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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闪现

1

李曼诗的同事小赵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心灵慰藉会”了,李曼诗的确是她介绍进去的,但她们却没说过几句话。刘同问她为什么要介绍李曼诗入会,小赵说,因为李曼诗那段时间痛失爱子,这才介绍她入会,希望她在教授的指导下能想开些。她还说李曼诗平时就沉默寡言,不太善于交际,在慰藉会里,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私下也只和那个心理学教授诉苦。

按小赵给的地址,刘同和薛菲在傍晚七点钟,抵达了世纪广场西侧的物华大厦。彼时正值下班高峰,这栋崭新的写字楼里一派散场的景象。乘观光电梯向三十一楼上升,玻璃外的世纪广场一览无余,一群飞鸟穿过无数建筑物的金属光泽,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没入远山。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站满了等待离去的人。经过一天的工作,他们有的满脸疲惫,有的却欢声笑语,整个城市的喜怒哀乐,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释放。刘同向前迈了一步,这些人便蜂拥而来,费了好大的工夫,刘同和薛菲才挤出人流。

大厦的空调开得很足,甚至有些阴冷的感觉,走廊两侧的墙上贴满了各家公司的名牌,刘同大致看了看,真是五花八门,连罕见的亲子鉴定服务都有。他们来到3109号房间门前,这里的名牌写着“丁顿英语培训中心”。轻轻推开虚掩的玻璃门,能看到一个接待前台,但没有人,不远处的一间教室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彻周遭。

教室约莫六十平方米的样子,此时不仅坐满了人,就连教室后头和两侧也站满了聚精会神的听众,很难找到落脚的地方。当刘同和薛菲进入时,根本没人理睬他们,只有讲台上那位戴着金丝眼镜、演讲饱含激情的长发男人瞥了他们一眼。

“上次我们还讲过一个刺猬法则,有谁还记得吗?”长发男人说,“这位女士,你来说一下。”

一位身穿红裙的时髦女人起身道:“大致意思是说,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不能过于亲密,也不能太过疏远,彼此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空间,这样大家才能更舒服,相处也会更容易。”

“很好,请坐。那我想问问,这几天有谁将这个法则运用到了生活之中,有什么样体验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当另一个女人起身时,刘同的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在场的人里,大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女性,男性屈指可数,不清楚是为啥,难道女性更容易心灵受伤、更需要心灵慰藉?还是说这个讲座主要招收女性朋友?

“结婚之后,我和老公住在婆婆家,我他妈每天都要和婆婆吵架。”

“不好意思,请尽量别说脏话。”长发男人说。

“对不起,有点儿激动了。自从我学会刺猬法则后,我和老公从婆婆家搬出来了。最近几天,婆婆总来给我送吃的,我们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女人说,“谢谢你钱教授,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听到你说这些,我非常高兴,这证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众人突然一边拍手一边高喊:“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钱教授挥手道:“大家安静。”

女人又说:“请让我抱你一下,我希望得到您的能量和祝福,可以吗?”

“当然,上来吧。”

这是一个短发女人,长相十分妩媚,能看出她是精心化过妆的,假如走在路上,你根本不可能看出这是一个心灵需要慰藉的女人。当她和钱教授抱在一起时,教室里突然掌声雷动,有人甚至频频拭泪,刘同和薛菲不知道他们在哭啥,那个点很难琢磨,一种异样而神秘的感觉不由浮上两人心头。

拥抱结束后,钱教授开始了今天的心灵慰藉课:“所谓比马龙效应,又称期待效应……”

薛菲小声对刘同说:“总觉得怪怪的,你说呢?”

“没错,虽然是普通的心理学课程,但这种授课方式的确有些不同。”

“我是说在场的这些听众。”

“我是说总体。”

“心里挺反感的。”

“看看再说吧。”

授课是九点钟结束的,钱教授又追加了半小时的交流时间,这半小时里,又有七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拥抱了他,并通通落下眼泪。九点四十分,钱教授宣布散场,他站在门前同每一位学员一一话别,似乎充满了留恋。

刘同鼓掌道:“钱教授,您这课讲得实在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欢。”

钱教授微微一笑:“谢谢,您二位是第一次来听课吧?从前好像没见过你们。”

“好眼力。”薛菲客气道,“我们今天都长了不少见识,您的课深入浅出,真棒。”

“是吗?能得到学生的肯定,是一个老师莫大的光荣。”钱教授的视线在刘同和薛菲脸上来回一扫,“你们应该是一对夫妻吧?”

“哦?您怎么看出来的?”刘同问。

“有夫妻相啊!我猜你们一定是为了孩子的事情才来的吧?”

“您是怎么推测的?”

“一般来我这儿的夫妻大多是孩子出了意外,不能说全部都是,但十有八九。你们的孩子怎么了?”

薛菲羞红了脸:“您看错了,我们不是夫妻。”

“哦?那就是兄妹咯。”

“是时候做一下自我介绍了,我们是繁花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今天来这儿,是想和您咨询一些事情。”刘同说。

“哦?是警察同志啊。”钱教授的笑容里透着一丝自嘲的意味,“不好意思,我总是用职业眼光看人,多有冒犯,希望二位不要介意。”

“没关系,任何一对男女来‘心灵慰藉会’,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那二位坐下聊吧。”

“好的。”

“你们想咨询什么?”

