上一副娇媚笑容,才款款地踏进门槛。

进门迎面一幅气势磅礴的松风山河图,笔锋苍劲,陡峭的山壁仿佛要插破纸上的青天。旁边是一壁子,放着几样古玩,转过间,只见王爷坐在椅上,手上展开一幅画。

天色阴暗,那件缎袍上的锦地织绣隐隐闪着幽幽的光芒。大概刚从外面回来,丫环在旁边替他取下头冠,一头微卷的长发顿时散落下来,垂在肩上。

他伸手去取茶杯,握到的却是汤盅,抬起了头。

这真是一张俊美的脸,眉峰锐利,一双眼眸却如深潭,望不见根底,鼻梁挺秀,嘴唇轻薄。每次看到这张脸,心悦都忍不住心神一荡,把汤盅揭开,放到他面前。

他喝了一口,仍旧去看那幅画。

画是一名女子模样,疏淡温倦的神情,跃然纸上。

心悦吃了一惊——画像眉目宛然,纵然只是淡淡勾画,也已是倾国倾城。忍不住问道:“这便是王妃吗?”

王爷“嗯”了一声。

“恭喜王爷,王妃竟是如此国色。”心悦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王爷娶了这天仙似的美人,就要把我丢到脑后了。”

她这话说得娇滴滴的,半带着幽怨,叫人怜爱,王爷闻言,搁下手中的画,淡淡问:“吃醋了?”

“我哪里配吃醋?”心悦黯然低下头,“清和大人的画艺天下无双,一定没有走一点影吧?王妃这样美,铁石人见了也要动心,家里又富可敌国,据说本人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不过是因为她的好,想起了自己命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我自己也知道,王妃嫁进来的日子,就是我回万春楼的日子。”

王爷道:“你只管住在这里,住到你自己要走的时候为止,好不好?”

心悦心里一喜,脸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偎进他的怀里,低声道:“你又哄我!就算你肯,新王妃也未必肯。”

王爷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微微一笑,那微翘的嘴角,那深潭似的眼睛,让心悦觉得怎么也看不透。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一口千年古潭,深不可测,笑了,却又只是似笑非笑,嘴角是微微勾起来的,眼睛里却一丝儿波澜也没有。他真的在笑吗?心悦自恃阅人无数,却从来摸不准他的心思。

好歹,总算从他这里得了句准话,她心里安宁不少,说了几句闲话,装作随意道:“听说新王妃是唐门家主的外甥女,可是真的?”

王爷“嗯”了一声。

“听说唐门的人,都是毒药暗器泡大的呀!”心悦乍惊乍怪,“这可真吓人!”

王爷并不答话。心悦又道:“听人说,唐门的人不仅用毒药,还有毒虫什么的,总之浑身都是毒,听着怪怕的。王爷千金之体,配得上你的,不是大臣们的名媛淑女,就是他国的公主郡主,怎么要娶个江湖女子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生得美?”

王爷仍旧淡淡地,连眼睛都微微地合上,仿佛快要睡着。

心悦知机地收了口——在风月场上历练出来的女人,倘若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来,也算白混了。

大婚的日子,很快便到了。王府上上下下张罗了这么多天,终于要迎来他们的女主人。

婚礼隆重得让京城百姓都开了眼界,男方且不说,天子人家,还有什么好说?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要排场有排场。难为是那新王妃,因为是商贾之后,身份到底低了一层,叫不少人议论,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嫁妆更是奢华。

大婚当日,只见一座八宝璎珞平金绣龙凤呈祥图案的轿子远远而来,据说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抬嫁妆的队伍还有一半在京城门外——花家女儿的嫁妆,多得让京城百姓目不暇接。

轿子在大门前停下来。门楼巍峨,那富贵尊荣的气息,非一般庭院可比。鞭炮响过之后,众人簇拥着一个穿大红滚金吉服的男子上前来,那便是新郎官。

有股说不出的气势随着他的步子逼近,丫头如环心里紧张起来,差点忘了行礼,还是喜娘暗自一瞪眼,才知道拜见新姑爷。

姑爷说了个“赏”字,便有两个小太监端着两个红漆盘出来,上面各放着红封儿——那是专门给陪房丫环的喜钱。

洞房里,红烛燃得正亮,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沿,如环见屋里都是自己人,放松了下来,笑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原来姑爷生得这样俊俏!我们原先说他是个王爷却至今未娶,还疑心他是个麻子残废什么的呢,没想到姑爷生得又好,神气又足,跟小姐真是天生一对!”

