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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又一个周末在紧张而忙碌的采访和写作中来临了。吃罢早饭,梁啸尘看着柳震瑶要去上班,就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还去老周家呀?”柳震瑶惊异地回头瞧着他:“去呀。你不去采访啦?”梁啸尘才意识到自己庸人自扰。就笑笑说:“去,当然要去,不采访干什么?”她感觉出他有点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就咕哝了一句:“神经病。”提着提包走了。

她一走,梁啸尘的神经就松驰了下来。生活自有它的规律。这种规律一旦成为一种惯性,就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缘故而停下来。吃完饭上班,是震瑶的规律。梁啸尘适应它就行了。可他偏偏就那么问了一句,换回一句“神经病。”想想原本是自己违背了生活的规律,就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阳光很好,明媚而温暖。

我现在事业正处于上升时期,家庭很好,妻子……也很好。我正按照自己和亲人的心愿,做着我喜欢做应该做而且能够做得很好的事情。前途也由于我的努力而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和明亮起来。正当我要一心一意地投身于钟爱的事业的时候,偏偏就碰上了那个龙晋生。龙晋生你干什么要告诉我真相呢?然而,事情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并且,这样下去,对林家燕是不公道的。她蒙受了不白之冤。水落石出之后,我去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和宽恕是完全应该的。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收场也算功德圆满。可是,我为什么又偏偏跑去找她呢?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想起了她那一声幽幽怨怨的叹息,想起了她那散发着光线的颤粟的肩膀,她分明是有某种期待的呀!那一次,当她扑向他怀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出了她对他仍是那么一片痴情。而且,她是不可抗拒的。更要命的是他将她拥在怀里一下一下裹紧的时候,他感到了非常幸福,非常饱满,非常充盈,他感到了那才是一个真正的自己。他拥住的是自己的所爱、所需、所思、所想和所求。只不过事过境迁,使得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正拥有它时,反倒有了一种并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感觉。这一切缘于他已经走进了婚姻,因而也就失去了占有的资格。对,症结就在这里!那么,我该怎么做?林家燕一如既往地爱着我。自己也仍然在爱着她。那天一见到她,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近感,连她那个潇洒的转身的动作,都那么深切地牵动着他的情怀。那么,柳震瑶呢?她也在爱着自己,这也是不能怀疑的。他感觉自己被两团乱麻缠绕了起来。他需要好好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躺到炕上,回想着和柳震瑶从结婚到恋爱的过程。

她在我失意和失恋的时候,走进了我的生活,并遂渐走进了我的心里。她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予了我爱的温暖,像阳光一般照耀着我,走过了那一段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我和她由此结下了感情。我们也已经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偏偏这时候林家燕又唤醒了他对她正在疏远、淡忘的感情。阴差阳错的上苍呀,你为什么偏偏揪住我不放?偏偏要这么苦苦地捉弄我,折磨我,煎熬我呢?我怎么一不留神就被挤进了这么一个尴尬的夹缝呀?

柳震瑶是爱我的。

林家燕更是痴情不改,她埋藏心底多年的情爱,一直寻求着等待着表露的机会。林政韬阻挠、干涉她,她不为所移;名门望族的龙晋生追求她、诱惑她,她不为所动;我对她非难,挖苦,中伤,她都矢志不移,初衷不改!她对我的一片痴情可谓比天还高比海还深。这是多么珍贵而难得呀!我又怎么能够忍心再去伤害这样一个痴情姑娘的爱心啊!

然而,震瑶……

梁啸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敢作敢当、充满自信的男子汉。打靶受挫,我打起背包就回了家;林政韬压制我,我立刻向他提出辞职,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心爱的工作……可是,当他面对两个女人的情爱的时候,他感到左右为难,步履维艰。他真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做事从不后悔的梁啸尘,又有点后悔了。后悔不该错误地打出那一发炮弹,后悔给林政韬写信,后悔那么粗暴蛮横地对待林家燕,他甚至后悔不该那么快地就娶了柳震瑶……

如果,能够让我再活一次,我肯定会做得很好的!

然而,人生是没有第二次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记取前面(前人)的经验教训,把未完的路走得更稳妥、更简捷、更顺利些。

那么,我该怎么走?

找她去?他虽然并不十分清楚那将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将对震瑶构成一种伤害。

不去?她虽然没有明确答应什么,但从她的眼光中却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期待。如果不去,那林家燕将会痛恨自己一生的!她已经十分地痛恨自己了。尤其,他已经非常地对不起她了!他又怎么能够忍心看着她一腔痴情付之东流?

梁啸尘走出枣葛针栅栏的时候,心情是极端矛盾和痛苦的。他想起一些小说中关于这种情形的描写,主人公往往表现出非常得意,一付心驰神往的样子。其实,如果不是作者在粉饰生活,就是主人公是个缺心少肝的二百五。他觉得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都不会毫无挂碍地去和一个婚外的女人相会。即使没有感情的婚姻,主人公也应该具有起码的恻隐之心,还有法律、道德意识。除非像西门庆那样的流氓、恶棍!

梁啸尘走过狮子楼,狮子楼门洞大开,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这所庄院里和林家燕的嬉戏。他记得他抱住了她,揭开了蒙在她脸上的神秘的红头巾,却不知应该怎么办了。现在,他再一次地揭开了她头上的“面纱”,终于,看清了她的庐山真面目时,却又蓦然地找回了少时那种懵懂的感觉。想不到那场游戏原来竟是如今的预演呢!

他来到汽车站,迎侯着公共汽车。他突然惊异地发现,面前正映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红通通的太阳。他扭头望去,见太阳依旧悬挂在东方的天空。怎么会有两颗太阳呢?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他是在一种莫名的兴奋、紧张的期待、隐隐的痛苦和不安之中捱过的。学员们都回去度周末了。他将自己关在宿舍里,眼睁睁地看着窗户上的太阳倒了位置。他伸出胳膊,将窗扇关了起来。一拉,上面的太阳就在掌握之中了。他不知道这个现象对他意味着什么。最终,还是将窗子关上了,然后,看着室内的光线一点一点变暗。

汽车在奔跑,喇叭声此起彼伏,整个城市在黄昏前挥霍着一天来最后一点喧嚣,并把这种嘈杂推到顶峰。

差三十分五点。他锁了门,来到街上。十分钟之后,他已经置身于广电局的大门口了。

院内静悄悄的。塔松,参天白杨,一切静如止水。他来到警卫面前,告诉他要找林家燕,就要朝院里走。

警卫叫住了他:“你是梁啸尘吧?”他疑惑地冲他点点头。“家燕不在。她让我交给你一封信。”警卫说着,从窗户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她去干什么啦?”他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说。

“她什么时间出去的?”

“嗯,上午吧,总之她不在。”

“哦,谢谢你。”梁啸尘说着,抬起头来向那个窗户望去。窗子紧紧关闭着,笼罩在一片绛红色的晚霞之中。

他退到一旁,颤抖着手撕开信,取出一叠素白信笺。

啸尘你好!

请你原谅我不能履约。那天,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你突然寻到这里……我一时冲动,就答应了你。请你相信,当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我绝对没有戏弄你的意思。

可是,这几天,当我静下心来,认真反思我们的相恋过程时,我就对这个约定产生了怀疑。你这几天的日子肯定也不那么好过吧?

啸尘,我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情深意笃。直到现在,你在我心目中仍然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我对你的崇拜和倾慕是任何别的男性所无法比拟的。所以,无论爸爸怎样阻挠、干涉,都没有动摇我的决心。感谢龙晋生,他使你知晓了事情真相。我恨过你,但是,我没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这从你几次见面时那愤怒的情形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一步,你就是打我骂我,只要你一旦明白了误会了我,——你还能够接纳我,我都会奋不顾身地去和你走到一起的。这一点,我想你也是不会怀疑的吧?

但是,人生是残酷的。道路是曲折的。人生也没有“如果”。现在,你已为人夫了。凭我一个女人的直觉,柳震瑶是爱你的。而且,你也已经开始……在心里有了她。我曾经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你不知道,在得知你结婚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哭了整整一个通宵……反过来替你想想,你有你的道理。当时那么一种情形,你还能做出什么抉择呢?!看看她那么尽力地维护着她的占有,作为一个饱受情感折磨的女子来说,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再去伤害另一个女人的感情呢?

