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爸爸,你们真万事都信得过我?我真有那么……好?”那天之后,我不止一次,探问过老爸老妈。“那当然啦!侬是我肚子里落下的,我一滴一滴奶水把侬喂大,侬是什么性情,我会不知道?”老妈轻描淡写地回应,眼皮也没抬,全副精力盯着电脑上上蹿下跳的股市行情线——老爸为老妈退休新购的礼物,一台hp电脑,方便老妈随时查看行情。
露露和老妈的回答很让我泄气。何止泄气,简直受伤了一段日子。我天天临睡前对着镜子,苦苦琢磨着怎么才能改变“正经,老实,书呆子气”的好女生印象。高扬可不是这么嘲讽我的么?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无趣的女生,“好女生”等于无趣的女生,平庸的女生。
我的“好女生”标签,成了倾听对象——爱玲,白梅,珠儿自不必说,她们仨的风吹草动,我是第一时间的听众,也是第一时间的救火队长;江子彦,郑露露,同样把我当作倾诉对象,情绪的垃圾桶;罗宾干脆把我当作故去女友的意淫对象。现在连亲生父母都深以为然,他们的女儿,就是一棵随和,坚忍,可被随意忽略的小草。
出国念书一年了,他们对我在国外的生活细节,除了询问学业成绩,几笔较大生活花销的去向,其余一概不问。上橡树园官网,查看我的成绩,我的评语,是对我最大的关切,至于我在想什么,苦恼什么,他们根本懒得想象,无非是这样的想法:嘉媛这个女孩子么,自律强,读书用功,书念得好就一美遮百丑;再说她自小就不声不响,从未让大人心烦,会出什么问题?
更可笑的是,只要看到官网上橡树园古意盎然的校舍,宽阔气派的草坪,高端大气的礼堂,应有尽有的运动设施,他们的满足感和信任感,就会无条件爆棚。
“看看呐——”他们跟邻里的对话充满小市民的炫耀,“我们嘉媛念书的英国贵族高中!”于是立刻会引起他人的啧啧叹息,赞叹会持续一两个月,“嘉媛迭个囡,从小就懂事乖巧,从不用人操心的。”
贵族高中?懂事乖巧,两个标签,等于万应锭,等于信任和放任自流,等于把子女当作完全ia人工智能化了的机器,连一丝一毫的监督都可以不要。
假期的尾声,我决定要扔一个炸弹,把老爸老妈炸出思维的舒适区,让他们了解女儿身上他们从未想象的一面。吃晚饭时,我把和罗宾交往的经过,以开玩笑的方式讲述了一遍。只是,我隐瞒了当备胎的细节。
他们的第一反应我是料到的——老妈脸色直接变得相当难看,立起身走到厨房里;老爸貌似毫无表情,却极其机械地吞着姆妈早上刚包的荠菜肉大馄饨,眼睛盯着大碗,一声不吭。僵持了两分钟后,老妈回到了桌前,像是得了便秘,脸上肌肉紧绷着,还是不出声。
也许共同的生活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尽管实权人物是老妈,名义上老爸依然是一家之主,于是老爸开了口,节奏缓慢,听得出他是字斟句酌:“阿媛啊,我们知道恋爱是你的自由,你也有权保护你的隐私。既然你信任父母,把你的隐私向我们坦白,作为父母,一是欣慰,二是担心。”
我从未听到过老爸在单位里作报告的声形口气,——一个小科长,估计也没多少机会做报告。心想这可是新鲜,于是忍住笑,貌似专注地往下听。
“欣慰,是因为你及时刹车,没在错误的轨道上越滑越远,抵挡住了外面花花世界的腐蚀,证明你是有底气的,有教养的;担心,是因为从这件事上,充分显示了我们对外面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面貌认识不清,对西方资本主义的精神侵蚀警惕性不够高,那种糖衣炮弹……”
“哎,侬报告听多了是伐?啰嗦得不得了!我来说我来说。”
这时老妈立马显出真正当家人的气势,不耐烦地打断了老爸:
“告诉侬阿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是清白人家,绝对不容许自家女儿在外边乱来,被人家指着脊梁骨说闲话的。就当是教训,以后长个心眼。还有,我要问问侬,”老妈朝正在剔牙的老爸不满地扫了一眼,凑近我,欲言又止,面部表情经过了九九八十一种变化,终于问出了以下这句:“跟这个男生,有没有更亲近的关系?”
老爸剔牙的右手僵直在半空,不三不四,无处着落,眼神却相当慌乱地躲着我。我暗想:终于掀了桌布——父母不就是最担心这个吗?“没有!”我瞪圆双目,坦然对着他们,语气坚决,可脸上禁不住火辣辣的。
话音刚落,老爸的眼睛“唰”地一亮,跟老妈对视了一眼,右手随即摆脱了尴尬的姿势,又回复了剔牙的正常频率。老妈有些尴尬地冲我笑了笑,点头表示赞许:“那就好,那就好……子女出门在外,谁都不希望出事啊!是吧阿媛?”
我哼了几声,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罗宾的恋爱变成了一个令我蒙羞的事故,我终于向父母坦白了,心上的重担卸了不少——虽然老爸老妈的态度有些可笑。又想到这个事故,总算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们对我这个乖女儿“刮目相看”了,令我凭生了几份得意,于是我趁势又把在王爵士处的奇遇稍稍炫耀了一番——当然底线是不能触碰的,我把之中牵扯不清的关系一律隐去了。
果然,爸妈的反应令我无比满意。我说的故事还未完,俩人便脸色发白。老爸额上青筋贲露,不住地把老花镜从鼻梁上摘下架上,手上的新民晚报被他搓成了抹布:“那个王爵士到底什么来头?啊?到底什么意思?心理变态么!告诉侬,阿媛,以后不准跟这个什么爵士有任何来往!侬听清爽了没?”边说边拍桌子,新民晚报彻底被扯成了碎抹布。
我呃呃连声,惊奇地望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老爸。姆妈却一反常态,她没说话,只顾收拾饭桌,还不时朝我撇上几眼。
我扒拉着最后几口饭,心里乐开了花:看吧,你们的乖女儿也不是木头一根,也是故事多多。哈哈!懵懂小女生已经老母鸡变鸭,升仙啦!
我睡到半夜,被尿憋醒过来。开门穿过客厅,听见阳台上有说话声。是爸妈在说话。这么晚了还聊?猜想是天热睡不着,爸妈不习惯开着空调睡觉,肯定是半夜被热醒了。从卫生间出来,我忽然想跟他们开个玩笑,就猫下身蹑手蹑脚移步到阳台门后。
一股久违了的烟味直冲脑门,我赶紧捂住鼻子忍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咳嗽声,接着一声叹气:“那个王爵士,看来来路不好。我也搞不懂,阿媛怎么被他寻到的?”是姆妈在叹气,老爸接口道:“事情怪是有点怪,不过没必要想太多。阿媛是我们的囡,那个马来华人神经有问题了才把人家的囡当作自家的。世上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是双胞胎也不会。再说他又能怎么样?我们要盯牢阿媛,关照伊不要跟他有任何来往,省得将来被迭个神经病缠住。”
“总感觉事情不清不明,弄得我吓丝丝的。唉……小孩长大事情就是多。”姆妈又是一声长叹。“迭个么,就叫成长的烦恼。该来的总会来。侬躲也躲不过。”老爸总结了一句,故作轻松的声音里显出累乏,一定是困睡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暗自好笑:父母小题大做,没见过世面。一点误会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