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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梁啸尘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大哥围在炕上的小饭桌前正在清点“战果”。大大小小的钞票摊在桌上,他们按面额整理好,然后用塑料绳捆起来,摞成打,三个人眉梢嘴角全都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梁啸尘坐到大哥旁边,顺手拿起一截的确良布头抚摸着,看着他们。大哥说,怎么样,参加我们的队伍吧?啸尘笑笑说,我是挺羡慕你们,也为你们高兴。可我的战场不在这里呢!

“震瑶去剑章家收活去了,她们的生意也不错哩!”母亲说。

“嗯,她们刚刚开始,还不能跟你们相比。”梁啸尘看着大哥将成打的钱装进书包,又拿过算盘,噼哩啪啦算起账来。接着说,“你们也不容易呵,又要进货,又要卖货,回来还要点柜、算账……”

“天天这样儿!”母亲说。

“我那天上西城进货,路过报社,直想进去看看你呢!”大哥说道。

“你去进什么货?”啸尘问。

“就进你手中拿的那种的确良,还有白纱卡,小花吡叽,品种可多啦!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干,咱就更红火啦!西城集上准得数第一!”大哥脸上依然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一张脸更加油汪汪的。

“啸尘就是干,也是跟他媳妇一起干。你就别拉他啦!”母亲看他清点得差不多了,就从炕上下来。“我去给你们做饭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们,可以联合起来嘛!”梁啸尘脑海里一闪,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父亲、大哥搞布匹,震瑶她们搞服装,要是合在一处,形成购料、加工、销售一条龙的生产流水线,肯定大家都受益。他在几个先进村庄参观,人家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可是联营涉及到经济利益的分配问题,效益好了好说,要是效益一时不明显,就不好了。还有,震瑶那边还有清丽、铁芳,她们恐怕一时也不一定转过这个弯来。想到这里,就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她们去!”母亲就打趣道:“怎么也是两口子亲!快去吧,早点回来吃饭就行了!今个儿咱们改善改善!孝民也不要走了,干脆把她娘俩也叫过来,大家热闹热闹!”

梁啸尘搔了搔头发,答应着,走了出去。来到院中,他停在一辆脚蹬三轮旁边,抚摸着上面的布匹,又闪过刚才那个念头:可以先给他们下点毛毛雨。一旦他们感觉到联营对发展都有好处,那时,再提出这个问题,就水到渠成了。想到这里,就迈步向大街走去。

麦收刚过,大街上却再也没有了那些乘凉聊天的人。偶尔看到几个行人也全都步履匆匆的,还有的用小车推着成包的布匹或裁好的衣服朝家中走去。旮旮旯旯里散着一堆一堆的麦尖,麦尖里掺杂着条条块块的的确良。呵,家乡的人们动得可真快啊!他还不无惊异地看到,有几户人家的门口已经挂上了新做的招牌:梁家镇服装厂、新兴衬衣厂、振华服装公司,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开了千家万户农民封闭多年的大门,父老乡亲有的已经开始告别了黄土地,走上了工业致富的道路。我应该握紧手中的笔,很好地为他们宣传、鼓吹!想到这里,胸中不由漾起一股激情,脚步就加快了。

走过狮子楼,他忽然感觉昔日里那高高耸立的门楼顿时矮小了起来,门前张牙舞爪的那对狮子也仿佛正在失去往昔的威风,心中不觉漫过一种快感。哼,你等着,我迟早要把你踩在脚下的!他鄙夷地斜了一眼那两只石兽,正要朝前走去,忽见门楼里走出一位推车的女子,那锃明瓦亮的自行车在夕阳余辉中烁烁闪光。他心中咯噔一下:家燕?她也回来了?定睛一瞧,才知是看错了。那是林家燕小妹妹林家飞呢!就扭了头朝前走去。

走了没几步,林家飞骑着车子就超过了他,那颀长的脖颈、细溜溜的腰身,是多么的象她大姐呵!要是和家燕结合了,现在该是什么光景?想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她在电视台,我要是留在报社,我们在一个大的系统,工作方便自不必说,生活情趣也与震瑶截然不同。然而,生活是不允许假设的,生活更不能象做文章一样改来改去。一旦走上某种轨道,就只有一味向前了。米老师还说我心里还在爱着她,他说的并不准确,他觉得那已经不再是爱了,是一种失意的爱衍化出来的挺复杂的情感。可是,有没有米老师说的第二种可能呢?不,哪能那么巧?我是亲眼所见,还有周剑章,还能欺骗我吗?要说欺骗只能是林家燕在欺骗我。可是那天看她那情形,莫非……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柳震瑶又待我这么好……都是那个林政韬处处跟我过不去。不管心里怎样,事实上,我守住了承诺,算是对得起他了。可是他还要跟我做对,必要置我死地而后快,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迟早我要……想到这里,脚下又增添了劲头,步子越走越快了。

与想象中不同,周剑章家里却很安静。柳震瑶一人坐在方桌旁边,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梁啸尘一进去,她就站了起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啸尘!”梁啸尘就地拥抱住了她。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分离。而且,两个人的事业又同时处于可喜的发展时期。这次重逢,就显得格外难得。两人都表现出少有的亢奋,紧紧地拥抱着,在对方唇上、脸颊上挥洒着积蓄的思念和渴望。如同走远路的人觅到了泉水,全都那么急切地、贪婪地痛饮着。

终于,两人坐在桌旁。梁啸尘问:“她们呢?”

柳震瑶告诉他,清丽去了城里,铁芳替铁兵看园子去了。梁啸尘感慨道:“铁兵也要发展起来了。我的事业也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咱们这一代算赶上好时候了!”柳震瑶说:“那你就努力呗!”说罢就那样地瞧着他,剩下半句话在肚子里。梁啸尘感觉出来了,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柳震瑶说:“那说明你心里有鬼。”啸尘说:“不是有鬼,是心有灵犀。”震瑶说:“那通了吗?”啸尘说:“通了!”震瑶就瞪起眼睛说:“你见到她了?”

梁啸尘才知道她把对象搞错了,就搔了搔头发,老老实实地说:“见到了。”

“谈了谈?”柳震瑶挑着眉峰。

梁啸尘游移着目光,摇了摇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柳震瑶捕捉住他的目光。

梁啸尘就把怎样去跳舞、怎样见到林家燕、怎样同她谈崩了,米老师怎样教训他的,一股脑倒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米老师说的第二种可能。再老实的男人也不可能将什么都告诉自己的女人。末了,他自言自语道:“周剑章总不能欺骗我吧?”

“你呀,不相信自己,又不相信朋友。周剑章为什么要欺骗你呢?那两个大活人一道去看电影,还能有假?真是,她背叛了你,你还在这里自作多情!”