我知道,你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我——这从那天你的眼神中已经流露了出来。每逢想到你那专注的眼神,我就颤粟不已!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面对你的妻子,你竟那么痴情而大胆地把目光盯着我,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感到幸福的呢!这说明,你选择她,是一种无奈;这说明,你对我的爱,远远超过了她!我为此而骄傲!人生能有你这么一个知已,我应该知足了!

话又说回来,就算你现在开始一场战争,——且不说你将付出多大努力,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不知你想过没有,当你打完一场旷日持久的突围战(她肯定要竭力阻挠,包括你的家人甚至朋友),身心疲惫地、伤痕累累地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体会不出那时我们还有什么幸福可言?爱情是甜蜜的,把我们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包括你的)痛苦之上,我们还会有什么甜蜜可言?

你不会嘲笑我这种想法吧?虽然身在大都市,但我骨子里还是梁家镇的一个女儿。就像一旦做了中国人,就是永久的一样,我今生今世都将是一个乡下姑娘。我是看着舞台上哭哭啼啼的秦香莲,在舞台下的人们对陈世美的唾骂声中长大的,我不愿意让我心爱的人落一个遭人千古唾骂的罪名!

当然,我们还有另一条道路。那也是一条布满荆棘,充满腥风血雨的道路。我们在围城之外,悄悄地再筑一个小巢,有许多人就是这么做的。可是,自尊,更重要的是自私的爱恐怕将使我无法忍受只是你城外一道风景的境遇。虽然,那道风景极其亮丽迷人,但我不愿。而且,我把握不住,一旦煎熬不下去,我会不会打进城去……。那样,岂不是事与愿违,与前者殊途同归。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不渴望我们的结合,我更不是怀疑我们结合的幸福。我们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我们的专业十分相近,如果你再能够留在省城,我敢说,我们将成为一对最佳组合,成为省城最受世人羡慕的一对情侣。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当初还想着,如果我们双双考中,那时,爸爸将再也无奈其何!可是……

爸爸对你的歧视,他的根深蒂固的门弟偏见,使你深受其害!我为你感到不平和愤慨!上次采访结束,我回到家中,妹妹告诉了我,是爸爸迫使你辞去了工作。我为此感到非常气愤!啸尘,爸爸对你的伤害是不能原谅和饶恕的。正因为此,我才希望你,早日出人头地。你现在事业有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我怎能在这种时候,再分散你的精力,为你增添新的烦恼或者痛苦,破坏你的公众形象,影响你的前程呢?

这里,我还想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那天,就是你来过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去红枫山旅游,请一个老道士给我占了一卦。你如有兴趣,不妨也请那老者给看一看,现在很风行的。他说我眉如新月,口似仰弓,是喜相。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喜的。他还知道我家是座狮子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蒙出来的。倒是他说的我是帮夫命,我还觉得有道理。是的,从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作唯一的爱人对待的。我想,帮夫有许多形式。我就用这种形式帮扶你吧!

啸尘,请你记住我的话,不管你将来发达辉煌到什么程度,你都不要忘记了一个痴情女子对你的一片苦心!我就……知足了……

啸尘,假如有来世,假如上帝有灵,一定会点化我在来世的第一个春天,等在你轮回后必经的路旁。为了相遇时你我不再失之交臂,我的爱人啊,请你慢些走,看看那三生石上,一道道瑰丽的红色花纹,便是你我今世泣血的约定。

请你原谅我的狠心。长痛不如短痛。我担心一旦相见,我们燃起的爱的火焰,没准会把广电局大楼烧毁的。与其那样,何如彼此在心目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不能成为生活伙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一对精神的伴侣呢?!

那天,多么渴望你能……可是你没有!现在,我在即将与你叙别的时候,再也不去顾及什么羞赧和矜持了,我在你的名字上面,献上了我一个少女的最最圣洁的热吻……我的眼泪使我的视线模糊了……

……

……

永远爱你的燕子 泣书

长长的书信终于读完了。梁啸尘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口,浑身剧烈地颤粟着,心底翻滚着冲天的波涛。不,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她是无奈!那天,她分明有那种意思!做精神伴侣?来一场现代柏拉图?那太缥缈,太不真实,我将无法忍受那种钝刀子割肉的痛苦!那是慢性自杀!要爱就轰轰烈烈地爱它一场!他将信件装进信封,转身朝院内冲去。

“站住!”警卫在他身后一声猛喝。

他条件反射地站住了。

“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林家燕!我要当面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挥舞着手中的信件。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她不在。”

“你这是骗人的!她约我来的,她怎么会不在?”

“我亲眼看见她出去的,请你冷静点!这里可是广电局!”警卫说着,握紧了冲锋枪的背带。

“怎么,你还想对我动武吗?我告诉你,爱是无罪的!”

这时,林家燕就站在窗前。她望着门口的梁啸尘发疯一般和警卫争吵,泪水夺眶而出。几次她都想冲下楼去……可是,想到现实,她又收住了脚步……

“我告诉你,我在履行我的职责。现在是周末,人们都下班了。你要有事,可以等下周再来。”

“下周?我今天非要见到她不可!”

“你这个人,她不在嘛!”

“好同志,这样吧,你让我上去看一看。她要是不在呢,我马上出来,行了吧?我总不是什么坏人吧?”梁啸尘说着,掏出烟来。

警卫推开了他的手:“你是她什么人?这么急切地要找她,究竟有什么事?”

“这个……我,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相爱都好多年了!小同志,我不知道你恋爱了没有?如果你有对象,近在咫尺,却不能见到她,那将是多么痛苦和残忍的事情?求求你,小同志,让我上去看一看。她要是真不在,我立刻就走!”

警卫知道林家燕就在楼上。他受人之托,怎么能放他进去呢?可是,看啸尘这付急迫的样子,又想,要真是家燕的男朋友,因我而误了他们的好事,岂不糟糕?就说:“好吧,你可以上去看一看。”

“谢谢,真谢谢你了!好同志!”梁啸尘伸出手,握住警卫的手,使劲摇了摇,又打了个敬礼。然后,飞一般向楼上跑去。

林家燕慌忙将暗锁碰上,用身子抵住门板。

梁啸尘冲上四楼,来到那扇小门前,嘭嘭嘭,敲鼓一般擂着门板。

林家燕浑身抽搐着,泪水婆娑而下。

“家燕,家燕!你开开门,你开开门呀!”

林家燕抵着门板,任凭泪水在脸上姿意地流淌。

“家燕,家燕!你既然允我前来,你又拒不相见,你这不是成心折磨我们吗?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为什么还要忍心这样?你这又是何苦呢?”梁啸尘声嘶力竭地吼着,脑袋抵在门板上,泪如雨下。

林家燕倚在门板上,心里说:“不,我不能开,过了这一关,就会好起来的。”

梁啸尘声泪俱下:“家燕啊家燕,我们历尽磨难,才有了重诉衷肠的机会,你为什么要将我拒之门外呀?”

家燕心里说:“我在信上已经都说清楚了。我不能让你进来。”

“燕子,我的可怜的可亲的可爱的苦命的燕子啊,我要和你重修旧好,我们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将象世界上最最痴情的男人那样去爱你!你开开门吧!”

“不,你已经没有了那种资格。你就是冲出围城,心里还会有对她的歉疚!”

“我可以离婚,我要娶你!”

“不,你做不到,那对你不公平,对她也不公平,我也不能让你那么做!”

……

梁啸尘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来。

“怎么样?她不在吧?”警卫笑咪咪地问。

“在,她肯定在。她是不愿再见我了!你不知道这里面的缘由。我要等着她,一直等到她出来相见!”

“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天已经黑了呀?”

