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园的运动项目花样繁多,引白梅的一句话“吃饱了撑的要把我们全往死里折腾”,邱珠儿的“花钱买罪受”也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除了我——
因为我得了全额奖学金资助,所以我很珍惜这里的每种活动机会。
白梅因为心目中的男神“小宋仲基”Conner,一个来自美国的华裔学生入选校网球队,所以憋着劲选择了打网球,说是“为了减肥”。
谁信!我们都在暗笑。
珠儿懒怠运动,据她说“写作和做梦是我最大的运动”,所以自说自话在表格上写了YOGA,——也是据她说,瑜伽让她大脑能充分吸收氧气,会产生更多灵气,将向着她出产旷世巨作的目标大大地跨进一步。因此当她的表格被退回重填时,她几乎是噙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求我们给她出主意。于是白梅建议她填上骑马和高尔夫课。我和江子彦都觉得这两个项目很潮——电影电视里那些优雅的贵族女生,谁不会在马场上驰骋一番?更有谁不会挥杆潇洒?
只有肖爱玲在旁冷笑不已。
江子彦除了骑马和高尔夫,她还填报了游泳。至于网球,她从小就开练,水准不俗,橡树园的网球队教练,已经对她投出橄榄枝了。
我对网球跃跃欲试,再说白梅和我都确实需要对手操练啊,所以我在报表上填了网球,排球,还有一直钟情的游泳。
江子彦仔细查看了表格后,给我们报告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田径是必修科目!
爱玲是最后一批上交填报表格的学生之一。
为了不令她的假头套露陷,我们挖空心思,对各项运动做了分析,就差没有做成PPT公开展示我们的分析过程。听到游泳第一被枪毙,爱玲做了个悲痛欲绝状;足球第二被撂倒,爱玲又直跺脚;网球,羽毛球,篮球,骑山地车,水上赛艇,剧烈程度不输足球就拉倒吧;高尔夫,爱玲表示没劲,“装逼运动典范”。
最后她填选了骑马和射击,“至少有头盔和耳套,撑一个学期没事的”。
我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一切还算正常。我最大的困惑是:如何应付每天海量的信息,以及在短时间内记住那些英国人和非英国人的讹人的名字。
每周一上午最后一节是全校大会,我们必须领受怀特校长和两位副校长的训话,同时学生会,校友会,慈善会,足球篮球排球橄榄球曲棍球以及所有已经接触和将要接触,或者永远不会接触的各色教职员工轮番SPEECH。班主任是个捷克人,英语也带着硬硬的斯拉夫人做派,几乎不带轻重缓急,也无上下起伏,领教过两次班会,虽说每次只有四十五分钟,却是听得我头顶冒烟,似懂非懂,怀疑上海面试我的STENSON老头简直是虚构出来的。
江子彦英语是我们五人中最棒的,前天还带着疑问的神气请教同班来自英国的同学,班主任最后十分钟到底想要传达什么信息?那个脸上扑满雀斑肉团团却超级可爱的英国女生SHEILA,轻松地安慰她不要去CARE班主任的每句话,
“他很多时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珠儿的神情是我们中最最云里雾里的,她就像服了迷幻药进入幻境般,眼神是直直的,走路是漫无方向的,脸色是苍白的。
每天回寝室,她总是头一个一头栽到枕头上就再也不想爬起的典范。她的口头禅从“我要死”过渡到“马上就死”,又进化到“非得今晚作个了结”,到第二个礼拜的末尾,我们都习惯她的折腾了。
白梅有次上床前,嘟囔着,分析着,她说搞半天,叫得最响的是珠儿,最能适应的还是珠儿。“为什么?”我不解。
“你想啊,她中文摸底考只比江子彦少一分,比我和你高了一大截——好吧你可以承认她中文一直是强项;可是昨天数学测验,你也看见了,人家稳稳当当地拿了个6分!她脑子好得很呢。”
白梅这么说也有理由,因为白梅跟我一样紧张,很多时候一样手足无措,听课内容半懂不懂居多,和同学的关系呢,还处于连脸熟尚没混熟的程度。只不过我俩一个狮子,一个白羊,都是傻逼星座代表,天塌下来都会笑脸相迎的那逼样。
爸妈每天在微信上给我发出海量关怀,总结起来不外乎以下句式:
“阿媛侬西餐吃得惯VA ?”
“阿媛早起早睡晓得VA ?”