“是,是……她背叛了……我。”他嗫嚅着,低下头去。心中说,那要是周剑章没有看清楚呢?他又想起了林家燕那怒不可遏的样子。

柳震瑶看着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他心中还有她的位置。她为此气愤和痛苦。她对他是整个的投入和全方位的付出。因此,她不能容许她所爱的人对她的情感掺杂半点杂质。她必须把另一个女人从他心目中彻底清理出去。她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说罢,就那么专注地盯着他,期待着他。

梁啸尘感觉出了她是在用心灵吐出来的情丝一点一点将自己缠绕起来,他也十分愿意纵身其中,给她以全部、彻底的爱。然而,他心目中确实还有那么一个角落存有林家燕的影子。就像一张印在脑屏上的非常深刻的底片,决不会因了柳震瑶情感的“覆盖”,就立刻消褪得了无痕迹。尤其,米老师说的“第二种可能”,仿佛拂去了蒙在这“底片”上的一些灰尘,使“底片”越发想要清晰起来。在柳震瑶的一颗爱心面前,他知道是有愧的。他也为不能彻底摆脱另一个女子的纠葛而痛苦。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的回答。于是,他抬起头来,回望着她,说:“震瑶,请你给我时间。相信我,会逐渐忘掉她的。但是,这得有一个过程。你说是吗?”

柳震瑶知道他是不能一下子将那个女人在心中剪除,也明白是得有一个过程。她坚信,凭自己痴诚而火热的情感迟早会驱散他心中的阴影,她也会全部获得他的情感的。她说:“啸尘,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蹙了戚眉,加重了语气,“但是,你必须和她断绝一切来往!”

“没有来往!这次也是偶尔相遇!”梁啸尘叫道。

“就算是吧。但你以后……?”

“以后保证不再和她来往!”梁啸尘虽是这么说,也知道未必能够做得到;但他觉得必须这样说。他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在他这种情形都会这么说的。

“就怕你做不到啊!”柳震瑶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向门口走去。突然,她又返回身来,戳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恨不得把你的脑门打开,给你清洗清洗!”

梁啸尘看着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一阵剧烈地抽搐,急忙说:“我知道你的心。震瑶,我一想到你在家中这么苦,我心里就……你说,我还能……”

“那就凭你的良心吧!”说罢,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请你相信我,震瑶。刚才,在路上我就想,林政韬无非是看我没地位,瞧不起我,我一定活出个样来给他看看!还有,刚才我在家中想,父亲和大哥他们卖布,你们搞服装,为什么不可以联合起来呢?我在外面参观时人家已经这么办了!”

“那……”柳震瑶扑闪着两只眼睛,“可得慢慢来……”

“是,是得慢慢来。可是早晚都得走这一步。这是社会发展的方向。现在,你们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放射出一种夺目的光亮,叫道,“这正是一篇好文章咧!晚上我就把它写出来,说不定能发个头版头条!你们这样干着,我给你们当个参谋,通报信息,呐喊助威。咱们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能尽快地出人头地,过上最最美好、幸福的生活!”

说到这里,梁啸尘又激动起来,走过去拥着她,忘情地说:“震瑶,我觉得你可好哩!”

“无聊!”

“我想那个了……”

“去西城找去吧!”

“你……”

就如一阵暴风雨过后,重又出现了艳阳天。虽然啸尘心中还有云翳,他也并没有完全如他所说把林家燕从脑海里挤了出去;但是,当他切实体会到柳震瑶是那么坚定地维护着他们的情感时,他感觉到自己真不能愧对了她这一片痴情。这时,他也确实想要和柳震瑶真诚地相爱,好好过他们的小日子。于是,自又是一阵说笑。柳震瑶说,其实我对你是放心的。当初,周剑章和我说起你的时候,我对你和林家燕的事就有了心理准备。我知道你的脾气,她瞧不起你,你怎么还会去想她呢?啸尘,咱们赶上好时候了,都得抓紧,都得好好干!早点超过他们!我要让你成为全滨河最风光的男人!你有本事就尽情地施展吧,我坚决做你的坚强后盾!

“我一定会努力去做的!震瑶!”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回谁当厂长的事情。梁啸尘说,目前,这事还不能同朱清丽争。不管是谁,都不能当这个厂长。反正事情是由你做主,能正常生产就行。两人说着又扫了屋子一眼,就走出去,锁了门。震瑶说往年衬衣到了这时候就滞销了,可今年不知怎么邪了门,丰山、山西几家又来电报订货!而且,量越来越大,时间催得又挺急。啸尘说,咱们晚上跟爹、大哥一块再好好合计合计,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

走到街上,他们只觉得大街很宽,很亮,道路仿佛也变得宽畅起来。他们肩并着肩朝前走着,脚步走得很急,很有力。

午睡起来,周剑章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用手撑着床边,低着头在那里沉思,仿佛用九连环钩子去深井里打捞失落的水桶一般打捞着上午的思路。好象是一簇梨花,抑或是一片梨花?“九连环”在“井中”挪动着,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水桶”。往常,只要记忆的“九连环”,一放到大脑的“深井”,稍稍挪动几下,就能听到那失落在“井中”的“水桶”叮当一响,他就会露出欣喜的笑容。思路一旦被打捞上来,他就会精神焕发地走到画桌前,挥动画笔,进入工作状态。可是,今天不行,记忆的触角仿佛失灵了一般,打捞了半天,不光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回响,反而那“井水”如同被搅混了一般;又如同“九连环”悬在水中,无论怎么晃动手中的绳子,就是触摸不到记忆的“水桶”,脑海里反到愈加混混沌沌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他抬起头来,盯着窗外槐树上一片绿叶。据说,当人极度疲惫、大脑紊乱、记忆模糊的时候,望着绿叶出一会儿神,大脑就会镇定和清晰起来。他盯了半天,不行,这一着也失灵了。树叶在晃动,是刮风吗?不象是刮风啊,树叶、树梢甚至整个树冠都在剧烈地摇晃!摇晃!周剑章不由一阵头晕目眩,又歪倒在枕头上。

不能倒下去!这一倒下去,这一下午就白白地滑过去了。他再次硬撑着坐起来,用脚摸着穿上鞋子,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走到院中,做了两个扩胸运动,然后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冲了一回脑袋,神志顿觉清醒起来。他走回屋内,看了一眼中堂上的“怡心庐”三个字,会心地一笑。就走到镜前,拿起梳子草草地梳了几下凌乱的长发。忽然,他停下了,镜子中的那人怎么竟如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眼窝那么深,眼皮和面部肌肉全呈浮肿状态,灰然无色,颧骨高突着。他用手去扯了扯颧骨下面那块肉,竟砰砰有声,如同弹动着瑟琶一般。他摇了摇脑袋,水珠将镜子溅得模糊起来,那个骷髅也跟着边缘混浊。这他妈是谁呀?怎么搞成这个德性?他又摇了摇脑袋,咕哝着,向画桌走去。