新娘子静悄悄没有答言,红烛上结了好大一朵烛花,爆了又爆。新郎官从喜宴上下来,已经到了戌末。门一开,便夹进来一股酒气。喜娘递上系了绸花的秤杆,他接过,缓缓挑下新娘的红盖头。盖头缓缓离开新娘,一寸寸露出乌云似的发……灿灿生光的凤头钗……吊在额前的珍珠抹帘……然后是脸,白,半透明的白。极上等的羊脂玉,就是这样似透非透的白,又似从没见过阳光的曼陀罗花,渗出月光的白。只见她慢慢地抬起低垂的眉目,望向自己的夫君,那双眸里没有一丝儿娇羞,反而透出倦倦的神光。

喜娘进交杯酒,又进莲子百合甜汤。末了,喜娘带着丫头们离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王妃的闺名,唤作千夜是吗?花千夜,真是个好名字。”王爷在她身畔坐下,“一路辛苦了,夜深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他谈吐有礼,语气平和。花千夜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坐在床沿的王爷施了一礼,道:“千夜有些话,不得不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席上喝的酒,劲道缓缓地涌上来,王爷半靠着云头床,看着红烛的光芒映在她脸上,似乎多增了一层红晕,越发动人,道:“你说。”又道,“我的名字叫凤延棠。你一口一口个王爷,倒生分了。”

花千夜眉目低垂:“我身体不好,不能侍候王爷安寝,更不能为王爷生儿育女。请王爷见谅。请王爷往别处睡吧。”

凤延棠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一怔,慢慢地站了起来,忽地一笑,问:“你可是另有心上人?”

这下换花千夜怔住,凤延棠接着道:“若不是,何必说这样的话?”一面说步子一面移近,花千夜忍不住往后退,背心抵住花梨木镶云石的圆桌,凤延棠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她围在自己与桌子中间,在她耳畔低声道,“再不然,就是欲擒故纵?”

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耳根,她心里一阵发紧,“王爷……”

“嘘。”凤延棠伸出一个指头点在她的唇上,清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叫我延棠……”

这是花千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棠”字还未落地,他的唇已经落了下来。唇是冷的,带着淡淡的酒气。

花千夜的身体深处传来“嗡”的一阵空响,像是有无数个回声。脑袋里、耳朵里,到处是这种嗡嗡的声响,这些响声占据了她的胸膛和咽喉,她无力地喘息。

真的是喘息。

如离水的鱼,拼命呼吸,却得不到可以维续生命的养分。

她的唇也渐渐冰凉。

这完全不是****的反应!

凤延棠抬起头来,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失血的苍白,连同嘴唇,也变得青紫。

“不、不行……”她无力地重复着这一句,等他动作停止,才有力气继续开口,“如、如环……”

如环被喊来的时候脸色并不比主子好多少,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玉瓶儿,倒出一粒药丸,送到花千夜嘴边,再喂下一口水。

刚从****边缘抽回脚的凤延棠,眼中掠过惊疑之色,“这是怎么回事?”

如环忙回道:“小姐身子不好,不能经受任何刺激……不过有央神医配的回春丸,吃下去就好了。”

花千夜吃了药,急促的呼吸渐渐安定了一些,唇上可怕的青紫色慢慢地褪去,闻言望向他,“你都看到了……我没有骗你……”

有一个瞬间,如环看见王爷的眼眸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浓碧色,然而那奇异的颜色转瞬即逝,让她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眼花。只见王爷面色平静,半点也不起波澜,淡淡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花千夜那月光般疏淡的脸庞上,忽然有了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每个人都会有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吧?就像王爷你,为什么明明位高权重,还要借唐门和花家的财与力呢?王爷要娶的,不过是花家的女儿、唐门的外孙,现在已经娶到。至于女人,王爷府里还少吗?”