苍穹正象一口巨大的锅,黑压压的倒扣了下来。塔松、白杨在秋风中摇晃。

梁啸尘在门口徘徊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小窗。

回家的人流汹涌澎湃地向前奔去。

梁啸尘将兜中的烟抽完了,口中又酸又苦又涩又咸。他五脏俱焚,仍然执拗地向着那扇小窗望着,望着……

那扇小窗始终没有打开。

……

第二天,梁啸尘又来到广电局门口。小窗依然紧闭。

他又拿出信来,反复读着。蓦地,他心头一闪:红枫山,老道?我和她历尽坎坷,难成眷属,莫非真是什么命中注定?我何不去山上找那老道相上一面,看看冥冥之中,是如何安排这段姻缘的?想到这里,又摇摇头。我堂堂知识分子,现代青年,大小也算一个记者呢,整天做的就是宣扬科学,宣扬进步的事情,岂能做出那荒唐之事?可是,我又为什么屡屡受挫?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莫非,真有什么神灵在暗中主宰?我就去看看这一局的谜底又有何妨?只是不要被它所左右罢了。

梁啸尘慌慌忙忙地坐车来到山下,缘着一条石板小径,随着善男信女们拾级而上,听人们说着老道如何如何灵验,渐渐来到一个清幽所在。就见一块巨大突兀的青石下面,开着一扇小门。他跟在游人后面走了进去,就见洞中怪石奇立,香烟袅袅。一位红颜白发长者,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正微闭着眼睛,解答众生疑询。

梁啸尘听了片刻,心中颇不自然。就见那老道睁开眼时,双目炯炯有神,好似果真能够洞穿纷纭的世事一般。心想,且不说老道所言真假,单就修炼到这般超然,也是红尘中人所不能及的呢!若象老道一般,出家在山,云游四海,过着神仙般岁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似自己整天这般为名利所累,为情丝所缠,苦苦挣扎,又为何来?不觉对老者顿生敬慕之情,那目光也就圣洁了起来。

轮到他时,左右看看,洞中再无他人。他趋步向前,先向香坛焚上偌大一柱清香,然后,恭立仙道面前。

老道缓睁双目,观察了他片刻,又阖目而坐。开口,却又声如玉磬:“施主欲问何事?”

“情事。”

“施主气宇轩昂,相貌不俗,身陷红尘,自是多情之人,自有多情之事。又何须问?”

“我有一事不明,但求仙道指点迷津。”

“不敢,请讲。”

“我与一同乡女子,相恋多年,却难成眷属。敬请仙道,将来结局如何?”

“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如剑,双目似锥,鼻若悬胆,唇红齿白,天生贵人之相。且身直如松,谓之忠诚之士也。命中合有二娇相随,善待之,自可功德圆满。”

如同睛天霹雳!梁啸尘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莫非仙道真能洞察世事,知人宿命?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何知我命有二娇相随?惶恐中不觉汗出如桨,又硬着头皮问道:“敢问仙道,但不知所依何据?”

“伸手相看。”

梁啸尘狐疑地伸出一只手,老道微微一瞥,即道:“善哉,善哉!汝感情之线旁边,有一副线相伴,可见贫道所言无妄。”

梁啸尘低头一看,果然左掌之上,两线相依,不觉诧异:“这又奇了!我平素也曾看过不少相书,却不知还有这么一说。莫非,真是命中注定?”

“敢问仙道,如此能久长否?”

“一妻一妾,为法度所不容,施主自当善处。岂不知心中有时无胜有,心中无时有做无之理?”

又是醍醐贯顶!不期竟与家燕所说“精神伴侣”暗合,就愈加对老道恭敬如神了。蓦然想起,毛泽东东进之时,也曾于五台山抽过签的。后来全部应验。莫非,我命该如此?就想着掏钱以重酬。又想出家之人,何能以钱财相酬?岂不亵渎了神明?就道:“蒙仙道不吝赐教,指点迷津,不知当以何报?”

“出家之人,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何言酬报二字?但愿施主好自为之。待灾星期满,自能荣华富贵,封妻荫妾。善哉,善哉!”道毕,闭目养神。

梁啸尘毕恭毕敬地向长者深深掬了一躬,徐徐退出洞外。

山中枫叶正好。半空那轮红日,映照得满山遍野彤红一片。就又想到,曾和家燕相邀要登云雾山观看日出呢!谁知却落了个劳燕分飞。不由愈加伤感。抬头却见羊肠山路上红男绿女熙熙攘攘,个个奋臂翘臀而来,正不知他们为了什么名利情感而攀援呢?我却暗知了今生底数。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油然而生。家燕啊家燕,多亏你让我来此一遭。仙道所言,多有见地。但其也有差池,你不是什么小妾,我更不能把你看成外室。我要将道家之言,化解之后为我所用。我要将你当作一份最好的精神珍存,收藏在心底最隐秘最圣洁的一隅,决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唐突了这份至高无上的情感。既然造化如此,那就请原谅,我也只好如此了。

又想,这样终究对不起林家燕。可是柳震瑶也是在一心一意地呵护着那份情感呀!苍天呀,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这岂不是要置我以用情不专之地吗?

梁啸尘回到报社,想先把这稿件交上去,回头再慢慢梳理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他来到米光曦办公室,令他万分惊诧的是,父亲、大哥,还有震瑶竟霍然在座。他们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米光曦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梁老耿他们。他告诉他们,梁啸尘去采访了,或者躲在哪里写稿子,请他们尽管放宽心。并说,报社要组建《西城通讯》编辑部,准备选聘几位学员,还要聘请梁啸尘担任编辑部主任。然后,笑眯眯地征求他们的意见。

“领导们赏识他,当然很好。我替孩子感谢领导的栽培。”梁老耿说,“可是,他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宣传部又让他回去上班,我想,是不是还是让他回去为好?”

“当然,这事最终还得征求啸尘同志的意见。你这个儿子有才华,前程远大,还望大哥能够以孩子前程为重,从长考虑。”

柳震瑶想,要是留在西城,岂不整天和那家燕厮混?那林家燕又如花似玉,天仙一般。那天,当着我的面两个人还眉目传情呢,时间一长,肯定他就陈世美了!就不想让啸尘留下,可她又不便直说。那岂不是不识抬举了?米光曦是梁啸尘的大恩人。而且,以后梁啸尘的发展还离不了这位米老师的栽培。就说:“米老师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是我觉得,有你指导,他要是有才华,就是在县城也不会辜负了你的期望,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当然,当然,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光!”米光曦理解她的心情。“不过,西城毕竟天地更加广阔一些,我还是希望他能留下来。当然,你们要是愿意让他回去,他个人也愿意回去,我决不反对。”

这个时候,梁啸尘拿了稿子走了进来。

“啸尘!”柳震瑶看见他,立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好几天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我这不是在写稿子吗?”梁啸尘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弹了弹厚厚一叠稿子说。“这是一个系列报道,不下功夫哪行啊?你们怎么……?”

“我们到西城来进货,顺便来看看你!”孝民急忙打起圆场。

“哦。”梁啸尘有些狐疑地看看大哥,又看着柳震瑶。

“你不是说去采访吗?”柳震瑶狠狠地瞪着他。

“采访完了,不是还要写作吗?”

“好啦好啦!啸尘回来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米老师,你忙吧,我们走了。”梁老耿赶紧站起来告辞。

梁啸尘回到家中,柳震瑶劈头就问:“你这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

“那天,我就觉得你不对劲。采访是在滨河,你怎么好几天不回家?”

“我、我采访完了,想着这么一大篇文章,怎么也得几天功夫,想着找个清静地方,就赶回了报社。你要不放心,以后把我栓在裤腰带上好了。要不,我干脆哪里也不去!”

“哼,别觉得你跟香包包是的!”柳震瑶嗔怪地搡着他。“你不知道,把爹他们都急坏了。你要再不回来,我们都要登寻人启示了!”

“胡闹!你找到报社干什么?你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人家不是着急吗?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是贼人觉虚了吧?”

梁啸尘心里咯噔一下,幸亏林家燕拒绝了,要不,真不知现在该是怎么一种局面呢!就从心里十分感激林家燕。又想,自己在家中团团圆圆,她一个人在西城却是孤孤单单,我于心何忍?我要是和她结合了,两人在事业上比翼双飞,那将是什么光景?可是命运偏偏这么安排!莫非那老道说的真有道理,我只能在心里和她相爱吗?意念流转着,不觉痴迷了,就呆呆地不再说话。

柳震瑶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又说:“老实交待,这几天,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你真是小肚鸡肠。我告诉你,我是和林家燕要好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知道的。你要我从心里不想她,这是强人所难。但是,我可以向你承诺,我决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劝你以后也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你总不能对我来个精神强奸吧?”