两腿如同坠着石块,麻木、沉钝而遽然不听使唤。他用拳头敲了两下大腿,除了稍微的有点儿叩击的感觉,竟丝毫感觉不出疼痛,小腿和双脚仍然是麻木和沉钝。呵,罢了,这一周拼得太厉害了!将往常坚持下来的早起散步给挤兑了!人家别人都劝他要跑步,而不是那么慢慢悠悠地在那里消遣。可他不行!他要趁散步的机会构思,将一天要画的内容构思出来大致一个轮廓。那时,野外的树木,庄稼,远处的村庄,奔驰的车辆,田间的农夫,东方的朝阳,满天的霞光和云雾统统在眼前晃动着,如同被赋予了灵韵一般。他就那么一边慢慢欣赏着,一边在心目中将它们拼接,串连,剪裁和描摹。散步结束,随便在哪个小摊上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回到怡心庐,周身的气脉贯通了,灵感初至,他便走到画桌前,开始将构思用笔墨在宣纸上画出来。可是,这一周由于白天劳累一天,好歹捱到床边,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越是急着入睡,偏偏越是不能入睡。白天所画的场景,技巧上的难关,未能完成的意图,孙猴子大闹天宫一般在脑子里奔来窜去,呼喊啸叫个不停。直到黎明时分,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早晨起来便出现这种感觉,工作便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进行。他已经意识到工作质量必将受到影响,曾反复告诫自己要恢复晨起锻炼,要重新进入条理,保证质量。可是,当他站到画桌前,一看画面,就又回光反照一般精神百倍了起来。令人惊奇的是,有时突来神灵一笔,仿佛被什么大师捉着胳膊,所画作品竟出奇的意外的令人惊喜和颤栗不已!也许,这才是最佳状态呢!于是,他便失了调控,愈加变本加厉地挥洒起来。

现在,他双手朝后捋了捋垂下来的两缕头发,站到了画桌前。哦,是雪海一般的梨园,对,对了,雪海!梨花的海洋。题目就叫《一夜南风》。党的改革开放的政策就如一夜春风,催开了千树万树梨花,老百姓无不沐浴春风般欢欣鼓舞。你看,那枝头绽开的梨花不就是一张张笑脸吗?好,感觉找到了!赶快接下去!这幅作品大有希望!

他不由再度兴奋起来,提起笔,在调料盘里涂抹了几下,就伏在画桌上。刚画了两笔,忽又感觉口渴,拿起杯子,将水杯仰到快要直立了,仍然没有一滴水!他妈的!他放下笔,提起水壶,去院中灌满了水,坐到柴油炉上,燃着了。看着蓝蓝的火苗舔着炉底,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慢慢倒退到桌前。脊梁撞到桌角上,周身又是一悸,就惊出一身冷汗来。

刚画了几笔,那种麻木和沉钝就又从大腿中间袭了上来,而且不可遏制地向上向下扩散,两腿如同踩着棉包在悠悠地打着晃往下陷落,大脑如同被云雾遮盖的天空,昏天黑地的,透不出一丝亮光。又如锈成一个疙瘩的机器,任怎么也启动不起来。这是从未出现过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陷落。继续陷落。云雾越来越黑,越来越厚,包裹和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行了,是得休整一番了!拼坏了老本,可就麻烦了。周剑章这时尚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扶了墙壁,一步一挪地转回到套间床前,身子一挨凉席,如同轰然坍塌了半堵雨中的泥墙,全身散了架一般,魂灵竟象断线的风筝,不知去向了。

水壶在吱吱地响着。

天空真的起了云。

远处一畦一畦的麦苗碧绿如画。身边是一片梨花的海洋。他惊喜地在梨园里奔逐着。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鸣,春风轻拂着一枝一枝的梨花。那花蕊可真大啊!他伸出手去,弯过一枝,将鼻子凑上去,闻着,慢慢地闭上眼睛。真香啊!他陶醉了,狂奔回家,急切中却找不到一张能用的纸。作业本太小,画不下。柜子上倒有些烧纸,可那是黄的,怎么用来画雪白的梨花呢!他举目回顾,突然盯住了墙上的一幅四扇屏年画。干嘛呀你?母亲惊讶地问道。我要画画!他说着将年画揭了下来,来不及拂去上面的灰尘,就将画反铺在方桌上。他拿出铅笔,笔尖一触纸面,愣住了:那梨花是白的,笔芯是黑的,这可怎么画呀?

嗨,管它是白还是黑,画出来再说!他觉得不画出来没准就会憋得发疯呢!于是,他开始在纸上噌噌噌地画起来。

你画的这是嘛呀?母亲纳着鞋底,走过来,站在儿子身后说。

梨花,漫天遍野的梨花!他不加思索地说,继续在纸上涂着,画着。

梨花是白的呀?母亲说。

那,儿子面露难色,咱家没有颜色嘛!

母亲把儿子领到套间,指着蚊帐腰上的彩色画幅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画的!儿子抬头一看,蚊帐腰上的喜鹊登梅是那么红艳。他看得入了迷。娘,这是谁画的?这是二十里铺黄老师画的。他给人们画影身墙,画蚊帐腰,画四扇屏,从来不要钱,人们就叫他黄白画,他的大号叫黄振华。他在城里文化馆里,早先当过俺的美术老师。儿子听到这里,立刻掉头往外跑。干嘛去呀你?母亲追出来喊。我找黄老师去!话未说完,人早跑出院门……

他在黄老师的指导下画了两年。后来黄老师调到了西城画院,他就又成了断线的风筝……

……

几只燕子在空中飞旋着。

一位从小离家,在外颠沛流离了多年的刘老艺人,那年孑然一人回家招徒。他看了老人家带回来的作品,头一个就报了名,跟着刘老艺人来到黄河边。浑浑莽莽的陕北高原丘陵起伏,黄土遍野。他站在土岗上,端着画夹,看一眼,在画夹上画一笔……身后,刘老艺人指点着,你看,这里,这里,对,再来一笔。老人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腰去。他扭回身来,深情地看着刘老艺人那黄土般沟壑纵横的脸膛,眼里不由汪出两行泪水。他扭回头去,又噌噌噌在画夹上画着……

夜深了,他将熬好的汤药端到刘老艺人的榻前。刘老艺人浑浊的眼睛里放射着吓人的目光,瞅着他说,剑章呀,我带过的徒弟中,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你一定要坚持到底呀!记住,无论到什么份上,都要记住自己是一个艺人,艺人要紧的是守住艺德啊!这比画好画更重要。他望着刘老艺人凹陷的脸颊,深深地点点头。

……

吱吱吱吱,叫盖壶啸叫起来,壶盖喷射着气雾。那是火车汽笛在长鸣吧?他和师兄弟一起将病逝的刘老先生埋在黄土地里,然后,登上了归来的列车。列车在黄土高原上奔驰,蓦地,一幅壮美的画卷在眼前舒展开来:一轮顶天立地的红日矗立在西天,黄河被映照得通红通红,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涡向前奔流。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画中,耳边不由响起两句诗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祖国的河山真是太壮丽了!我一定要用画笔将它表现出来!想到这里,不由将画夹背带攥得很紧很紧……