小姐这样说话,把如环吓了一跳。好在凤延棠倒不生气,嘴角还慢慢涌上一丝笑意来,“敢情还是我的不是。也罢,王妃既然身子不适,就安心养着吧。”又向众丫环道,“好好侍候着。”

如环眼睁睁看着他出门,跌足道:“我的小姐!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啊,你怎么把新郎官都弄走了呢?!连新婚之夜都留不住自己的男人,这样的女人会让人瞧不起啊!还有那些话,唉,那是做妻子的可以说的吗?小姐平素是何等的聪明,告诉他身子不好有一千一万个法子啊,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硬?撕破了脸,小姐有什么好处?”

花千夜不说话,让如环帮着卸了钗环。如环又忙着找衣裳,问:“小姐看明天穿这件怎么样?”她手里拿着一件艳红的外裳,那是花千夜的孪生妹妹花千初亲手替她做的。

花千初人称“羽衣纤手”,一双巧手,天下无双。这件衣服上绣的百鸟朝凤图,真的绣了上百只鸟儿在上面,还夹着缤纷花朵,一抖开来,熠熠生辉,简直叫人不敢直视。花千夜只看了一眼,就笑了,“也太花了点。”

“可它富丽又喜庆,衬小姐今日的身份。我知道小姐只爱穿墨绿的,但那颜色太暗,新婚的大喜日子,穿着不合适。”如环说着,又忙着打开首饰匣子,配钗环。

花千夜看她忙得团团转,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明天好好打扮了,好好跟王爷赔个不是。小姐这样无礼,他也没说什么,到哪里找这样好心性的人?”

花千夜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忙活的如环,微微摇摇头,说道:“傻丫头,你真觉得他好吗?我倒觉得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呢。你放心,不用这么急着去巴结他。要女人到哪里不能要?犯不着为这点事弄僵了和我的关系。”

如环一怔,蓦然间想起了凤延棠眼中一闪即逝的诡异深碧色,心里一阵迷茫。花千夜看着她圆圆脸上尽是不解的神色,微笑再次浮上来,如画的眉目蒙上了一层玉色,她道:“傻丫头,你什么也不用去打点,一切我自有打算。”

如环看着小姐这样笃定,心里不由得跟着踏实了点,叹道:“小姐知道为自己打算,我就放心了!老实说,咱们的身份是低了一层。听说这府里姬妾无数,小姐不稀罕跟她们抢,却难保她们不跟小姐抢。家主和老太太都在千里之外,我们也没个可以互相照看的人,不巴结着王爷,巴结着谁呢?”

花千夜点点头,“你从小跟着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好了,夜深了,这一路上也都累了,快睡吧。”

丫环们便歇下了,如环一个人在跟前侍候。花千夜看到窗上莹白,原来是月光。那月儿将圆未圆,仅差一抹。花千夜披着衣裳,就在窗前坐下,悠悠道:“从唐门看这月亮,也是一样的吧?不知道外婆怎么样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忙个不停,先是府里的姬妾们一拨拨来请安,接着是合家的奴才一个个给主母磕头。如环站在花千夜身后,磕完头便赏一个红包。

一直忙到巳时,有个小厮跑来道:“王爷说,未时要进宫给圣上磕头呢。”

如环一听,激动起来,“要见皇上啊!我这就去给你找衣裳!”说着便要回屋。

花千夜道:“回来。觐见面圣,不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何况我还是新妇。”遂向那小厮道,“我不知道穿什么才好,你替我问问王爷吧。”

小厮去了,回来手上多了一套锦灿灿的衣裳。打开来一看,只见深红底底上滚着墨边,中间用金线绣着鸾鸟图案,针脚细密,绣工精制,衣料更是不同凡响。

如环一拈重量,讶然道:“这样重!竟然是用金线绣的呢!”

花千夜回屋换上时,才察觉出这件衣服的重量,头冠更是御珠环翠,两条长长的珍珠一直坠到腰间,脑后的嫣红刺金鸾带一直垂到裙摆。穿戴完毕,花千夜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觉得整个身子已经不太听自己的话。

如环咬牙道:“这哪里是衣服?分明是刑具!小姐,王爷真是恼你了,弄一套这样的衣服给你穿!”

