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夜弦微微侧首,“阁下有何宝贝?”
凌贞遮掩在面具下的神色有些诧异,他抬头去看主阁旁的雅间,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块血龙木。”
四下又躁动起来。
“这位爷又找着宝贝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自打我两年前来了夕月楼,只要夜大人拿出什么奇珍异宝他就一定会在,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他是鬼是人?还是妖?”
“这人已经来了四年啦,原来的声音听着还像个孩子,是个人。”
凌贞将这些闲话全盘接收,觉得量有些大,不,是非常大。
里头那人的声音分明就是属于弋零的,他虽然知道弋零跟他一样,玩得都是扮猪吃虎的把戏。可他真没想过弋零是黑白通吃,甚至还能被夜弦称为“阁下”。
一旁沉默许久的男子见凌贞愣着不动,手中捏着酒觞不上不下,便道:“兄弟初次来到此楼定是不知夜大人边上这位是什么来头,你心里奇怪也是正常。”
凌贞点头搁下酒觞,问道:“这位能被夜大人称作‘阁下’,想来定是非同凡响。”
“那是自然,”男子煞有介事地道,“他可是夜大人跟前的红人。虽然他从未露过脸,更不曾表明身份,但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他有好些东西都是从无间岭带回来的,听说他还去过冥界,你说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跑去死人待的地方呢?别人都是有去无回,但他却是来来回回,简直就是在窜自家后花园。那冥界连夜大人都不一定能随意出入,也难怪他能得夜大人的青眼。”
凌贞听到“无间岭”三个字时便呼吸一窒。那无间岭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个连修习冥门邪术的人都不敢乱闯的凶煞之地。可弋零不仅敢闯,还敢去冥界溜达。若非天赋异禀……凌贞猛地想起弋零的左眼,那只遮在眼罩下的左眼究竟出了什么毛病?还有在迎朝山下的洞穴里驱散黑雾时,弋零忽然皱眉,还往后退。那血龙木是鬼木,莫非弋零与其有什么共鸣不成?
——这人可真有本事,怪不得那般会玩儿。
同样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从小便与妖魔鬼怪打交道实属不易。弋零见着那些鬼怪的时候不会怕吗?独自闯荡无间岭这种鬼山,甚至是冥界,他弋零真就如男子所说,是在窜自家后花园吗?怎么可能!这其中原委和艰险,凌贞已经无从想象了。他突然开始好奇弋零的心相是什么,究竟是何等心相能保她不受鬼气侵蚀?又究竟是何等心志能抵御住万鬼的恶语?
——心若磐石吗?
他觉得不然。
只听得夜弦说道:“成交。”
“罢了罢了,”一人惋惜道,“是我技不如人,得不到像样的东西来换。”
“你要是真得到了还会来换?”
“哈哈哈哈哈……”
夜已深,宴席很快便散了,夜弦派紫玉去弋零那儿取了血龙木。
“主子不喜欢这血龙木吗?”紫玉见夜弦打开盒子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搁在一边,不禁出声问道。
夜弦哂道:“喜欢啊,我活了这么久也就见得这第二回。”
“可主子好像没什么兴致。”
“我是觉得遗憾,”夜弦耐心而又不乏嘲弄地解释道,“这血龙木已经认主了。”
紫玉有些诧异:“这弋零胆敢与主子玩空手套白狼?”
“她还没那个本事,”夜弦接过紫玉沏的茶,若无其事地道,“不过是没察觉到罢了。”
紫玉惋惜道:“那九玄冰玉就这般赠予她了?”
夜弦答非所问:“方才我见到她的命劫了。”
才送完客折回来的翡翠道:“主子说的可是那个白衣小子?”
“九玄冰玉乃是日月精华所合而成,最是滋润养人,弋零想用它来化解命劫,”夜弦忍俊不禁道,“当真是孩子心性。如若这二人未曾牵下红线之缘倒尚有一线转机,可这正是人与命运的奇妙之处——”
夜弦眼中墨色深邃,目光似是看着眼前二人,却又不似看着她们。
“——越想化解便越是深入,越是深入便越是贪恋,最后无法自拔。人便是这般自相矛盾,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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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贞出了楼便与身旁的男子道别,他走出几步之后再转头去瞧却找不到男子的身影了。他心道:“这人恐怕也是抢了请帖才进来的。”
现下亥时已到,方才从夕月楼里出来的人妖鬼神们早已散得无影无踪。今夜天气不佳,空中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打湿了凌贞的乌发与肩头。他几步拐进一条巷子里摘了面具,随后不轻不重地将其砸进了水洼。泥水飞溅,却并未沾上凌贞雪白的衣摆——被人拿伞挡住了。
“你穿着一身白,哪怕只是沾了半点儿泥灰也能叫人瞧得格外清楚。”弋零将油纸伞立起来,将凌贞和她挡在伞下,“喏,你的白玉兰。”
凌贞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还提着一把伞。他老实地道谢接过,撑开后便看见了伞面上画着的玉兰图。
“你就这么喜欢白玉兰?”
“喜欢啊,”弋零跨过水洼,不假思索地道,“不过我是觉得你和白玉兰挺配,所以才挑了这把。”
她转头问凌贞:“上次过北江冰面的时候我不是对你比过口型吗?你没看出来?”
凌贞没来由地吸了吸鼻子,答道:“看出来了。”
弋零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病还没好?”