“阿媛英国天气不好,多加衣服……”
“阿媛每天要给我们留言啊!”……
以至于白梅和肖爱玲一见我拨弄手机就张口:“阿媛啊……”
我气不过,开学第三个周末给爸妈发去了一条流水账微信:
亲爱的爸爸姆妈,我现在每天六点一刻起床,七点开始早餐,八点上课。上午五节课,中午一个多小时午餐。下午一点十五至三点半继续上课。课后,我必须参加所选的体育项目两小时,周三除外。冲洗和换衣服之后,自由时间一小时。然后晚饭,晚上八点至十点是自习时间。十一点熄灯上床做梦想心事。
“哦,看上去侬念书蛮轻松的啦!比上海轻松。”他们没发觉我的烦躁,于是接下来对我的远方遥控就放松了。
而我几乎每天在熄灯后的黑暗里,思绪都会自动跳转到地球另一侧的某个三居室客厅里,眼巴巴望着爸爸姆妈一边看韩剧,一边刷手机,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瞎唠。他们的阿媛几乎闻到了楼梯拐角的潮气和霉味,下午六点后走道里飘来的炒菜香味……
但是,他们的阿媛现在只能打起精神去对付每天的新情况新问题。
最让我抓狂的,是我所有课程都不在同一个教室!我们的教室不是固定的!
各科教师有他们各自的固定教室,于是除去周末,偌大的校园里每天都能领略到如下壮观景象:每到下课铃响,各栋教学楼的楼梯就被挤爆!
白梅某天跟我去上物理课,看着来回穿梭的学生,嘴里不禁喃喃自语起来,什么“如同过江之鲫,穿梭来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肩摩毂击”这些成语都信口拈来。我还好几次瞥见爱玲紧张地把电脑扣在脑袋上,一步一步地在楼梯边缘挪动,唯恐精心的伪装被挤掉!
但爱玲看上去状态很好,她早我们一年来英国,目前除了她那头朋克发式,实在没别的顾虑。她早出晚归,出没于清晨的操场跑道,傍晚的健身房,和练琴教室。简直是个逍遥活神仙!我,白梅和珠儿只有羡慕的份。
江子彦再次显露侠女风范,目光坚定地遥望远方,脸上挂着鼓舞人的笑容。她努力适应班主任的东欧口音,努力给周遭的同学和老师一天一个微笑,努力跟上新学校新生活的节奏,努力使自己尽量多地出现在公众场合。她仪表整齐,举止优雅,斗志昂扬,自信满溢得如汩汩细流,怎么也遮挡不住。
以至于当我无意中翻到网络上的一句话时不由镇住了:年轻的女孩儿们,你们所要做的,就是背起背包,里面装满补给,拿起铁镐,绑好绳索,然后——向上攀爬!我立刻惊呼:“岂不是给江子彦写的?”
不过两周,她就和周围的帅哥洋妞打得火热,连我们一头雾水的本地俚语俗语都驾轻就熟——那些英美脱口秀和原文的连续剧中出现的插科打诨,我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四人中只有爱玲的英语能与欧美同学尚无障碍地进行超越校园话题的交流,所以爱玲对江子彦的举动毫无夸张的解读。只是白梅对江子彦的成见愈加深厚。
“她们是三观不同。”爱玲一针见血地评价她们的关系。
白梅是韩剧迷,而江子彦根本选择性无视。在餐桌上,每当白梅眉飞色舞地讲解一段韩剧剧情时,我们三人就能发现江子彦脸上摆满的鄙夷与不屑。而当江子彦和餐桌边上的其他学生老师热烈地讨论某段政治笑话或名人轶事时,白梅也做作地挂着矜持却略显焦虑的微笑,作出一种默默聆听状,但回头就丢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对我而言,学业并不是大问题,虽然我一直比不过江子彦那类的学霸,但是英式的饮食对我的肠胃却着实是个考验。
从一踏进校园,我的肠胃就与之进行着严肃紧张却毫无活泼可言的对抗。
几周过后,我在食物上的联想力变得异常发达。看到黄油,我会看到白嫩嫩的豆腐花;闻到奶酪,我会闻到臭豆腐香。当我怯生生地向珠儿和白梅发问,等待着她们向我丢来一个对付乡巴佬的鄙夷眼神时,她们竟然也吐露了同样的饮食焦虑。连对于西餐素不抗拒的肖爱玲也在第二个月开始叫苦:
“这tm都是些什么饲料啊!”