“看来他的确恼我。非要我问,才把衣服送来。”花千夜穿着这身衣冠走了两步,道,“这冠叫‘紫鸾冠’,衣裳叫‘彩鸾衣’,是大晏皇家新妇必穿的吉祥衣。王爷今天,必定戴着‘金凤冠’,穿着‘五凤衣’。取的就是‘鸾凤合鸣’的意思。”

如环诧异道:“原来小姐知道要穿什么!他不送来,干脆就别问,就穿着平常的衣服进宫,看他怎么说。”

“他当然不会让我穿平常衣服进宫,只不过当着下人的面让我去换衣裳,给我个没脸罢了。”

花千夜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如环连忙扶着她,道:“原来那王爷真不是个好东西,竟然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小姐难堪。”

“如环你说错了。他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只是试试我到底是个一般的女人,还是唐门与花家送来的帮手。”

“帮手?”如环一怔,“小姐,你是嫁过来做他的妻子的呀,什么帮不帮手?”

闻言,花千夜的脚步微微一滞。那一瞬,她的脸上像是起了一层薄雾,微微叹息一声,“我的身子你还不清楚吗?我甚至不能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又怎么做人家的妻子?昨天晚上,我是故意冲撞他的。我就是怕他把我当成一个只拿来取乐的女人,你看,现在他已经来试我了,他已经想看我的深浅,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如环听得两眼发直,“我不明白……你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要试来试去?什么帮手?你帮他做什么?怎么一套衣裳,在你们就有这么多名堂?”

“你不用明白。不明白这些的人才是有福气。”花千夜说。声音是轻柔的,像一阵刚刚拂过杨柳的风,听得人心里满是轻软。紫鸾冠底下的脸色也是极轻淡的,看不出一丝儿表情。

然而她的眼神是空茫的,空茫地投向衬在飞檐之后的蓝天,那儿有大朵的白云飘浮着,好白的云,好蓝的天,生活也原该如此的呵。

凤延棠果然穿着一套款式模样和彩鸾衣极相近的衣服。所不同的,他的是黑缎子上滚红边,金线刺的是五只光华灿烂的凤凰,难怪叫“五凤衣”。

凤是大晏的国姓,因此凤在大晏更显得尊贵。

阳光洒在这件飞金浓彩的五凤衣上,将他整个人衬得分外耀目。就那么随意地一站,如环却觉得他站得极高极高,非要仰起脖子才看得清这个人。就像在接花轿的时候,他只是那么走来,却带起一股无形的气势,简直叫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花千夜走到他面前,微微一俯首,“有劳王爷久等。”

凤延棠薄薄的嘴唇带出一丝笑意,“没等多久。”仔细一阵端详,“嗯,脸似莲心瓣,花媚玉堂人。这衣裳堪配你。”

花千夜微一低头,似有娇羞,“王爷取笑。王爷穿这件‘五凤衣’,越发英挺逼人。”

如环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若不是她亲眼看到凤延棠在花烛夜离去,亲耳听到小姐就这件衣裳说出来的一大堆缘由,打死她也会觉得眼前这两人是十足十的小夫妻,三言两语,竟也甜甜蜜蜜。

旁边的下人们也都互相使个眼色——还说王爷看不上这位王妃,让她独守花烛呢!也不知是哪个乱嚼舌根的,瞧小两口亲睦的!

这边厢,凤延棠亲手将花千夜扶上一辆八宝璎珞车,自己跟着坐上去。马夫一声长吁,车身颤动,往宫门而去。车帘放下,两个人的脸色都淡了下来,彼此默然地坐着。

花千夜心里再清楚不过,方才那一幕不过是做戏罢了。难得他肯给这个面子,让她在下人面前挽回独守花烛的脸面。

见他不说话,她也静静地坐着,手搁在膝上,腕上的镯子滑下来。那是一只罕见的墨玉镯,一眼看上去,觉得是黑的,细看却透出一股碧绿浓意来。一泓水意盈盈,像是谁伸手从深潭里掬出来的一捧水,化在了玉里,才成了这镯子。更衬着她白玉似的手背,越发盈绿逼人。

凤延棠的视线再往上移,是胸前金线织成的鸾鸟,红底黑边,金线灿灿。

这样一件衣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它太活跃,太耀眼,似乎本身已经拥有了生命。然而穿在花千夜身上,它却出奇地安静,静静地伏在她柔弱的身躯上,光华仍然是光华,却不再耀眼。