“我就是要全部占有你的心灵。我不能容许你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说过的,这得慢慢来。”

“不行!你总说慢慢来,慢慢来,一边不定又跑去和她约会!我是你妻子,我就要全方位的占有你。米老师说要留你在编辑部,爸的意思和我的意思是让你回来。宣传部徐部长今天派人来找你,我看你还是上宣传部吧!”

“什么?徐部长派人来找我?还有,米老师说要我留在编辑部?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把你美的!你倒成紧俏商品了!咱们的衬衣象你就好了!”

“这不是咱人才难得吗?”

“你还成通货来咧!要不人家给我介绍了那么多对象,我都没动心。敢情是给你省着哩!”

“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哼,还不上赶着点儿!”

“啸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两口子,谁上赶着谁?我要不是看你有才华,能把红绣球抛给你吗?那林家燕命中所无,再说林政韬又看不起你,你还和她瞎搅和什么?”

“谁跟她瞎搅和啦?”梁啸尘说完,就低下头去。

“好,咱不说这个啦!我的意思,咱就在宣传部干吧。米老师还说金子在哪都能闪光呢!”

“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西城,毕竟是大城市啊!你知道吗?有多少人想着在那儿占据一席之地呢?”

“可你没有城市户口?”

“这是招聘!跟户口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想着和她在一起吧?”

“你还成心腹事了呢!震瑶,我再说一遍,林家燕是我的初恋,我是不能轻易就把她忘怀的。但是,既为人夫,我一定要扮演好我的家庭角色!”

“扮演?敢情跟我演戏啊?”

“我急不择词。我是说,我一定当好一个丈夫,我也决不做愧对你的事情!还要签字画押吗?”

“谁要你签字画押了!我是说,你别跟她搅在一起,把我忘了,就行了。”

“不会,震瑶,请相信我。咱们是患难夫妻。你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走进我的生活的。我不是那忘恩负义的陈士美,我也决不做背誓负盟的张忠良!”

“但愿你心头能似口头啊!”

周剑章的创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他从所有作品中精选了50幅,送到一家裱画店去裱。这天起来,吃过早点,就琢磨着到哪里订做铝合金画框。骑着车子顺路走了一段,心中总象还惦记着一件什么事情,就一边想着是一件什么事情,继续往前走。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响,就见到一群一群的学生涌出教室。抬头一看,原来已经来到城关中学门口。立即明白了自己是要干什么,咧开嘴巴默默地一笑,就把目光去人群里寻找着。

一会儿功夫,校园里就沸腾起来,楼上楼下全是人。几个教师步履匆匆地向着办公室走去,也有教师从宿舍里出来,夹着教案朝教室走。周剑章睁大眼睛从人群里搜索着,辨认着。忽然间眼前亮起一道彩虹:家飞!家飞从门口走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涌到脸上,睁大了眼睛瞧着。就见家飞昂了头穿过人群,步伐轻捷地向楼上走去。黑呢子裙服下面依然是那两条莹滑如玉般的小腿,一双高跟鞋仿佛踩着他的心弦。周剑章的心脏跟着就嘭嘭地跳动起来,脸颊也有些发烧。

铃声又响了。学生们全都向着教室跑去。他看到林家飞向着一间教室走去,不由推着车子向前跟着,直到那个身影走进教室,他仍然踮起脚跟,伸着脖颈向那门口望着。

“同志,你找谁呀?”看门人从传达室出来,面无表情地问道。

“哦,不不,我不找谁。”周剑章说着,恋恋地收回目光,慢腾腾地推着车子走了一段,这才骑上车子,顺着原路往回返。

“她上课去了。她也很忙呢!”周剑章在心里说着,揉了揉有点发涩的眼睛,周身不由松软下来。懒洋洋地朝两边扫了一下,见满街都是进城赶集的人群。就收了目光,低了头向文教局驶去。

文教局办公楼已经拔地而起,他站在脚手架下面,仰着脸观赏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打量着他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这时,龙门吊车正将几个铝合金门窗框吊上去。他就顺口问这铝合金的框子是在哪儿加工的。那人就告诉他,门窗口另外有人承包。并说要是想用的话,他可以帮他联系。周剑章想不图利息,不打早起,你要帮我联系,岂不是想吃过水面,我何必白加费用呢!就说现在还不用,等用时一定来找你。说罢,又盯着高高的楼体出了一会儿神,心想建这么一栋大楼,起码要上百万的资金,林政韬不知要捞多少好处呢!我也是局里的人,又和他是同乡,何不找找他去?顺路搭一搭车,弄几十个画框,应是不成问题的。就收了目光,往外走。

来到文教局临时办公的地方,寻到林局长办公室,见过林政韬。寒暄已毕,周剑章就将创作的事情说了,问他什么时间有空请几位专家来审查审查。林政韬忙一口答应下来,说我马上向徐部长汇报,哪天去我让办公室再通知你。周剑章就一迭声说谢谢谢谢。林政韬说你要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是乡亲,能办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办。周剑章见他兴致挺好,就顺口说,我已经找人裱画去了,下来还要做几十个画框。林政韬就说做吧,咱们工地上有木工。周剑章笑笑说,得做铝合金的。说罢,就那样地盯着他。

林政韬听罢,心下一沉:老县长喜好附庸风雅,醉心于书画。那次,他找原来的李局长要了两幅送去,不想老县长不怎么满意。考试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就琢磨着要酬谢一下老县长。这时,见周剑章向他张嘴,就说,铝合金就铝合金吧,得多少个呀?周剑章告诉了他,他说50个就50个吧,你把尺寸规格给我写下来。说着,拿过一叠稿纸。周剑章接过写了,递给他。林政韬拿起笔来,唰唰地在上面写上两行字。说,这样吧,你抽空去一趟,在华西路,门口写着美雅装饰店的就是。你把这个交给老黑,就行了。周剑章接了忙说,一般的事我也不会麻烦你。你要有了事就吩咐我。一边心想,倒是他们当官的,大笔一挥,事情就结了。林政韬就说,还是有点小事,工地的包工头让我给他弄两幅画,——我估计他也是送礼用。一般档次的怕拿不出手……周剑章马上接口道,明天我给你送家去不就得了。以后还有谁找你,你就写个条子。我保证满足!不给别人吧,还能不给咱老乡呀!

一桩交易就这样在十分友好的气氛中完成了。周剑章告辞了出来,顿觉眼前一片光明。他原不想找林政韬的,心想自己和他女儿那样,反过来又找他办事,总感觉有点不安。谁知竟是毫无挂碍。他想林政韬这次肯定大发了一笔!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何况自己还搭上两幅画。就把不平扯平了。心中坦然着,大模大样地寻到美雅装饰店。老黑起初嫌活零碎,不愿做。待到他把条子拿出来,老黑早变了一张面孔,满脸堆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包在兄弟身上,以后有活尽管来!

周剑章嘴上应酬着,心下骂道:“也是一个势力眼!”就叮嘱了要求,顺路朝前走。

转眼出了路口,来到车站大桥,往南一望,就瞧见了粮招的大牌子,就想起跟铁兵保媒的事。该去告诉他一声,免得耽搁久了,朋友面上不好看。北面布匹市场的暄闹声传了过来,他望了望滚滚的烟尘,想象着世人们怎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在讨价还价,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会儿的人全都掉进钱眼里去了。何如自己在怡心庐里痛快潇洒!又想到自己原也是红尘中之一员,刚才这遭出游,就证明自己仍旧世俗得很哩!又开脱道,这也是为了生存嘛!人,原本是社会群体的一员,任怎么也逃不出社会这个大圈子。不过有的人清醒些,有的人浑噩些罢了。又想起和林家飞的交往,想到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一小块净土了。心中愈加珍爱了那份情感。就自得地笑笑,驶到粮招面前,锁了车子,奔了楼上。

铁兵不在。房间里只有安顺婆一人。她问清了他的身份,告诉他铁兵在车站东边盖冷库。周剑章心下一沉:铁兵又干起来了!这人真是能折腾!想着问问是怎么贷的款,又想她一个老太婆,铁兵未必告诉她。就起身往外走。

本想找个知心的朋友聊聊,发一通感慨,排泄一下心中郁闷,不想扑了个空。周剑章下得楼来,只觉毫无意趣,就袭上一种难言的孤独。眼睛打望着身边的人流,想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听他诉说,心中就十分地惆怅和茫然。推着车子走了一段,肚子就叫开了。这才意识到,这一大圈俗世外交跑下来,已经折腾得疲惫不堪了。看看太阳,还不到吃饭时分,就骑了车子往回走。

刚刚拐进胡同,就见一个身影迎面而来:家飞!周剑章心中叫了一声,立刻焕发了精神,眼珠子又亮了起来,身上顿时增添了劲头。他紧骑几步,老鹰落翅一般扎了过去。林家飞先自笑了:“一看就是你!”说罢,站在那里,拿眼睛盯着他瞧。

周剑章跳下车去,搔了一把头发,说:“挺狼狈的,是吧?”