“已经好了,”凌贞道,“多亏了你的药。谢谢。”
“知己还谢什么,”弋零心里忽地生出躁动,不禁使她觉得有些烦闷,“你讲话怎的突然比我还阴阳怪气。”
“弋冥心,”凌贞握着伞柄,感受着雨点撞在伞面上时的轻微的震动,“元宵节那夜你为何要带我逛?”
这问题不是第一次问了,弋零觉得凌贞这人有些莫名的执着,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当时你不是问过我了么,我也答过了啊。”
“因为我先找你勾肩搭背,所以你就要带我玩?”凌贞忍不住勾唇一哂,“这是什么逻辑?”
“因为当时有必要找你逛。”弋零走在前头没有回头,“我听说,那天中午的百官宴上我大哥为了南三小姐的事儿有些不高兴,我若是不待见你,不就显得凌、萧两家之间生了芥蒂么?你一认出我是谁就来勾肩搭背不也是为了那件事——怕我是来找茬的。”
凌贞不可置否,说道:“所以你带我闲逛就纯属是逢场作戏的安抚了?”
“你还没想明白?瑶安都是影罗卫啊,我在街上碰巧撞见你,如若不假装一番的话届时皇上肯定会以为我哥回去找我乱讲话了。宴席上的事就权当皇上是随意一提,若是让他以为我哥小气,那岂不是不妥。”
凌贞盯着她的后脑勺,道:“你这话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的缘由,如若是逢场作戏,你又何必带我走那么久?没必要吧。况且你在影罗卫里不是有熟人吗,监视都城这种事他或者他们不是无视了你很多次吗。”
“所以?”
“所以我想听你的真话,那夜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而不是冠冕堂皇的由头。包括你做什么要从东巽赶来北辰送药,为了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知己’,能好到这个份上?”
弋零转过头来,面上挂着浅笑:“你一大男人纠结这许多做什么?”
凌贞面色平静:“你不想笑可以不用笑,你一大男人怎么不坦诚一点?”
“成,”弋零唇角仅剩的弧度还是没垮,“你权当我犯贱好了。”
“你看你,讲话不是圆滑就是带刺儿,咱互为知己为何不能坦诚相待。”
“不是,”弋零这回是真的想笑,“这什么玩意儿知己情?过家家似的牵根绳就叫知己?还结缘?你来真的?”
她眼里没了笑意,说道:“你没这么幼稚吧?凌三,我陪谁玩儿不过是一时兴起,送药也是怕你赖床上躺久了会让我没得玩儿。”她别过头接着说道,“你自己也说了,为了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知己’能好到这个份上?我就是一时兴起交个朋友罢了,你当我把你当成了什么?像你偶然看上青楼里的女子那样?”
凌贞猛地伸手拽过弋零的右手,将她整个人都往后拽回一步,不喜不怒地道:“你当我是那样的?”
弋零手上吃痛,面上笑得贼假:“你不是吗?”
假笑稍纵即逝,她甩出手,道:“你今日有病?”
“对,我有病,”凌贞的目光向上紧紧地盯着弋零,“被你整的心病。”
弋零觉得这人可真够孩子气的,她往凌贞面前踏出一步,反唇相讥:“我怎么就害你有心病了?方才你在楼里直愣愣地盯着紫玉的时候也是我害的?”
“是!”凌贞不假思索,“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
可这种话他讲不出。
“呵。”弋零轻笑一声,退后一步打算转身前行。可凌贞的一句话却叫她顿住了脚:“你不喜欢我盯着紫玉?”
弋零心下一颤,似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她很快便掩饰过方才的一瞬停滞,向后又退了一步。只是步子跨得大了些,踩中了水洼。
凌贞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道自己总算扳回一筹,说道:“而且你还说了两次,看来是很不喜欢。”
“放屁。”弋零确实略有不爽,但不至于是很不喜欢。原先她自己都未曾发觉此节,两次提及此事不过是顺口嘲讽,现下直接被人点破后当即反驳道:“你看上谁与我何干?”
凌贞心里愈发明了了,他面色纯善地道:“那我现下去找她,行不行?”
弋零脑中白了一瞬,面上神色散了个干净,接话道:“你要找谁玩儿做什么问我。”
凌贞与她靠近一步,道:“我不是找她玩儿,我是要找她谈情说爱。你不是一直对我很好吗?现下也不祝贺我一句?不帮我一下?”
弋零腹中窜起肝火,她被眼前比她矮上两寸的人给气笑了:“难道你还需要我帮你给人下聘礼?”
凌贞对弋零故作凶恶的眼神毫不畏惧,反倒得寸进尺:“‘阁下’宝贝多啊,是个有钱人。我就你一个知己,你好人做到底,帮兄弟个忙呗。否则人家怕是瞧不上我。”
这回弋零没有表现出凌贞意料中的怒意,反倒是敛起神色,面无表情。下一瞬,凌贞便愣在了原地。只见弋零微微倾身凑到他耳边,发丝轻轻蹭过凌贞的面颊和耳廓,蹭得他一阵酥痒。
耳边那人温热的鼻息缓缓洒下,抹净了凌贞的思绪,只剩下胸口蹦得闷响回荡的心跳。只听得弋零轻声道:“与人做戏时可别动歪心思,你耳尖潮红已经泛了好久了——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