凤延棠看过不少人穿这样一套衣服——每位皇子大婚之后,第一天进宫磕头的时候,新王妃都要穿这么一套吉祥衣。能嫁入皇家的女子,个个都是花容月貌,然而人们只看得见这衣服,反瞧不清女子原本动人的容貌。

——今天不一样,他的王妃,降得住这套衣服。

脸似莲心瓣,花媚玉堂人。这句话他说的是真心的。不过看得出来,她奉承的那句却是敷衍。眼下她一言不发,半透明的玉脂脸上,琼口瑶鼻,昨夜只觉得她眼中总透出倦倦神光,今日隔得这样近,细瞧之下,才觉出她那对眸子似是水底极深处,珊瑚斑斓,鱼儿游弋,只觉时光都缓缓沉淀。有股说不出来的疏淡意味,为她添上出尘的风姿。

“……可惜。”

淡淡的两个字划破车内的宁静,花千夜抬起了头,“王爷可惜什么?”

凤延棠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奇特,薄薄的唇微微勾起,笑意却始终进不了眼眸,看上去,似笑非笑,他道:“王妃,你可知道,见到你的画像时,我对你抱了相当大的期望呢。”

这话花千夜听不懂,低声问:“千夜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明示。”

凤延棠摇头,“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他脸上仍带着笑意,眼神却空茫。空茫里透着一份悲怆,这悲怆如此深远,像他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物,竟然也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花千夜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再看时脸上已是静若止水,淡淡提了一下宫里的规矩。一时进了宫门,下了车,来到乾正殿,里面却只有空落落几个太监宫女。一问才知道,原来二王爷和七王爷进宫给皇上请安,说话的时候提到围猎,皇上动了兴致,便把其他王爷叫来,甚至连尚未封王的两个小皇子也叫了出来,到御花园比试箭术去了。

御花园里果然热闹,凤延棠赶到的时候,二王爷正与七王爷比试。花千夜在人群中找到皇帝。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明黄色御衣,望着孩子们拈须微笑,看上去竟是极慈祥的。

太监道:“九王爷、九王妃给皇上皇后磕头问安。”

皇上方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的微笑却淡下来。花千夜不敢多看,跟着凤延棠跪下去。只听凤延棠道:“儿臣带新妇给父皇母后磕头,愿父皇母后万福金安。”说着,一连磕了三个头。

花千夜随他磕头,磕完了,头顶上半天没有动静,还是皇后道:“起来吧。”

凤延棠方一抖袍袖站了起来,头冠与衣饰太重,花千夜身形一晃,一双手伸过来托了托,才站稳。看时,正是方才射箭的其中一个,凤延棠在旁道:“这是二哥。”

花千夜忙一施礼,口称“二哥”。

二王爷笑着还了礼,一双眼睛始终在她脸上打转,向凤延棠道:“老九好福气,弟妹真是国色天香。”

凤延棠道:“二哥取笑。”

二王爷还要说话,太监已端出皇上赏赐之物给凤延棠夫妇,不过是些宫缎玩意儿,两人又磕了一回头。

几个小皇子还拿着小弓在玩,凤延棠躬身道:“儿臣斗胆,看着众位兄弟玩,一时技痒,想在父皇面前献丑。”

不知为何,凤延棠一来,方才还慈祥微笑的皇上脸色便淡淡的,见他请旨,只是“嗯”了一声。

凤延棠便搭箭、开弓,弦拉得如同满月。他与别人不同,弦上竟同时扣了三支箭,众皇子都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瞧他射箭。

他微微眯着眼,迎着日头认定方位。整个人长身玉立,持弦开弓,五凤衣宝光灿灿,金凤冠华丽无双。这个时候的凤延棠,是一只认定了猎物的豹子,警敏,危险,华贵而优雅。举手投足,散发着无以言传的强烈气势。手一松,三支箭如流星般飞去,“笃笃笃”三声,分别命中三副箭靶。

“好!”

不知是谁带头喝了一声,顿时彩声如潮,只有二王爷笑得有些勉强,道:“九弟的箭术,越发好了!”

皇帝脸上却淡淡的,道:“太阳大,都散了吧。”众人都跪送御驾。花千夜瞧见皇帝转身的刹那,目光瞥向三个箭靶上犹自颤动的箭尾,目光中竟大有惋惜感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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