林家飞说:“哪里呀,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神采奕奕的!”

“真的?”周剑章说着,开了锁,将她让进院中,反手将栅栏关了。林家飞望了望铁栅栏,将车子放在他车子旁边,等着他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周剑章搓着双手说:“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林家飞把脸一绷:“胡说!我可不需要你的精神贿赂!”

“真的!我吃罢早点就去了学校,亲眼看着你走上楼梯上课去了。”

“哼,算你说对了!”林家飞说着,嗔怨地瞧着他,身子就向他怀里倾来。周剑章伸手一带,她就扑在他怀里,两张面孔就挨在了一起。

“剑章!”家飞叫着,将短发朝后一甩,就仰起脖颈,一下子吻到了那张嘴。周剑章热烈地反应着,和她的嘴唇接在一起。

那一种如饥似渴的吻呀!

……

不知怎的,两人挪蹭到套间床前。林家飞红涨着脸,瞧了枕头一眼,就歪了下去。周剑章紧紧依偎着她。两人伸出手去在对方身上抚摸着,谁也没有说话,嘴唇始终没有离开对方的嘴唇。林家飞瞥了那儿一眼,一张脸羞红得秋后的柿子一般,忙扯过一条被子替他遮盖了。周剑章从被子里伸出胳膊,依然想要拥抱着她。林家飞推开他,举起胳膊,脱去羊绒毛衣,哧溜一下子钻进被窝。周剑章将那滑溜溜的身子搂了,在她脸上一阵狂吻,又顺序而下,吻着那雪白的脖颈和胸脯。直弄得她身上湿漉漉的,仿佛淋了场春雨也似。周剑章更加疯狂地亲吻着。林家飞翻滚着,抽搐着,不断地发出一阵阵舒畅的呻叫。林家飞蛇样地扭动着下肢,不觉间西服裙早褪了下去。周剑章又急切地将最后的粉红亵衣为她除去,用力一带,就紧紧地绞合在一起。周剑章翻过身来。林家飞睁开眼睛,推着他,挣扎着说,不行!周剑章有些不知所措地架在那儿,问怎么不行。林家飞羞红了脸说,我还是……说着,就把目光四下里搜寻。周剑章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搜寻着她的嘴巴。

林家飞睁开眼睛,拿手挡住他的嘴巴,盯着他说:“剑章,我可要都交给你了?”

周剑章发誓道:“我一定对得起你!我喜欢你!”

林家飞闭了眼睛,将脸一歪,拿开了那只手。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啸叫,就将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直到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慢慢浸出殷殷的血来。周剑章想到,这个女子是把一切都交给我了,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想着想着,就万般爱怜地把嘴唇去吮吸着她唇下的血滴,眼中的泪水就涌流出来。

“剑章,你,你哭了?”林家飞伸出手,替他抹着泪水。

“没事,不用管它。我是感到自己太幸福了!心里盛不下,让它流吧……”说着,周剑章更紧地搂抱着她,全身的力气凝聚到一处,仿佛将自己全部都溶化在她身体之中了。

梁老耿在布匹市场处理完货底子,摘下箍头毛巾,擦了把脸,又将身上上上下下拍打了一回,骑上柳震瑶放下的自行车,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市场,来到包子馆。

已是晌午错了。包子馆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和牛肉香味,散散落落地坐着几位食客。梁老耿刚一脚踏进去,包子白就搭了毛巾迎了上来,冲着他嗬嗬一笑问:“怎么今个儿就你一个人呀?儿子呢?”

梁老耿找了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了,掏出烟来抽着,说:“儿子上西城进货去了!今个儿我成了光杆司令了!”说了,就有些失落地四下里瞅着。

包子白拿毛巾擦着桌子说:“老梁这买卖越干越大了哇!”

老梁叹了口气,说:“不行了,大不了啦!跟老二家的联营了!”

包子白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将毛巾搭回肩头:“那怎么会不行了呢?联在一起,当大老板,挣大钱嘛!”

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梁老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大老板咱是当不成喽!这年头是年轻人的天下啦!”说罢,闷闷地瞧着旁边桌上几个青年食客。

包子白宽慰道:“给孩子们当当参谋也不错嘛!你这叫退居二线,公家这会儿都兴这个。”

梁老耿摆摆手,扔掉烟头,用脚碾灭了。看着小伙计端上包子,就要了几瓣蒜就着,吃了起来。

包子白端了碗鸡蛋汤过来,撂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了,笑眯眯地搭讪道:“老先生看来是心里不痛快呀?来,我陪你喝两盅,解解闷儿。”说着,朝柜台里一摆手,小伙计早拎来一瓶二锅头,随后又端来一盘煮花生米。包子白斟上酒,说:“来,咱们边吃边喝。有啥愁肠往外倒倒,憋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

梁老耿端起酒盅,喝下一杯,说:“你就说老二吧,好端端的跟她媳妇干服装,多好!非得上西城,当那个穷记者,那能挣几个钱?抛家撇业,离乡背井的!”

包子白又斟上一杯酒:“当记者可不错,走州过县,游山玩水,到哪里不得请一顿,完了还得提溜上点走!”

梁老耿把桌子一拍:“狗屁!那比搞服装差远啦!”

包子白笑笑:“人各有志嘛!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干个三五年,混个局长副局长的干干,就给你老先生脸上添光啦!”

梁老耿喝下一杯酒,用筷子夹着花生米,放嘴里嚼着。说:“这人可真是,一步走错百步歪。他弟兄俩,就他有材料。当初在队伍上,眼瞅着要提排长了,那搞外调的都来镇里打过证明。可他,说个不干,背起背包就回来了!把我气得呀,好几宿都没睡好觉!”说着,一扬脖子灌下一杯酒。又接着说,“回来了考上老师去教学,教学你可好好教呀,谁知他又不干了,自个儿写了辞职申请,一翅子跑西城日报去啦!”

包子白劝慰道:“西城是大城市,人家这叫人往高处走,将来准有大发展。你应该高兴才对!”

梁老耿吹胡子瞪眼的:“高兴?他让你高兴吗?你当记者就当你的记者吧,他又撺掇着老大搞什么联营!我这布刚刚卖出点门道,主顾们都混熟了,这不,又让他给鼓捣散了!”

包子白宽解地笑笑,说:“你是有点失落感呀!不愿意给孩子们当下手。嗨,这事看你怎么看,叫我说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联合起来力量大。这可是好事!老先生!”

“好事?他们还想着把我鼓捣到城里来!”说到这里,他抻着脖子,指手划脚的。“你说,都快六十的人了,祖祖辈辈这么多年,邻居街坊,脸红都没有犯过。老弟兄们在一堆,想怎么乐哈就怎么乐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要上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让我找谁去?”

“找我来吧!”包子白嗬嗬地两眼笑成一条线,“没事了咱就搓麻将,晚上还能上园子里看戏哩!怎么着城里也比乡下好!想吃点喝点,买菜买卷子,方便多啦!”

“方便,花钱方便!”

“挣钱不花干什么?省着,窟窿等着。来了你就知道了。这会儿,就是赶我我也不走了。听说沿河街那儿政府搞开发,盖上个二层小楼,集上卖卖货,没事儿溜达一圈,嘿,那小日子,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我看老二的主意没有错!你可千万不能拦挡他们呀!要不,到时候你可就后悔啦!”