……

魂灵不知怎么又跳到画面上来,梨花,多么瑰丽璀灿的梨花呵!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将笔尖触抹到宣纸的时候,脑海里总在跳闪着一张笑脸,那花瓣就是那脸上的笑靥,一个声音回响在耳边:“那我就天天来,给你送灵感!”那时,自己说什么来着?当她伏下身观赏画的时候,他曾经不无猥琐的想去摸一下那圆圆的臀部。那时,那臀部就那么高高地翘起来,翘到自己面前……可是……

家飞,家飞,我的小亲亲,我的小飞燕,我的小甜甜,我是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呀……梨花晃动着,他拨过一枝,伸手去摘,一面叫着:“飞飞,我的小飞飞呀……”

朱清丽骑着自行车驶进来,一进院,就闻见了一种异样的气味,急忙放下车子奔到屋里,一眼就瞧见了炉上那把叫盖壶。怪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她叫着剑章,剑章!奔到炉前,一掂,壶轻轻的。一晃,一点水也没有,火舌还在往上蹿着。她弯下腰,关掉火,提起壶来一看,水壶竟然被烧出了一个窟窿!她将壶当的一声扔到地上,三步两步,奔到套间来。

当的一声响,将周剑章从半睡半醒、如梦如幻的状态中惊起,他半睁着惺松的眼睛,梦呓般含混地叫着:“飞飞,飞飞……”睁开眼一看,朱清丽横眉竖目站在床边。

“你,你……”周剑章有点难堪地翻了她一眼,心中想道,不是小飞飞来了吗?怎么竟是这个……黄脸婆!就在那一刻,朱清丽的形象在周剑章的心目中一下子变得难看无比。

“嚯——做梦都在想那个狐狸精呐?”朱清丽怒气冲冲地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提溜起来。

“你、你、你,你干什么呀你!”周剑章一迭声怪叫,揉着发红的耳朵。“什么狐狸精?哪有什么狐狸精?你别整天疑神疑鬼好不好?”说着又躺了下去。“快给我倒杯水来吧?半天没喝水了!”

朱清丽噔噔噔几步走出去,掂进水壶,当的一声摔在他床前:“你喝个屁吧你喝!”

“怎么啦?好家伙,真要大发雷霆啊!”周剑章胆怯地望望她,不知所措。

“你看看吧!水壶都烧漏了!我要不来,还不……!”

“漏了,不可能吧?”周剑章诧异着,懵懂着,提起水壶。“我操,真漏了!”脸色跟着变成纸一样白。

“你就知道画画画!还又添了个他妈飞飞飞!”朱清丽说着,奔到外间,抓起调料盒就朝外掷去,当啷,调料盒摔碎了。她又拿起一绺子毛笔,哗的扔到院中。然后,又抓起了那张画,猛的一揉,张开两臂就要撕。周剑章大吼一声:“不要撕!”光着脚窜出来,从身后抱住了她。“这是我的命根子呀,求求你,千千万万可不能撕呀!”

朱清丽将画攥在手里:“你怎么不把你烧喽?”

周剑章使劲掰着她的手:“你先把画给我,其它的什么都好说!”

朱清丽几步走到桌前,坐到竹椅上,翘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手中依然举着那幅画,怒气未消地说:“我要不来,你还不把这屋子给烧着了呀?!”

周剑章叽哩哆嗦地悄悄瞥了她一眼,小声说:“不就是一把壶呀?”说到这里,心中又一想,林家飞来了见我喝涮笔水,说我是王羲之;她一来了却是这么一个狮子吼。如果现在坐在竹椅上的是林家飞,还会有这场雷雨吗?

朱清丽怒不可遏地说:“人家在家里忙得掉了纂。你可好,在这里睡大觉,还把壶给烧坏!还想她个小×妮子!”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牙齿咬得得得响,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滚出眼眶来了。

周剑章略带委屈地说:“实在是太累了,这一周太紧张了……”

“再紧张也不能……”

“是,是,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朱清丽看着他那深陷的两颊和眼眶上的黑晕,心中有点不忍。又一想,他不知都干了些什么,累成这样,睡这么死!敢不是昨天晚上……要不梦中怎么还想她个贱人!想到这里,眼睛搜贼似的把室内搜了一遍,又问:“刚才飞什么飞?是不是梦见那个小贱人了?”

周剑章神色又一紧:她怎么会知道我梦见谁了?就乍着胆子说:“什么贱不贱的?你说话文明点好不好?这屋里没挂帘子,是小飞虫吧?”

朱清丽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小飞虫还能飞进你的梦里?”说着,走到里屋,床上床下查看了一遍,又低下头去看了看枕巾。什么也没发现,这才踅回来。

周剑章见她一无所获,反倒得意起来:“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啊,我说?”

“哼,你别得意得太早!”

“我说,你不在家做服装,大老远的跑来监视我,这是什么居心啊?”

“你——!”朱清丽一下被噎得无话。本来,柳震瑶说是礼拜天,啸尘可能回来,咱们放一天假吧。她就想看看这冤家,临来还在塑料篮里装进一篮子新擀的面叶,到城里还买了一篮子鸡蛋。当然,也有要看一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事情的意思,哪怕查到一点蛛丝蚂迹,她也不会善罢干休的。再说,夫妻也有一周不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两颊一阵潮红。忙跑到院中,这才发现,车子倒在那儿,一篮子面叶散了出来,另一个篮子里的鸡蛋摔得往外流着汤。怒气刚刚平息下来的朱清丽见状,不由一屁股坐到院中,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周剑章走到门口,望着院中女人的身影,一手倚了门框,想道:“咳,这个女人呐……”不由一边摇起头来。

晚饭过后,铁兵雇了辆出租三轮车,把安顺婆拉到火车站,给她包了间临时休息的小客房。然后,将肩上的两个大提包卸了下来,对安顺婆说:“娘,咱们是夜里两点多的车。你在这里安心地睡一觉,到时候我叫你。”安顺婆望着他乱蓬蓬的一脸胡子,还有两只凹陷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兵儿,你也歇会儿吧?这阵子可把你忙坏了啊!”说着,撩起衣襟抹着眼泪。

铁兵只好在床边坐了下来,从提包里拿出个搪瓷缸子,倒了缸子水递给她。劝慰道:“娘,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你老也不能光发愁不是?你再愁出个好歹,叫我这当小人的……”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窝里也溢出泪水。就双手抱了脑袋,不再说话。

安顺婆呆呆地望着他邋邋塌塌的身影,幽幽怨怨地说:“孩子,这不怨你!是我没有看住她,我没有管好这个家啊……”说着又开始抽泣,止不住的一行浊泪又夺眶而出,顺着脸上的褶皱弯弯曲曲地往下滚着。铁兵瞅着她那干瘪的脸颊不由一阵心酸,眼泪就籁籁地往下滚。他想说,你要不让她上房晒麦子,她怎么还能……又一转念,横竖人都没了,再责备她一个老太婆还会有什么用,岂不反为她添愁?再说自己要不回去倒梨,哪里还能让她一个小女子挺着大肚子去房上弄麦子呢?想到这里就越发地懊悔起来,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安顺婆任凭泪珠在脸上往下滚落,也不再去管它。她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本来算计着还不到日子。她那天去房上晒麦子,傍黑功夫攒起了堆。我说找铁兵的伙计来帮着背下来吧。她说不要紧,我慢慢地往下一节一节掂。刚掂了两节,天上的黑云彩就过来了。接着嘎的一声响雷,那雨就哗哗地瓢泼着一般下来了。我紧着跑到后山去拿塑料布,谁知她一着急,扛起半袋麦子就往下背。我喊她,‘不行,你快撂下苫上吧!’话还没落,不知怎么她转身功夫脚下蹬空了,就从房沿那摔了下来……”安顺婆说着说着又想起了那天的惨景,不由爬到枕头上,放声地痛哭起来。

