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时间到了上午。
春日的阳光尚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当苏牧云带着一套整洁的衣服和一些疗伤的药物,再度走进这荒芜的小院时,屋内的女子已经苏醒了。
“昨天......是你把我打晕的?”女子坐在破旧的床上,斜倚着墙,身下是一堆干透了的稻草。她看着撑伞走进来的少年,缓缓开口道。
“嗯。”苏牧云将伞收起放置一旁,面对着女子平淡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是想......”
他还想要解释一下,却被床上的女子阻止了,她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道,“谢谢。”
她此时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声音也不大,但听在苏牧云耳中却是无比清晰。
他咧嘴笑了起来,“不用谢,青莲姐姐你没事就好。”说话间便提着手中的包裹来到了床前。
青莲姐姐,这句熟悉的称呼一下将她拉回了以往在怡红院中与眼前少年相识的岁月。
她原乃天照国的遗民,故国覆灭后便一直潜伏在夜阑王朝中。集合了一群原天照国的年轻女子,创建了血莲教。表面上她们是取悦于人的舞女、歌姬,实际上却均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冷血复仇者。一直在夜岚国各处秘密收集着情报,欲图找机会让夜家人付出血的代价。
在怡红院时,这名叫苏牧云的少年为赎回他的师傅,阴差阳错间赠了她一首‘虞美人’的诗,诗中表达的亡国之情,恰巧击中了她内心的思绪。故此让她对这少年滋生了些许好感。这无关情爱,只是隐约觉得,他懂她...
再后来,当教中的姐妹得知夜阑国的七皇子开了一家名为兰亭坊的青楼后,她便不顾劝阻远赴天墉城,费尽心思潜入其中,甚至成为了楼中当红的头牌。
数月潜伏,终于让她等到了昨晚那次近在咫尺的机会,却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女子心中叹息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了小青惨死的身影......若不是苏牧云,恐怕就连她也难以脱身。
如此想着,青莲看着正从包裹中翻着东西的少年,轻声问道,“牧云,你究竟是谁?”
苏牧云手中一顿,将一瓶疗伤用的药粉拿出,沉吟一番道,“我的身世比较离奇,卫国将军听说过吗?”他抬头看了一眼女子有些明亮的眼神,继续道,“我现在便是卫国将军府的少爷。”
‘现在便是’?青莲对少年的措辞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想太多,而是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猜?”苏牧云笑了笑。
随后用牙将药瓶上的塞子拔出,嗅了嗅瓶中的味道,露出发苦的表情。过了片刻,方才正色道,“其实我并不是纯粹的夜阑国人。怎么说呢......就如同我方才讲的,我的身世比较离奇。出手救你无关什么国仇家恨,也并不是因为我心怀天下苍生什么的。”
“或许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光明的未来。”苏牧云拉起青莲满是血痕的手,将淡黄色的药粉涂在伤口上。他的话继续在破败的屋内响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比起那些我不怎么喜欢的人,我更愿意站在你这一边。”
“抬手。”少年轻轻将青莲受伤的手臂抬起,将药粉洒到伤口四周。随后摇头叹息着,“仇恨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国仇家恨更甚。你一介女子,本便不该背负这些。”
“我也不想,我也曾想着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快快乐乐地长大。”青莲应声道,“可是你们夜阑国不同意,夜阑的军队不同意。”
“当一个百年王朝衰落无踪迹,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时,谁又能记得起它当年繁盛一时的模样?......我们当年的天照国比起你们夜阑,也丝毫不逊色。可是如今呢?全都被你们毁了!妻离子散,国破家亡。你让我能怎么办?”低泣的声音响起,眼中有晶莹的水珠滴落。
亡族之仇,灭国之恨,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想让自己放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眼见青莲越说越激动,身上的伤口隐约有崩开的痕迹,苏牧云也只好叹息一声。他按住她抖动的肩膀,将药又涂了一些,方才道,“不管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现在都要先将伤养好了......趴下。”
“什么?”