梁老耿也听啸尘说过开发商贸一条街的事。要在城里盖门市,他不是不赞成。可他知道,那得钱!这会儿,他赚的是钱,可缺少的也是钱。钱赚得越多越感觉不够花。家里过日子要钱,种地要钱,震瑶她们进货要钱,好家怕三分,哪里还有盖楼的钱呀。可这话跟谁说也没有用。想到这里,瞥了他一眼,就不吭气了,默默地吃饭喝酒。

包子白说,听说政府为了鼓励人们在沿河街搞开发,正在发放贷款。梁老耿说,真的会有这事儿?包子白告诉他,好几拨来吃饭的都在议论这事儿呢!这时,邻坐一个穿工商制服的说,我在局里也听说了。沿河商业一条街建起来后,三年里免收管理费,还有好多优惠政策,政府正在制定呢!

包子白站起来,走过去拍拍梁老耿的肩膀,说:“人随社会草随风。你家老二在外闯荡多,对现如今政策比你懂。老先生,我看你这老脑筋也该转转弯啦!”

梁老耿已经饭饱酒足,他抹着嘴巴,说:“弯儿我早转过来了。我就是舍不得那个家呀!”

包子白说:“土屋子土炕的,有什么舍不了的!等城里小洋楼盖起来了,你就不这么想了。别看你年纪比我大,在进城这件事上,我可比你有经验!”

梁老耿也站了起来,有点嫉妒地瞧着他,说:“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包子白一拍胸脯:“呔,这我还糊弄你干嘛呀?像你这吧,赶完集,好几十里地还得回去。你要进了城,还用得着跑这冤枉道?你呀,我看你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啦!多少人想进城还进不了呢!”说罢,又哈哈哈笑了一回。

梁老耿从包子馆出来,听他说得邪乎,就骑上车子弯到沿河街来。一进街口,老人的眼睛就瞪大了。河北面原来的平房正在拆除,已经有几户开始挖槽打夯,脚手架上飘扬着小红旗。他走过去打问了几户人家,听那口气还都挺牛,仿佛晚了就不赶趟了似的。梁老耿就有些沉不住气了。骑上车了急急火火朝东走。一边走一边打问,等他走到朝阳路口,心里早变了想法。这世道看起来可真要大变了。有政府撑腰,这沿河商业街很快就建起来了。那就干吧!再要打革酋堵,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想到这里,不由嘿嘿嘿一笑。他仿佛看见了原来的自己。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是在和原来那个梁老耿告别。告完别,才感到心舒了,气顺了。于是,他骑上车子,以更快的速度,驶上回家的路。

柳震瑶和铁芳去县城集上选购了一应所需附料,装上梁老耿的三轮车骑着,又去一家小饭店匆匆吃了一点饭,匆匆回到朱清丽家来。

门口聚集着一群前来领活的女工。柳震瑶打开门,将她们让了进来。人们七手八脚地帮着卸下领衬,柳震瑶拎着两袋塑料扣子,铁芳提溜着轴线和几打商标,进得屋来,在方桌边坐了。有的女工就问震瑶,能不能先放一部分加工费。干了一年了,大家都等着花钱。这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由于断绝了和滨河服装厂的业务关系,她们的资金更加显得捉襟见肘了。几家人投亲靠友地弄了一些,周剑章又找信用社主任贷了二万,梁啸尘也通过几个朋友筹集到一部分,加上原来的本金,还有梁老耿和孝民的股金,七凑八敛才勉强凑够了购布的钱,全部由孝民和清丽汇到西城印染厂进货去了。眼下,别说加工费,连周转资金也没有了。

女工们说的也是实情。谁家的日子也不宽裕。万般无奈,柳震瑶只好陪了笑脸,和这些加工户说些好话,请她们体谅厂里的困难。有的女工就噘起嘴巴不高兴起来。说你们有困难,俺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俺们给你们干了一年了,还没见到一分钱。柳震瑶说到年底一定全部发给大家!有的说谁知道你们到时候还困难不困难呀?要是到年底再发不了,可就坑了我们啦!人家新兴、振华厂都发了!震瑶说谁说他们都发了?那天我见到振华的厂长,说才发20%呢!立刻就有女工说,那你们也发20%嘛!要不,我们可不愿意干了。还有别的厂子直找我们呢!

一时女工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如同开了锅的水。柳震瑶急得在屋子里转开了圈圈,一边琢磨着上哪去借钱。忽然目光落在了院中的三轮上面,心中立刻有了主意,眼睛就亮了。她告诉她们,梁老耿去集上处理货底子,傍晚回来可以有一笔资金。就按大家的要求,先发20%。“但是。”说到这里,柳震瑶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服装的质量必须保证。这次我们去走访客户,有的客户对我们的质量有意见。我们大家现在在一条船上,要齐心协力把质量搞上去。加工费绝对欠不了大家的!”

一语未了,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一个邮差从车上拿出两封电报走了进来。柳震瑶接了,扫了一眼电报内容,脑袋就嗡一下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要拒付啊?”

“是又来订货合同了吧?”

女工们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聚到柳震瑶脸上。铁芳也离了座位,瞅着她。柳震瑶把电报扬了扬,压抑着胸中升起的愤懑,告诉大家是客户发来的催货合同,要我们加紧生产。说着,将电报折起来装进皮包,又焦急地看了看表。

太阳已经偏西了,屋里的光线正在暗淡下去。柳震瑶站起来说,这样吧,大哥和清丽嫂子还没回来。俺公公回来也得天黑以后。请大家先回去,明天吧。明天,一边领料,一边领加工费。

女工们想了想,满腹狐疑地看着她,磨磨蹭蹭不想走。柳震瑶少不得又对大家解释了一番,最后承诺,就是这次少做一部分合同,也要先发加工费。20%,就这样,不要等了。

女工们刚刚散去,柳震瑶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这才感到脊梁那儿凉浸浸的。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骂石厂长不是玩意儿!

铁芳懵懂着,要过电报看了。电报是丰山、太原的两家商场打来的。意思是市场变化,原订价格必须下调!否则,无法接收!铁芳的脸唰一下子变黄了:“他,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儿?”

柳震瑶咬着下唇,冷冷一笑,眼睛虎虎地盯着那几轴衬布。

“咱们不是有合同吗?”

“合同管个屁用!”

“他们不遵守合同,咱不会告他们去?”

“告?”柳震瑶又是冷冷一笑。“打官司?”她慢慢摇着头。“咱可打不起啊。时间、精力,他们又是国营,咱们这种小厂,那经得起那么折腾啊!还有,就是打赢了,生意还做不做呀?”

几句话,说得铁芳哑口无言。

两人正在低头思谋着对策,大门外一阵汽车响,梁孝民掂着皮包和朱清丽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铁芳迎到门口,劈头就说:“坏啦!商场变卦啦!”

梁孝民端了桌上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把茶杯往桌上一墩:“变什么卦啦?这么大惊小怪的!”说着,拿着电报看了,眉头就皱了起来。

朱清丽也看了电报,在铁芳让出来的椅子上坐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怎么能单方面撕毁合同呢?”

柳震瑶站了起来,请孝民坐下。孝民并没有坐,一手扶着门框,仰起脸来看着院里的黑影。就听柳震瑶说:“肯定是滨河服装厂搞的鬼!他们想挤垮我们!”

“哼,做梦!那合同是盖过章的。他们能说降就降?”朱清丽习惯地抱起肩胛,将右腿压在左腿上。

梁孝民看看朱清丽,又瞧瞧柳震瑶,说:“先卸车吧!”说完,带头走到院中。

又是一阵忙碌,在梁啸林、陈大明几个人的帮助下,大家把一车布卸完,码在屋里。打发司机和梁啸林他们走了,又围坐在方桌前。

梁孝民噼哩啪啦结完账,和朱清丽核对好,又将震瑶的单据算了一遍,三个人盖上各自的手章,账目交给孝民收了,余款给了清丽。几个人一时又默默无语。

柳震瑶看看天色已晚,对铁芳说:“你回去吧。到二十里铺还有一段路程呢!”铁芳刚刚结婚,听她这么说,脸上一红,说:“咱们还是先商量着怎么办吧!我今天不去那里。”梁孝民看了看她,说:“这事估计有滨河厂的因素。但是,市场行情的变化,原应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看这没有什么可惊慌的。”

柳震瑶这时已经镇静下来。虽说明知是滨河厂在搞鬼,可市场行情,原本是瞬息万变的。何况,竞争更是不讲情面。她说:“行情变化了,我们也得跟着变。本来,我们就应该考虑到,今年大红衬衣旺销,一下子上了那么多厂子,势必引发厂家竞相降价。这种事,以后经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朱清丽还是想不通,她气鼓鼓地说:“都是我们得罪了石厂长,他才来这一手!”