那天,铁兵半夜赶到家的时候,毛女已经装敛完毕停到灵床上去了。两位伙计和几位本家亲戚守在灵前。铁兵疯了一般扑了上去,掀起蒙头抱着毛女的脑袋就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抽着自己耳光子:“这都怨我啊!这都怨我啊!”他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自从住进这座房屋后和毛女一起发生的一幕一幕往事又在眼前过起电影来……那夜之后,他终于从安顺婆嘴里得知了那个混蛋是谁。他跳起来跑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往外就跑。安顺婆和毛女早追到了厨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边一个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对他说,不能!你千万不能去闯祸!人家有钱有势,咱可惹不起呀!他咆哮道,可是,我怎么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安顺婆说,孩子,咽不下也得咽。你要是弄出个三长两短,俺娘俩可去依靠谁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最后这句话,将他胸中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他盯着墙角的肉墩,猛的将刀砍了进去,两眼迸射着仇恨的火焰。说,迟早有一天,我要……!

临走那天晚上,他和毛女连孩子的名字都商量好了。要是男孩就叫铁军;他说。要是女孩呢?她问。就叫铁花,铁树开花嘛!他记得那时他还爬到她肚子旁边,抚摸着那鼓起的肚子,说要是一对该多棒啊!咱又有军又有花!毛女将他拽了上来,与他枕在一个枕头上说,那咱就又有了打幡的,又有了顶尖的了!记得当时还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你说这话多不吉利!铁兵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割心剜肉般的疼痛,浑身更加剧烈地筛糠一般痉挛着,眼泪鼻涕滂沱而下。两个伙计强拉硬拽着将他弄到一旁。他又连滚带爬地来到毛女面前,抱着尸体又是一番号啕。最后,他凝视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为她将粘在脸上的鬓发捋顺舒展,将那一双眼皮阖上……一个复仇的计划也在那一刻构思完成……

铁兵擦了两把眼泪,对安顺婆说:“娘,横竖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光这么着,哭坏了身子骨,可怎么是好啊?”

安顺婆用一支胳膊撑着身子要坐起来。铁兵忙爬上床搀了她坐好,把缸子递给她,拿袖子给她抹着眼泪。安顺婆接了缸子,身子靠在墙上歪着,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搞放不下她呀!成天磕顺惯了……”铁兵跟着也是一声叹息:“眼瞅着日子就好起来了!咳!”说罢将拳头槌在床板上。

两人都不再说话。

安顺婆喝完了水,说:“不是后半夜的车吗?你也打个盹儿,这一阵子……”说着又要抹眼泪。铁兵忙截住她,说:“我没事,身子骨结实着呢!你睡一觉,我去街上买点东西。”安顺婆就道:“给你那老人多买点好吃的,老人家也不容易不是?”铁兵赶忙答应着,又嘱咐她千万不要乱走。安顺婆说:“你放心地去吧,我哪儿也不去。”铁兵看着她躺到枕头上,又拿过条单子给她搭在腰间,看她睡去,就从提包中取出个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提溜着,锁了门出来。

铁兵走出车站,看了看表,才10点钟,就朝一个站前酒馆走去。他撩开帘子,走进酒馆,冲着一个跑堂的小伙计说:“一碟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瓶老白干!”说罢,拣了个临窗的地方直挺挺坐下,将挎包撂到桌子腿边。

小伙计说:“花生米是炸的还是煮的?”铁兵问:“什么样的快?”小伙计说:“水煮的是现成的,油炸的还要……”铁兵一摆手,打断了他:“就要水煮的!快点!”小伙计跑出几步,又踅回来问:“要不要饭?”铁兵把眼一瞪:“不要!你怎么这么麻烦?!”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铁兵从筒里抽出双筷子,狠狠地墩了墩,开始大口地吃菜。一边撬开酒瓶子,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起酒来。掌柜的在柜台里边瞅着他那凶狠的吃相,从柜台上拿起个玻璃杯,冲小伙计呶呶嘴。小伙计拿起杯,飞跑着送过来。铁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干什么?”小伙计看着他脸上乱蓬蓬的胡须,嗫嚅着,说:“请你用这个喝?”铁兵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放那吧!”仍旧扬起脖子对着瓶子吹。

这时辰,门口走进一男一女。女的搭着男人的脖子,男人搂着女人的腰肢,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铁兵对面坐了,开始要酒要菜;一边仍然勾肩搭臂地调笑不停。铁兵一拍桌子站起来,冲柜台喊:“结账!”说着,撩起衬衫从腰里转里拿钱。小伙计端着酒菜出来,猛的瞥见铁兵腰间挂着把蒙古短刀,不由啊的一声小叫。铁兵放下长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下半截叫声逼了回去。然后将20元钱朝桌子上一拍:“不要找了!”说罢,一手提起挎包,一手拎着酒瓶子,大摇大摆地走出酒馆。他举起酒瓶子,咕嘟咕嘟又上了一气,一甩腕子,酒瓶子啪的摔在墙上,粉碎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朝站外走去。

起风了,西北风刮起的沙尘兜头掼了过来。他眨巴了眨巴眼,就听有人叫着,三轮,三轮儿!出租司机跟上来,他摆了摆手。走到一座小店前,买了二斤月饼、一叠烧纸装进挎包,提着挎包大步流星朝站外走。一出火车站,就晃开膀子飞跑起来。

半夜时分,铁兵又回到了安家窑。他钻进村边的玉米地,磕磕绊绊朝前走着,来到一座新坟前。他跪了下去,将烧烂的花圈往两下里扒拉出一个空隙,从挎包里拿出月饼,供在坟前,燃起烧纸,泪珠子就又唰唰地淌了下来。他默默地说,毛女,我要为你报仇去了!你就在这里保佑我成功吧!湿漉漉的泥土很快洇湿了裤腿,凉浸浸的。他刨了个坑,将月饼埋进去,把纸灰驱散,又将痕迹用花圈掩盖了,就站了起来,默默地冲着坟丘鞠了个躬。然后,猛地转过身来,钻出玉米地,顺着村边朝前走。

这时候,风刮得更猛了,庄稼和树木都在风中拼命地摇摆着,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铁兵心中一阵窈喜,真是天助我也!他钻进一片枣树趟子,看看来到村边一座宅院边,就听一阵汪汪的狗叫。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酒泡过的馒头,扔了过去。只听汪的一声,大概那狗叼起馒头跑回铁笼子里。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再掏出个馒头扔进去,就再也听不见狗的声音了。这个在贝贝身上屡试不爽的结果在这里出现了。他不由一阵兴奋,将挎包斜着挎在肩上,掐住一棵枣树,两腿一夹,三下两下窜了上去。他试着伸出脚去,看看够着了墙头,身子轻轻一跃,悠了过去,骑在了墙上边。

院子里漆黑一片,西屋的一个窗扇被风刮得咣当咣当响。他向北屋望着,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真想把那免崽子叫出来一刀捅了!这时,梁啸尘在信中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你可千万不能盲干!那只能是自取其祸!想到这里,就在心中说,就先便宜你一回,迟早结果了你的狗命!

