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撼山,我就一直没进过城。若非为了谋些积蓄,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
它就是个帮凶,不遗余力的协助着贪婪暴虐的掠夺者。迎着他们一群群的来,又送着他们一团团的去……。直至巨流海被剔骨吸髓,直至巨流海变得形销骨立。而这个帮凶今日的浆酒藿肉,夸多斗靡,也尽因作伥而得。我甚至不愿让“撼山”这两个字从我口中发声。然而今天,我却必须进城。
谷难见说这本该是他的事。可他每天必须要给丑女“吸烟”,不然丑女就会很危险。而什么时候“吸烟”,吸多少烟,可全凭谷难见的天赋和经验。这决非我能胜任。
但我要去做的事,他说也绝不简单。别说能不能要到那朵花,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未知的结果。并非是说那个人会对我怎么样,而是他的身边总是充斥着“不详”。
谷难见没有逼我,也并不勉强。他把可能的情况都告诉了我,只是在和我商量,让我自己选择。我决定要去,甚至都没有多想。这事已无他选,丑女必须要救。因为这次“小慧闯了个大祸”。
虽然我并不知道“小慧”到底闯了什么祸,但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个祸一定小不了。
而除了我他也无可用之人。虽然在陵园中他对小慧说已收我为徒,后来他也没提,我也没问,此事不知何解。但近日来,他对我所用之心显已非常。而我生性遇事又不喜闪躲,即便心有所惧,也会迎刃不却。何况遇人有难,岂有避走之理。
我小心的把谷难见给我的这粒花种包好,放进上衣内袋,这本是要同那朵花交易之物。谷难见还告诉我这粒种子也有可能是件法宝,若遇难处,或可换一时安全。
我揣好了这粒种子同谷难见道别。他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股跃跃欲冲却被他暗暗勒住的忐忑与企盼。我也如此这般,企盼着不让他失望,忐忑着到底会遇上怎样的麻烦。
然而甫一动身,就显得有些不同。
“山上下来的?”撼山人都称殡仪馆为山上。它也确是在山上,而且是撼山最高的山。
“嗯。”出租车司机中总有一部分相当健谈。如在往常,即便是出于礼貌,我也会和他们聊上一聊。可今天却没有任何心情和他多说一句,只想让他快点把我送到目的地。
“这工作好。”我没再回应,但他却也并不在乎,“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到山上去。跟活人打交道越来越没意思,那就换死人试试。”这话立刻让我觉得有了点儿意思。“结果我还真的去了。”我暂时停止了焦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过去。
“然后呢?”我开始主动发问。
“哼哼,没什么区别。”
“你指的是?”
“人,死人活人,都没什么区别。”
“没区别?”
“没区别。贫富有区别,死活没区别。”
“噢?”
“其实是个多少的问题,我所说的贫富其实就是个多少的问题。人和人的区别也就是个多少的问题。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多少是指……?”
“烦恼。”我开始对他产生了一点期待。“穷人烦恼少一点,富人烦恼多一点,也就这样。”他继续,“这并不是层次的高低,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其实层次都很低,他们同样的无知。穷人之所以烦恼少,是因为他们拥有的少。虽然他们不懂得怎么处理他们所拥有的这些,但因为少,所以也花不了太大的精力,实际上是一种被迫。而富人拥有的多,所以他付出的精力也多,甚至是全部的精力。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片狼藉。因为他们同样也不懂得怎么处理这些,所以烦恼也多。”
我开始留意起了我的四周。座位很干净,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和多余的摆设,无广告,相当罕见。不,可以说绝无仅有,至少我从未见过。
“但至少死亡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吧,我是说不管贫富,死了以后,什么都没了,这个至少是相同的。”我开始和他讨论了起来。
“没那么简单。”
“哦?”
“首先,我没有死过。你看,我还在这儿为你服务,说明我还没死。所以,死是什么,我不知道。死了以后是不是都一样,就更无从谈起。你也一样。活着的人怎么可以谈论死去的人,那是另一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无所知的世界。除非你到过那个世界。而你到过那个世界后还能再回来吗?……我们都不知道。所以我们不可以谈论那个世界,以及和那个世界有关的一切。因为这很荒谬。
我们所了解的死亡,仅仅是死亡的一小部分。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中的一小部分。比如说死亡前的一小段过程。即便如此也仅仅停留在相当相当浅的层面。因为我们都不是任何一个死者本人,他们的体验我们根本无法感受。我们仅仅只能从与他相关的周边了解到很少的一丁点。”
“哦,周边说的是……。”他开始让我联想起了谷难见。
“还是刚才说的穷人和富人。他们的‘死’都是‘死’。单纯的‘死’本身都是一样的。死亡从表面上看只是一种形态,就这种形态来讲任何一种死亡都没有区别。”我开始不再相信他真的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而区别在哪里呢?与他们相关联的人和事。穷人得了病,不会花很多钱去治病。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没有。但这未必是坏事。因为撼山的医院现在已经没有人懂得治病了。他们所谓的治病只是能让你再痛苦的多挣扎一段时间。而他们死后,也不会有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因为他们的遗产而闹的不可开交。因为根本没有。
而富人则不同。他们临死之前会毫无意义的住最贵的医院。而那些最贵的设备和最贵的药只会让本可以一了百了的他们生不如死。
他们的那些女人却都非常神奇的能精确他们的死期。那天她们会带着一批不管是不是他们的但都会撕心裂肺喊着他们‘爸爸’并从各个方位扑倒在他们身上生拉死拽像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的孩子们从四方赶来,并不谋而合的在他们的眼前上演一场六国封相。
而死后,他们的家人会打扮成耍猴的,再把他们耍猴似得打扮一番并放火烧掉。一部分骨头和灰留在炉子里,另一部分完全没有比例的掺杂着别人的骨头和灰被装在一个盒子里。不管那玩意儿号称‘紫檀’还是‘金丝楠’,反正也没人敢把它劈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刨花板。
可能只有最后的那篇悼词才会让他们对自己肃然生敬,因为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生前竟如此神武英明。
他们买的再贵的墓地都没用。因为不久它就会湮灭于一场即将到来的自然灾害。即便幸免于难,它也难逃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或一次盛况空前的土地革命。不过那时他们也早已没人记得。更没有人去他们的墓前祭拜。那时他们的在天之灵只会对那个拖累他们一生的肉身说一声——‘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