斗志涣散的珠儿首先憋不住了。连续半个多月,她在每晚正餐后,总要关起门来,偷偷用她的热水器烧开水,泡方便面解馋。于是这半个多月,我们三个也不时借她光,你分一包我分一包,直到一贯好脾气的珠儿发现存货无多,而食客们毫无收敛的迹象,最终撂下一张苦脸给予警告,我们三个才悻悻然收手。
渐渐地,周围的亚洲学生也纷纷陷落,晚餐后的半小时内,亚洲学生群居的宿舍楼里总能闻到一股股奇异的香味,或是咖喱,或是蚝油,以至于最强烈的辣椒油味道某天刺激了LISA小姐的嗅觉。她在晚餐后突然杀回楼层,强行命令所有的亚洲学生打开宿舍门,由她逐一检查。
白梅和我正在走廊里讨论一道数学题,发现底楼的印度妹妹SHAJA的房间里有LISA小姐尖锐的呵斥声传出。我俩偷偷靠近门口,只见哭丧着脸的SHAJA正被LISA监视着,从壁柜里搜罗出所有咖喱味方便面,倒进LISA小姐扔在地下的一个大塑料袋里。
我俩赶紧上楼冲进房间,珠儿正在烧开水。白梅二话不说,冲向珠儿的床头柜,把剩下的十多包泡面全部裹进她的被子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珠儿丈二金刚,尚未摸着头脑,LISA小姐已经趾高气扬地大踏步跨了进来。
白梅朝她礼节性地HELLO了一声,并没挪动屁股。我靠着珠儿,贴着热水器,有些心怀鬼胎,俩人齐声叫了声MISS,等待她的提问。
LISA 小姐面色阴沉,用了最简明扼要的英语把她的来意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申明:“我会把今晚的事情跟校长交代的。校长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发生在我们这样的一个学校。”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把那个大塑料袋摊开,露出了大约五十多包泡面。看来偷吃泡面的人不少。
白梅依然没动,平静地告诉她我们已经消耗了所有的泡面。
“并且”,白梅口气有些急促——我看得出她正努力维持她淡漠的神态,“学校无权禁止学生吃泡面,况且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吃。问题的关键在于,学校的伙食实在不丰富。”
听到此处,我在心里给梅点了无数个赞。
LISA小姐面无表情,似听非听,走到白梅面前,眼角四处扫视了一番,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掀起了被子的一角。
这下我们懵了!LISA小姐冷笑一声,接下来只用手指指挥我们三人把床上的泡面全部清理干净。白梅和我乖乖地操作,如丧考妣。珠儿缩在一角,大气不出。
第二天早餐时分,来自日本的NANAKO特地跑到我们桌边,迫不及待地宣布LISA小姐昨晚总共抄查了八个有亚洲学生入住的宿舍,结果总共没收了一百多包泡面!她愤愤不平地评论道:“凭什么只查东亚和印度学生啊?她们——”她顿了顿,用手轻轻指向不远处的几个阿拉伯女同学,“她们——她们私下吃得也不少。怎么不查她们啊?”
然后NANAKO又凑近我们,故作神秘状:“知道吗?CHRISTINE JIANG,那个漂亮的江,昨晚也被查了……她也偷吃泡面!我以为她是不会犯错的,哈哈……”我们几乎同时转头向四周张望,却不见江子彦。
爱玲昨晚练琴,结果没赶上抄查泡面这一幕,连呼后悔后悔。她立刻离开餐厅。等我们闷闷地将要结束早餐,才见她拉着江子彦的手走进来。江子彦表情淡淡的,走路慢了许多,和平时的风风火火,简直判若两人。她见了我们,露了一个平日里少见的鬼脸,又耸耸肩,然后埋头对付一份培根,再也不看我们了。
一日无话。泡面事件随之被大事化小,校长给学生发了一份措辞模糊的电邮,说学校当然尊重各地学生饮食风俗,学校不禁止学生在宿舍吃一些随身携带的特产食品,但是以不影响其他人为前提。此外,以泡面为主食的倾向,严重影响了学生的营养摄取,——邮件里附带了一张学校营养师提供的青少年各个年龄阶段热量摄取,维生素摄取的欧洲标准图表,以正视听。
一周后,我们发现,学校咖啡馆多了一项新的商品:亚洲泡面。
我和白梅专门跑去观察了下,
——好家伙,一共进了五种泡面,价格比普通超市的翻了一倍有余!
NANAKO天天跑去买一包解馋,并告诉我们:天天卖到脱销,跟招牌大卖食品——现烤的冷冻披萨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