院子里杳无动静,只有那扇窗户仍在咣当咣当响着。好你个驴日的!活该你倒霉!铁兵将身子轻轻一纵,跳到狗笼子上面,又从狗笼子上面轻轻地跳进院中。蹑手蹑脚地走到北屋窗前,听到里面鼾声如雷,知道黑老五这个驴日的正在酣睡,越发胆子大了起来。他踅回西屋窗前抓住那扇摇晃的窗户,朝里一望,只见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伸出手去,顺着窗子一摸,竟摸到了高高的一撂衬衫。他周身一阵痉挛,使劲一拉,原来那衬衫是打好捆的,被铁棍卡住拉不出窗来。他朝狗笼子方向望了一眼,迅速从挎包里拿出个塑料壶,将汽油泼到衬衫上面。然后,掏出打火机,嚓,打着了火。就在火舌要接触衬衫的时刻,他突然想到了后果。这是犯罪啊!他把牙齿咬的咯嘣响,最后,还是把打火机按灭了。他掂起塑料壶塞进挎包,惊兔一般嗖的一个箭步窜到狗笼子旁边。这时,忽然听到狗笼子里一阵轻微的鼾声,猛的转过一个念头:饶了黑老五,我先要了你这条狗命!想到这里钻了进去,一手攥住狗的嘴巴,一手就去腰间抽出短刀,噗的一声,捅进狗肚子,又狠狠一搅,那狗就呜呜地蹬了两下腿,倾刻毕命。铁兵抽出短刀,在狗脊梁上噌了两下,插回刀鞘,钻出笼子,将身子一纵,跃了上去,再一攀,爬上土墙,一个鹞子翻身就跳到村外来了。

呵,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头钻进枣树趟子里,猫着腰顺着趟子一阵狂奔。估计跑得差不多了,就爬上一棵枣树朝那方向望了望,心头掠过一阵复仇的惬意,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还有一种难耐的压抑,他狠狠地把树枝撇下几枝,才感觉气平了些。跳下树来,就向着车站方向一阵狂奔。

夜里两点一刻,铁兵搀着安顺婆随着人流,通过检票口,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约摸过了个把钟头,看看周围的旅客全都昏昏恹恹地进了梦乡,他走进厕所,蹲下去,刚要方便,又想起了腰间的短刀。想了想,咬咬牙,还是摘了下来,将刀鞘和刀一并掷进黑洞洞的夜色里。然后,提上裤子,大模大样地走回到座位上来。

史菲菲眼睁睁地看着龙晋生走后,越想越气,满口白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她穿上裙子,蹬上高跟鞋,将床上胡乱收拾了一下,又匆匆忙忙地梳拢了梳拢头发,拿条橡皮筋套住,斜斜地垂在胸前,就气呼呼地朝外走。

刚刚走下楼梯,正要往厂长室拐去的时候,忽然瞥见门卫老头拿着把破蒲扇在院里转悠。她连忙收了脚步,踅回二楼,从窗里往外瞧着,心下想道,会不会是这个老杂毛?他在传达室那砖牢里呆得腻烦了,常爱这么有事没事地在院里穷转。有时还跑上楼来问一问有水没水,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淡的话语。自己与石计胜有约在先,他也曾几次纠缠,她都推托过了。他不至于那么不要脸吧?想到这里,她抬起腕儿看了看表,才不过10点多钟。想来自己今个儿也是太性急了,说不定这个老杂毛瞧见龙晋生进来,就跟上楼来,一直爬在窗前听窗根呢!不由就把那张脸羞臊得火炭般滚烫。自己今个是疯狂了些,真要是被他听到,张扬出去,那可就丢死人啦!想着,又蹑手蹑脚地退回房中。

她坐在床上,琢磨着要真是这个老杂毛,他会不会把这事捅出去?脑子转了一圈,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图嘛为嘛呀?我又没有得罪过他,他何必坏人好事呢?就是捅出去姑奶奶我也不怕!谁家的两口子不在一起睡觉呀?你爹你娘不在一起睡觉,哪来的你这个老不死的!想到这里不禁又有点庆幸:真是这老小子倒还好些,终不能让石计胜攥住把柄,那他非得要挟我不可!她有点后悔那晚不该和姓石的干那事。可一来是姓石的明明早就有那个意思,要是不答应,他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呢;二来自己也正要酬谢他,横竖是在他掌心,早晚恐怕也得过这一关,迟过反不如早过;还有,那会儿自己被酒劲攻着,也真他妈是想那个了……

蓦地,史菲菲从床上蹦下来:这事十有八九还是姓石的干的!那次临下班时在他办公室他就说晚上我去找你,她佯装没有听懂,支吾着脱身出来,最后没办法只有回家住了一宿。说不定那次这小子就来过呢!这可不行!这会儿出不去,以后抓空子得给他响明:我是要和龙晋生结婚的,叫他早点断了这份妄长心!不然可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史菲菲留心寻找着机会。这天,下班之后,她看到石计胜的车子还在院中,就瞅空子钻进了他的房中。脸子一落,将钥匙掏出来撂到桌子上。她想,猴精猴精的石厂长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不料石计胜却并不想放过她,他拿起钥匙在手心里抖动着,眼睛斜觑着她说:“怎么,想提起裤子做好人呀?”

史菲菲圆睁着两眼,愤愤地道:“请你放明白些,我要结婚了!”

“结婚?和谁结婚?该不是做我的二姨太吧?”

“你……?!”

“史副科长,既然今日,何必当除呢?”

“我反正不欠你什么了!”

“可是,本厂长我喜欢你呀!你说这可怎么办?”石计胜说着目光变得色迷迷起来。

“可是我不喜欢你!”史菲菲说着转过身去。

石计胜嘿嘿嘿一串冷笑,声音如同六月里刮过一阵寒风,令史菲菲浑身猛的一悸:“好嘛,你可以不喜欢我。既然如此,我就把这玩艺公布出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喜欢什么?”说着,石计胜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那是竞争选票。史菲菲看了一眼,一下子霜打了一般蔫在那里了。

如果他真要把这事捅出去,不光这个副科长得撸掉,龙晋生还要被牵连进来,那自己到手的一切都将统统丧失,自己不光要身败名裂,更要命的,她将彻底失去龙晋生!