柳震瑶正要搭话,铁芳说了:“这可不能怪震瑶。姓石的不安好心,叫我也是那样做!”

朱清丽瞪了她一眼。铁芳因为没入股,就想到自己可能多嘴。可是,她实在气不过朱清丽那样说。就拧了拧身子,在一包布上坐了。

柳震瑶说:“嫂子你这么说可不对,当时那情形,放在你身上,你怎么做?”

朱清丽说:“我是说可以缓一缓。”

“怎么缓?他对我动手动脚的,还要缓?”

孝民忙站起来制止了她们:“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对付他们吧!”

柳震瑶本想大哥会帮着自己说话的,谁知,他的话却这么软不拉搭的。就赌气说:“我看那事先得说清楚。”

梁孝民看她动了气,想拿出大哥的身份压一压她;又想现在入了股,身份不同了,就压住火气,说:“说吧,我看你们怎么说!”

柳震瑶说:“怎么说,这太好说了。我们原先在服装厂进的货,价格是略低些,我以为姓石的是看在过去的面子上,他又打着联营的幌子,谁知他心怀鬼胎,我想,他这脓水迟早得冒出来……”

梁孝民说:“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也觉得震瑶做得对。你说呢,清丽?”

朱清丽知道这事原本怪不得震瑶,可是,商场降价,无疑将使他们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周剑章贷了款,可梁家也增加了投入。水涨船高,她并没有达到多入股的目的,心里总有点气不平。这时辰,又见孝民自然地站到了震瑶一边,她真想摔门而去。

柳震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不满于朱清丽在她和石厂长问题上的态度,也知道她是太着急了,但不想同她在这个问题上弄僵。就说:“我知道,清丽嫂子也不是别的心思。说实话,看着商场降价,我也气不过。刚才,我还同铁芳说,要跟他们打官司呢!”

“咱可没那闲功夫!”朱清丽一心只想赚钱,对自己刚才的话,也感到有点歉意。“谁说话也没有话样子,我刚才的意思是说,姓石的也太无法无天了!那会儿就该告他去!告倒了他,看他还敢跟咱做对!”

梁孝民心里捏的一把汗这会儿才松下来,他说:“横竖他又没得逞,不跟他联营了,正好施展咱们的本事。咱还是言归正传,快商量怎么对付他们吧!”

柳震瑶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光靠人扶着,一辈子也学不会走路!他们想挤兑咱,咱就给他个迎头痛击!他降,咱也降!”

“那……咱可就赚不了多少钱啦。”朱清丽说。

“赚不了钱,也得争取客户!”

“你能挤得动他们呀?人家可是大厂!”朱清丽又说。

“大厂怎么啦?咱们的原料进回来了,不销出去怎么办?”柳震瑶说着瞥了一眼高高的布垛。

梁孝民说:“上别处销行不行?”

柳、朱同时摇了摇头。柳震瑶说:“等你订回合同来,那得耽误多长时间呀!咱的布还能光压着啊!”

“那咱就换品种?”

“那这布料呢?”

柳震瑶盯着黑压压的布垛,发狠道:“目前,没有别的路走,只有降价!就算咱们交的一笔学费吧!要比滨河厂降得还要狠,争取早日出手。然后,尽快上新品种。或者,改变花样款式。”

“那这一炮不就白干了?”朱清丽仍然不甘心地连连跺脚。

“不,不能白干。”梁孝民说。“震瑶说得有理。我看,咱们是不是将这两步并作一步:一部分降价,降到位;更大一部分改变款式,两种品种一齐推出,也就是用降价的品种打乱滨河厂的阵脚,用新款式的衬衣吸引客户,扩大咱们的影响!”

“那咱就又赚了!”朱清丽拍手叫道。

柳震瑶有些感激地瞧了大哥一眼,说:“大哥的话有理。这样,咱就在原来的客户中,站稳了脚跟。而且,在花色品种上抢先了一步。同时,我们还可以利用新的款式,开辟新的销售渠道嘛!”

朱清丽和铁芳全向她投去一种敬佩的目光,所不同的是朱清丽的目光还含着一种深深的忌妒。柳震瑶感觉出来了,无谓地一笑。接着说:“这新款式的设计,自然要劳动我们周大哥啦!”说罢,回望着朱清丽。

朱清丽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说:“哼,他呀!别看在设计室呆了好几年,干的都是敲猫子打狗子的活,哪里正儿八经地设计过服装呢?震瑶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清丽说的是实情,可老周毕竟在设计室呆过,耳濡目染的,又会画画,怎么也比一般人强得多。柳震瑶考虑清丽是不是不愿意耽误老周的时间,想说,又担心弄顶了板。梁孝民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怎么着剑章也是轻车熟路,比咱强得多。我看是不是这样:清丽你跟剑章说说外面的销售形势,就耽误剑章几天时间,让他给咱设计一下新款式。新款式采用了,咱可以给他一定的报酬嘛!”

孝民说中了她的心思,朱清丽淡淡一笑,就说:“都是自己弟兄们,还提什么报酬不报酬的。那我就去找找他。”

柳震瑶看着朱清丽来了积极性,心下叹道:真是市场经济了。不管是谁,不管干什么都讲钱了。照这样下去,人和人之间还不全变成钱与钱的关系?想到这里,不由独自一笑。看着清丽站了起来,就说:“天黑了,铁芳还是到婆家去吧。顺便和清丽嫂子做一段伴。还有,我们大家都动动脑筋,看看新款式应是个什么样子!”

朱清丽以为震瑶是要分剥剑章的报酬,就又故意坐下来说:“这么远的路,我看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我跑了一天了,正不愿意这会儿还去城里呢!”

柳震瑶推着她道:“嫂子你又多心了!我没别的意思。再说,你也该去看看周大哥了嘛!”说着,将她推到门外。

朱清丽将钥匙交给孝民说:“那就麻烦你来给看门了。”

孝民接了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这也是为了厂子嘛!”

几个人又全都笑了起来。

周剑章昏昏沉沉坠进了五里雾中,被子踹开了犹自不觉。他在睡梦里依然继续着那美妙的感觉。午饭是林家飞张罗操持的。虽是极其简单的西红柿鸡蛋卤的面条,两人全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亲昵得如同一对分别多年的夫妻,互相挑逗着,将鸡蛋夹到对方的碗里,然后从碗沿上伸过目光看着对方将面条吃进去。林家飞笑他吃相凶狠,就像从来没吃过面条一样。周剑章说面条是吃过。只是没有吃过这么香甜可口的面条。说着越发将面条吸溜得扑噜扑噜响。林家飞就格格地笑着说,那我以后就天天做面条给你吃。其实我并不会做饭,我可能只会煮面条。说着,将一缕腮边的鬓发推到耳后,露出一张光灿得满月般的脸蛋。周剑章说这已经足够了,难道世界上还有比面条更好吃的东西吗?说罢盯着她,又说,你的眼睛特别亮!林家飞道是吗?怎么个亮法?周剑章说就像两颗珍珠,不,宝石,放光的黑宝石!说着,又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就又为她盛了一大碗。林家飞嗔怨道,你想撑死我吗?周剑章说你……应该好好补一补。林家飞就站起来拿脚踢他,说你真坏,做了好事还说这话。周剑章也不躲闪,让她踢着,说只是亏待了你。要是有酒就好了。林家飞就飞红了脸儿乜斜着他道,你又想好事了是吗?周剑章就嘿嘿地瞅着她笑。林家飞说,你们男人,真坏,就知道想那个事儿。说着,搁下碗筷奔了过来,偎在他怀里。周剑章也吃饱了,就那么从小凳上搂抱着她,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捋直,就捋出一个鲜活动人的脸蛋。午饭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映照着,周剑章用脸颊依偎上去,在那脸蛋上轻轻地摩挲,一只手就去抚摸着她摆在面前的光莹的腿。林家飞慢慢闭上眼睛,一会儿功夫,竟响起细密的鼾声。周剑章想抱她到床上,心里恋着门口这斜阳光,温馨得周身懒洋洋的。就那么延宕着,不由哼起小曲:

风儿清那个月儿明啊,

树叶儿遮窗棂,

小蛐蛐儿那个叫声声,

他将她抱起来,轻轻朝屋里走去,一边捋顺着她的鬓发,一边继续轻声吟哼: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哼到这儿,他爱怜地用嘴唇吻着她的眼睛,将眼皮为她阖上。他将她放至床间,让她侧身躺了,又接着哼着:

快快地进入梦中,

唔……他用鼻音轻轻地哼着,最后那个拖腔哼得极其动情,极其温柔。他想用小曲伴她入眠,又担心哼得太响了影响她入睡。哼到最后,一边扯过被子为她盖好,轻轻压上被角,一边伏下身去,注视着那张脸。看着看着,一颗硕大的泪珠掉了下去,打在她的嘴角。林家飞咂摸着,嘟哝了声什么,捉住他的手搁到心窝里,复又沉沉地睡去。

周剑章一条腿跪在她床前,脑袋偎在她的腿间,轻轻拍打着她,慢慢闭上眼睛。

待他睁开眼睛醒来,不知何时林家飞已经起身洗漱了,重新梳妆齐整,坐了小凳,两手托着下颌,耽耽地注视着他。他要坐起来,林家飞摇手制止了。他就握住那只手在腮边枕着,渐渐地复又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身边早没了人影。他走下床去,活动了一下筋骨,只觉得神清气爽,走路竟也轻飘飘的,如同踩着祥云,周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泰和怡然。他见屋里屋外收拾得妥妥贴贴的,不觉叹道,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心中再一次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

看看四下里黑影下来了,又想不知那个可人现在干什么?晚饭是不是吃过了?就又油然升起一股渴望,眼睛盯着虚掩的栅栏,期盼着她的再一次出现。

西墙上一片爬墙虎的叶子落了下来,随风飘浮了一阵,嚓的掉在地上。他默默地注视着,仍然耽坐在门槛那里,看着周围渐渐变得清辉一片,才知道东方早又推出了那轮明月。不禁瞅着那片明亮叹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古人莫不是也有我这种体验,才发出这千古绝唱呢?!不觉神志呆迷了,盯着月亮一点一点从树后漫了上来。

唰啦唰啦一阵响,周剑章瞧瞧西墙,才知是起风了。他裹紧了衣服,正要扭头进屋,就见栅栏被推开,一个人影推车进来。怎么,莫非被我感应了,林家飞又转回来了?就把目光盯着来人,感觉那轮廓远比林家飞的粗大,腰肢也僵硬得多。待到走近,才知是朱清丽。眉头就皱了,懒懒地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朱清丽没心思同他绕弯,走进屋里,拉亮电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他妈姓石的和柳震瑶闹翻了!他想卡我们的脖子!他们让我找你想个主意。”说着,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屋子,就把目光盯着他。

周剑章心下扑扑一阵乱跳:自己今天真是色胆包天!不知怎么就做下好事。朱清丽要早来一步,事情就糟了!又想也是上苍有眼,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中间正好有一线缝让自己调整一下。又告诫自己,下次可不敢了!起码朱清丽在家时不能……又想起对林家飞的承诺,一时心中矛盾着,就愣怔在那儿。

“跟你说话哩,听见了呗?!”

朱清丽一声吼,把周剑章从瑕想中拉回来。他挠了挠脑皮,说:“我能出什么主意嘛!你也是瞎拜佛!”

“拜佛?你也成佛了?看你那熊样儿,还敢说拜佛?”

周剑章心中有鬼,自顾了一下,说:“我怎么熊样了?”

朱清丽告诉他商场要降价的事情,说目前必须推出新款式,才能打赢这一仗。周剑章说不去那里不得了,非要跟他们对着干呀?朱清丽说这方面你更是外行了!那关系那么容易建立起来呀?再说,料都已经进回来了。周剑章说中国这么大,非上那个破地方?朱清丽说,咱就指着那破地方赚钱哩!你不知道上回为了订这合同,费了多大的劲。破地方,你给找个好地方看看!

一番话,说得周剑章彻底摆脱了林家飞的纠缠,定了定神说:“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这不找你来了,咱要设计出新款式,就不怕他个姓石的!”

“我那两把刷子,你知道的,我并没有真正搞过服装设计……”

“总是见过猪走的,总比我们强吧!这回你可得卖点力气,他们还说要给你报酬呢!”

“报酬?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周剑章盯着他说。“好吧,既然这样,正好这两天空闲,我就试一试吧。”

“试什么?搞就得搞好!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说到这里,朱清丽就动手准备晚饭。看了看涮得干干净净的小锅,见什么菜也没有,就拿眼睛瞅着他。周剑章生怕她盘问起来,就说这么晚了,上外边吃点去算了。你也跑了这么远的路。朱清丽说,怎么今天知道心疼人了?周剑章说我一直这么心疼你,你是感觉不到罢了。朱清丽说我也不傻,你待我好,我还能感觉不到吗?

两人说着话,去城里吃了饭回来,朱清丽就躺到床上去,说:“今天可把我累坏了!上午去西城进货,回来又抬又卸,完了又跑这三十多里路程。骨头架都散了,我可要好好歇歇了。”

说着,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周剑章看到她黯淡的脸上清晰的皱纹,不由皱了皱眉头。朱清丽说你也睡吧,别熬夜了行吗?周剑章说,我想一想服装的事儿,一会儿再睡。就走到外间。

周剑章坐到椅子上,心想,这事找家飞肯定在行。她有灵性,瞧她那服装穿的,一套一套的,十分讲究,也时髦得很。对,明天就找她去,跟她在一起设计,那才……!

坐了一会儿,不觉身上凉了,倦意也袭上来。就将车子搬进屋中,上了门闩。来到套间,见清丽睡得正香,就和衣躺在她身旁,扯了半边被子盖了。起初不敢睡着,生怕梦中再叫出家飞的名字。终是乏了,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不说梦话,不说梦话!又使劲掐了一下太阳穴,这才放心地睡去。

睡到半夜,忽觉周身捆绑得难受,就起身去拿过另一个枕头。见到上边是两块枕巾,才想起那一条枕巾肯定是被林家飞拿走了,就将枕巾也揭去一块。他想清丽若是问起,就说洗了晒出去了。又想她要是去查看,怎么是好?就又蹑着手脚将枕头搁回原处,依旧和清丽一个枕头睡了。刚刚脱掉衣服钻进去,清丽的手就伸了过来,周剑章推开她的手,说你累了,好好睡吧,就将背与她对着。

平明时分,朱清丽醒了。一夜的安睡,使她恢复了精神,她小解了上来,不觉动了那种意念,伸过嘴去他嘴上亲着。周剑章睡得正香,朱清丽推着他,骂:不中用的!你就不想呀!

这一推,把他推醒了,诧异地望着她。朱清丽就把他往身上拽。周剑章勉强上去,却任怎么也不能。朱清丽推着他道,你是不是跑了水了?周剑章说你知道的,我早晨不行。昨天又跑了一天,太累。就把找林政韬做画框的事说了。朱清丽听说沾了便宜,就暂时抛开了对他的诘难。周剑章见她放松了警惕,就又说去铁兵那儿。说到史菲菲的时候不觉想起了她那浪样儿,那儿就勃勃地。朱清丽说,一说到她,你就来劲儿了!周剑章说,你听清了,是服装厂的史菲菲!人家可是副县长的儿媳妇了!朱清丽说,你说我说谁呀?你还不定有几个呢!周剑章说,你再瞎猜乎,我就不行了。勉强走完程序,各人穿衣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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