“给你涂药,后背你自己涂不到。”苏牧云语气强硬地说着,仿佛此时他才是那个年岁更大的人似的。
青莲脸上虽然浮现出一抹羞色,却还是听话的将身体趴在了铺满稻草的床上。
感觉身后有一双手,将自己有些粘稠的血衣轻轻拉下,手指无意间触碰在皮肤上有些发痒,青莲原本柔软的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她虽是青楼中人,但向来卖艺不卖身,还从未有过异性与她靠的如此亲近。
感受到身下女子的紧张气息,让得在上面涂药的苏牧云脸上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咬牙将背后的血衣拉下,找到雪白肌肤上遍布的伤痕,也不敢吝啬,迅速将药粉涂抹在上面。
“好了,剩下的地方你自己涂吧。”完事后,苏牧云又迅速将血衣拉起。待得青莲重新坐了起来,便将剩余的药瓶塞到她手中,并拿出了一套崭新的衣裙,“这是换洗的新衣,你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脱下来我给你处理掉。”
“哦,好。”青莲点头。
又过了一会,苏牧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换?是不喜欢这种颜色吗?”
床上的青莲古古怪怪地看了一眼少年,“你出去。”
“哦,哦,对不起...我去外面看会儿雨。”苏牧云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连伞都忘了带。
“你小心点。”眼见少年有些笨拙的动作差点被凸起的门槛绊倒,青莲终于久违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破旧的屋檐下滴雨成帘,水声在微明的庭院里肆意流转着。哗哗而下的雨水有时能冲刷掉一些污秽不堪的东西,有时也会滋养出一些新的生命。
“你能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吗?你的武艺都是跟谁学的?”苏牧云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伸手接过滴落的雨滴,任由清凉的感觉自手心蔓延至全身。
“我的师傅是一位老道姑,她不是天照国的人,但她的国家也被夜阑国的军队灭了......那年我逃荒时被她救下,得知我也是亡国之人,便收了我做徒弟,教我杀人的本事。”
“后来呢?”
“后来,听闻附近的村子有不少婴儿失踪,她只身去查探,便再没回来过。”
下着雨的院落中,两人便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苏牧云呵呵一笑,拾起地上的石子丢到雨中,击碎了高墙边的半口破缸,“没想到尊师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其实那些失踪的都是夜阑国的婴儿,师傅她为此送出自己的性命,我一直都不能理解。”
“以杀伐证道着,不在少数。难能可贵的是,能在血泊与仇恨中保持真我......在我看来,尊师便是这种值得钦佩的人。”
“你倒是会夸人。”屋内女子似乎被苏牧云的话触动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些好奇的问道,“那你呢?
“什么?”
“虽然你一直在藏拙,但昨夜无论是在兰亭坊悄无声息地打灭灯火,还是在这里......将我击晕,都证明你的身手不俗。”
“嘿嘿...”苏牧云早便知道无法瞒过身后的女子,此时倒也大方承认了,“以前我经脉郁结,无法练武,常常被人欺负。后来跟着我那便宜师傅,那就是你见过几次的那老头闯荡江湖。”
“某日在机缘巧合之中,被雷电击中,非但没死还打通了郁结的经脉,让我开始得以习武。只不过由于我那师傅总当心会有人对我不利,便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展露出来。”苏牧云说道此处,回头看了一下屋内,半开玩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
“呵呵,放心吧。”屋内传来一阵轻盈地笑声。
如此两人相隔着又随意说了一些话,直到外头的雨声渐息,春日的阳光透过散开的乌云落在大地上,苏牧云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察觉到屋内的女子没再回应后,方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他走进放明的屋内,看着木床上的女子换上了他带来的新衣,蜷缩着身体熟睡了过去。虽说伤势止住了,但她苍白的脸上依旧神色虚弱,好看的眉宇紧蹙着,似乎依然警惕着。
苏牧云心疼地看了一会,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那扇半破漏风的门。
“卫叔,替我保护好她。”
潮湿的院落内,苏牧云似是喃喃自语了一番,便径直走了院子。
回应他的则是院落旁那颗老槐树上的飒飒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