一阵冷汗顺着史菲菲的前胸、脊梁往下淌着。她落汤鸡似的颤抖起来,脸色苍白,牙齿得得得响个不停。双腿一软,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石计胜见她这样,将选票装回抽屉,落上锁,说:“我老石也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只要你别把我逼急了,我是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情的嘛!”说着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说,“我已经在班子会上说了,马上成立公关部,由你担任公关部主任。怎么样,史小姐,大哥我够意思吧?嗯?”

说到这里,石计胜又恢复了一个厂长的威严。他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

半晌,史菲菲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可你……”

“怎么啦?”

“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什么承诺?”

“谁让你去敲我的房门?”

石计胜周身一颤。那晚,他喝多了,回来后见菲菲房间里亮着灯光,就跑了上去。听到里面快活的呻吟,不由升起一股妒火,恨不得将门板踹烂!又一寻思,这个破妮子又不是我的姨太太,管那么多干什么?室内一阵阵颠狂,石计胜在窗外也是一阵阵妒火中烧。本来搂着这个小妮子的应该是我;转尔一想,这样也好,有龙晋生这个小子在明处顶着,自己以后自是更多方便。想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满腔醋火,就敲了敲门。听着里边争吵起来,他暗笑着悄悄往回溜。不想刚一转身,却发现有个人影飞快地消失在楼道拐角。他是谁?他来干什么?他蹑手蹑脚地溜下楼来,到处寻不见人影。他转到收发室,听着里面正响着收音机。会不会是这老家伙?莫非他也想着……不会,他都六十多岁老头子了!哪能呢?那他跑上去干什么?这个老不死的!不管是不是他,以后都得提防着他点。这老小子什么事都知道……不过石计胜毕竟是情场老手,此刻见她问起,立刻打起封闭:“绝对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没经你允许,我从来没去打扰过你!”

史菲菲彻底被他弄懵懂了。她疑疑惑惑地望着他:“那会是谁呀?”

石计胜看她中计,越发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门卫那个老混蛋!我什么时候回来都见他在厂里瞎转悠,跟个他妈夜游神似的!”说到这里,他眼中放射出两道凶光。“我早晚把这个老混蛋开走!”

“那……”史菲菲灵机一动,欲说又止。

“什么?”石计胜感觉到了,紧追不舍。

史菲菲本想说:“把我爹安排在这儿吧。”又一想,现在可不是提要求的时候,就摇摇头,说:“没什么,那老杂毛确实是挺碍手碍脚的!”

“哼,胆敢坏我们的好事!”石计胜恶狠狠地说,“菲菲你瞅着,不出半月,我就让他回老家!”说罢,犹嫌不解恨地补上一句,“这他妈服装厂是我姓石的天下!谁他妈胆敢跟我做对,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史菲菲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结果。虽说没有断绝和石计胜那种关系,毕竟给他敲了警钟,让他知道姑奶奶也不是好惹的;况且真要当了公关部主任,再就不是一个处处看人脸色的小媳妇一般的副科长了,那可是独挡一面的堂堂正主任呐!招待应酬都将在公关部,那里面的油水可不小啊!只要你姓石的跟姑奶奶还想穿一条裤腿,就不能便宜了你这个恶棍!重要的是,如果真把门卫个老杂毛给处理了,那再进进出出还不更方便了吗?她刚才那个念头又闪了一下,不由心中一阵后怕:刚才,真要把这位顶头上司给得罪了,哪里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呢?想到这里,就连忙站了起来,那样地瞥着石计胜,说:“这些事,可就全靠石厂长你做主张了。你知道的,我史菲菲也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

石计胜闻听此言,感到一场危机已经过去,就有些得意地说:“当老兄的绝对亏待不了你!今天天晚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点饭,然后,唔……”

说着,石计胜就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身。

“你可真是个没头丝儿呀,石厂长……”史菲菲说着,禁不得又有些嗲声嗲气的了。

石计胜见状,嘿嘿嘿笑着,趁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谁叫你长得这么迷人呢?我的史小姐……”

就在石计胜想要将史菲菲搂将起来温存一番的时候,史菲菲推开他,跳了起来,说:“今天绝对不行,今天我还有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姑奶奶,快想死我了!”

“不行!我今天办不成这件事,就不回来!”史菲菲说着,脸色阴沉下去,急忙转身走了出来。

史菲菲来到大街上,才知已是红日西沉,到了晚饭时分。她骑上车子向北行,大街上空荡荡的,再也没了往日的喧腾嘈杂,就连路边饭馆也全部约齐了般冷冷清清。这是怎么回事儿?今个是个什么日子呀?她来到县委大院,里边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丝灯光。她越发地诧异着,问警卫,怎么不见一个人影?警卫笑笑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呢!县里的头们都回西城过节去了,哪里还会有人?一句话如同兜头浇下一桶冷水,将史菲菲激醒了。她捋了捋头发,心犹不甘地问,那值班的呢?警卫爱理不理地说,值班的也得吃完了月饼再来嘛!她就讪讪地往回走。

走出一小段路程,肚子不由咕咕叫了起来。现在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自己竟被抛闪到这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夜游神一般孤伶伶的,全没一点着落。她想到堂舅舅那里坐坐,又一想,八月十五吃月饼,哪里能有外人呢?这时辰去打扰,岂不显得太不懂礼貌了!就又晃晃荡荡地朝回走。

这时辰,月亮正在慢慢地升起来,天地渐渐地由暗转明。她停下车,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望去,不由想起家中的父母兄妹。父亲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和土坷垃打了半辈子交道,腰都累得罗锅起来,一年到头还是过着仅仅温饱的生活。一个哥哥在生产队赶大车,去年承包了半亩鸭梨,日子才慢慢地往起还腾。两个妹妹还小,这会儿恐怕正眼巴巴地盼望着她这个大姐从城里买回月饼吃呢!往年都是自己早早地回去,将月饼分送给大哥和妹妹,然后一家人围着小圆桌,在葡萄架下坐了,吃月饼,赏月,随便拉些家常。那是何等快活的事情呵!可是今年……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阵凄凉。偏偏这时肚子里又是一阵蠕动,小家伙是不是也闹着要吃月饼哩?就越发地愁肠百结。本想找个小饭店,要上几两水饺,喝两杯啤酒,也算是过了个中秋节啊!这时反倒感觉肚子里鼓胀胀的。就打消了吃饭的念头,干脆来到路旁,靠着车子等起来。

月亮从东边的树梢上爬了上来,金黄金黄的,照耀得街上宛如白昼一般。路边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人们走过她身边,诧异地打望她两眼,又迅即扭回头去,兀自顺着马路朝前边走去。看人家多悠闲啊!自己要不是……她骑上车子顺着路边朝前游荡,刚刚离了政府街口,又担心那龙晋生要错了过去,岂不冤枉。就又急忙踅了回来,好歹捱过了两个时辰,就径直奔向县委大院来。

县委大院有的机关亮起了灯光。史菲菲心中一阵扑扑乱跳,来到组织部屋前,锁上车子就直奔龙晋生房间。敲了半天,里边一点反响也没有。她又拐回前院,才见室内仍是漆黑一片。这个没良心的!她在心中骂着,又驶回门口来。

在大门旁边的柳荫里,史菲菲又捱过了一个时辰,仍不见那冤家的身影。不由心中燥了,骂道:好啊!我一个人在大街上孤单单地等你,你可倒好,还有心在家中团圆、赏月哩!就气哼哼地走到警卫面前,问龙晋生家住在那里?警卫爱搭不理地说他不认识龙晋生。史菲菲就说,那龙县长呢?就是龙玖望副县长?警卫的态度马上变得客气起来,告诉她,在华西路的什么位置,如何走法,门边有两棵梧桐树。她一迭声地谢过警卫,直奔华西路而来。

临到门口,史菲菲又犯了踌蹰。这样闯进去,岂不是显得太不懂礼貌了吗?又一想,他的儿子将我折腾成这样,又算懂不懂礼貌呢?我倒叫他们一家看看他干的好事!就把脖子一梗,头发朝后一甩,走上去就要敲门。气昂昂地正要叩动门环的时候,猛的又一想,我又不是找上门来打架的。我必须争取到他父母的同情,怎么能赤手空拳地打上门去呢?就又退了回来,踅回去寻到一家小卖部,买了几斤上好的月饼和一网兜苹果。这才重新来到门前,仰首望了望高高的二层小楼,抬手叩响了门环。

“谁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起来,门洞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接着门开了。

史菲菲见到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估计就是晋生他爸,就从车上拎下礼品,柔声地说:“你是伯父吧?我是晋生的女朋友……”

“哦……来来来,快进来,买什么东西呢!”龙玖望马上堆起笑脸,将她让进家中,朝院里走去。他听杨昭明说儿子是搞了个对象,可是儿子从未向他说起过,也许是还不成熟吧?何况,如今婚姻自主,他也没打算多管。杨昭明倒是给介绍过林政韬的大女儿,结果也没促成。如今,见到这么一位精巧伶利的大姑娘走进门来,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但是无论如何,礼数是不能错的。不然,儿子知道了还可能不高兴呢!于是,走到门口,又朝屋里让:“快,屋里坐,屋里坐!”一边冲客厅喊,“来客了!”

史菲菲有点纳闷,怎么不见龙晋生的身影呢?就问:“伯父,晋生呢?”

“他刚刚出去,今晚该他值班呢!”

史菲菲心中叫道:“糟糕,肯定刚才买月饼的时候错过去了!”转尔一想,他不在也好,我正好先把情况给他捅上去,看他如何应对。于是,满心欢喜地说:“我是来孝敬您老的!他在不在没关系。”说着,走进客厅。

尚晓芬刚要睡下,听丈夫喊她,就趿了拖鞋出来。见是一位花骨朵般的大姑娘,就堆出笑脸,接了礼品,放到茶几上,又是拿糖,又是倒茶。

龙玖望笑嘻嘻地说:“晋生的女朋友,看你来啦!”

史菲菲忙冲着她甜甜地叫了一声:“伯母,你好?”

尚晓芬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婚事。她问儿子和服装厂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儿子支支吾吾不愿多说,她就有点不高兴。想着儿媳妇总有一天要来拜见公婆的,不想却是在这个时刻来了。她觑了一眼菲菲,见她打扮入时,尤其时到中秋,还穿着连衣裙,又长得这么漂亮,一双眼睛水灵灵欢溜溜的仿佛也在帮她的嘴巴说话,就有几分不悦。可是,人不可貌相,儿子好歹也是个中专毕业,在组织部干了好几年了,怎么也不会太差劲。就冲着菲菲说:“坐吧!你在哪个单位呀?”

史菲菲坐下去,抬起头来,毕恭毕敬地说:“我在县服装厂供销科,是县委向主任介绍的!”

“噢,你和向主任……?”尚晓芬盯着她问道。

“向主任是我舅舅。我姥爷是向主任的亲大伯,两家人行走的比亲的还亲哩!”史菲菲说着,冲着两人无声地笑了笑。

龙玖望说:“姑舅亲嘛!”

尚晓芬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对着菲菲说:“老向常来这里玩,怎么没听他说起过呀?”

史菲菲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立刻道:“你们谈的都是县里的大事,哪里会提到我这个小姑娘呢?”

尚晓芬想想,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对于这位伶牙利齿的不速之客,她还是有几分反感,表情上自然带出几分冷淡。人家末过门的媳妇请几次才上门,这位倒好,不请自到。当然,她出身寒微,自是少了几分矜持;可是晋生总得有个话儿呀!看样子,这绝不是晋生邀来的。那她究竟是来干什么?绝不是单单来送两盒月饼的。想问问,又怕失了礼节,就一时无词。

史菲菲也明显感觉出了这位未来的婆婆大人的冷淡。不是被逼急了,她是不会出此下策的。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必须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印象,尤其,这位婆婆。

菲菲说:“我来也没什么事。我估计大过节的晋生怎么也在家中呢,也就没有事先打招呼。本来嘛,他说过让我过节来玩的”。

龙玖望插话说:“他这一段太忙……”

史菲菲接着道:“我是想着,一来来看看伯父伯母;二来呢,看看家中有没有什么活计。我的毛活织得还是蛮不错的!如果伯母不嫌弃的话……”

“哪能麻烦你呀?”尚晓芬接过话头,“来看看就行了!以后千万不要再买什么东西。”

史菲菲看到,沙发旁边的月饼盒撂起来快有一米高了。心想,到底是县长啊!自己那点礼物实在是不值一提。就说:“这算得什么呢!怎么说当晚辈的也得孝敬老人不是?俺爹常跟我说,第一件大事,就是孝敬老人!”

“……老人家做什么工作呢?”尚晓芬问。

“嗨,他呀,老农民一个!”菲菲不想刚才说顺了口,父亲实是没有什么好显摆的,就忙收住话头。看看时候不早,菲菲忙站了起来,就要告辞。

尚晓芬想了一下,虽说不知道儿子什么意思,可看这闺女这般模样,也象是正经人家调教出来的。虽说出身寒微,可这样的媳妇容易管教,就从心里基本上认可了她。又想如今风气兴得大了,新媳妇上门当父母的都得有所表示,何况是这样的人家?就也站起来说:“天晚了,也就不留你了!改日跟晋生一块再来玩嘛!”说着,转向龙玖望,“你去把我的上衣拿来!”待她接过上衣,史菲菲早走到门外去了。两人千拉万拽的,尚晓芬还是将一沓钞票塞进了菲菲的衣兜。

史菲菲告别了龙氏夫妇,走到街上。那轮圆月已经升到了半空,明晃晃地照耀着前边的马路。她不由一阵欢喜,对自己说:“今天算是旗开得胜!看来这两位对我印象不错,接下来要抓紧做好那小冤家的工作!哼,只要姑奶奶赢得了二老的欢心,还怕你……”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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