刘同笑说:“能冒昧问一下您的姓名吗?”

“我叫钱刚,刚才的刚。”

“您是哪所大学的教授?”

“我是繁花大学历史学院的副教授,几年前辞职了。”

薛菲问:“哦?为什么要辞职?”

“受不了学校的制度,铁床似的,所以就辞了。”

“这么说,您是一位不喜欢受约束的知识分子。”

钱刚的笑容非常绅士,声音也具有无比抓人的磁性:“倒不是排斥制度的约束,是受不了制度的不合理性。”

刘同说:“我很好奇,既然您是历史学院的教授,为什么会在这儿讲一些心理学的东西呢?”

“其实人文学科之间的壁垒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坚固,打个比方,假如您是学法律的,又热爱文学,您完全可以出来讲文学创作。另一方面,我在大学辅修过心理学,所以略知一二,虽然对学科发展做不了什么贡献,但用知识去抚慰人心,勉强还能做。”

“您太谦虚了。”

“心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这些年,我一直在跟踪研究这些受过心理创伤的人,总结出了许多治愈经验,等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出本书,希望能治愈更多的人。”

“这可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情。”

“谢谢。”

“那您辞职以后主要在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我现在主要做职场培训,晚上才有时间来慰藉会讲课。”

“原来如此,这间教室是您花钱租的吧?”

“是,这家英语培训机构的老板是我同学,他们每周周一、周三、周五晚上都不上课,我就租过来了,租金很低,其实等于免费用。”

“听说这里的学员听课都是无偿的?”

“没错,这种抚慰人心的事情,应该做成公益,掺杂其他就不纯粹了,闹不好还会被人当作诈骗或传销之类的。”

“我看这些学员都喜欢拥抱你,这倒挺新奇。”

钱刚乐不可支:“我这些学员里,有很多人都有闭锁心理,这类人往往会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非常不情愿与外界交流,当内心的矛盾无法排解时,就会陷入深深的焦虑甚至抑郁,这会非常危险。拥抱行为可以有效降低他们的闭锁程度,减少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有时甚至可以让他们打开心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那他们说的那个能量又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心理暗示,和我今天讲到的期待效应类似,假如让他们相信我可以传递给他们一种积极向上的能量,那么在他们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暗示或许会起到决定性的支撑作用,二位能听明白吧?”

“能明白。”

“哎?空调好像关掉了?”钱刚将自己的休闲西服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袖,“我说怎么这么热。”

就在钱刚把西服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时,刘同和薛菲都看到他左臂上有一个文身,那是一个带着英文字母的五芒星图案,由于字符太小,刘同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

刘同心头一颤,笑问:“这文身挺别致的。”

“哈,这是我辞职后纹的,那天喝大了,迷迷糊糊去了文身店,现在挺后悔,你说我好端端的纹它干吗?”

薛菲笑说:“丧失理智的情况,在我这也经常有啊。”

“文身上的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

“The nightmare is over before dawn,噩梦在黎明前结束。”

“啥意思?”

“噩梦结束后,将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听完这句话,刘同心里打起鼓来,原本已经确认此人只是一个具有公德心的知识分子,可现在又觉得没那么简单了。刘同随声附和:“这么说,您曾经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是这个意思吗?”

“有点吧,辞职后那段时间的确很绝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没目标、没方向,整天浑浑噩噩,像个死人。有时候觉得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钱刚神情自若,“警察同志,我想你们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来研究我这个文身的吧?”

“那咱们切入正题吧。”

“请讲。”

“在您这些学员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曼诗的女人?”

“李曼诗?有,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刘同问话的同时,薛菲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那个五芒星图案。

“您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几周前?一个月前?也可能是两个月。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听李曼诗的朋友说,她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在慰藉会很少和他人交流,唯独愿意和您说说话,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据我观察,这位学员也有一定的闭锁心理。”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主要是关于家庭方面的一些事情,据我所知,她丈夫是一位律师,几年前好像失踪了,她孩子也因白血病离世,总之人生际遇非常糟糕,生活质量也很差,她甚至动过轻生的念头,幸好遇见我,这才慢慢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您还知道她哪方面的情况,比如工作什么的。”

“她白天不怎么出门,到晚上才出去工作。”

薛菲满脸不解道:“晚上工作?那是什么工作?”

“好像在一家夜店做陪酒小姐。”

“陪酒小姐?”

“没错,这是快钱,也相对自由。她说晚上见的人,第二天就会忘了,心里没那么重的负担。我感觉她似乎对这个工作比较满意,所以也没有劝她不要去,我想假如有一天她能在慰藉会得到更多的希望,她一定会主动放弃这个工作。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很担心她的生活。”

刘同问:“您知道是哪家夜店吗?”

“好像是滨海大道上的一家,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她还说过别的事情吗?”

“基本就这些了,其他都是些琐碎的小情绪。”

“她住在哪儿您知道吗?”

“这我真的不知道,我这儿的学员都是来去自愿,除了网上有一个聊天群外,我从来不要求他们留下住址和电话等联系信息。”

“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用知识抚慰人心,应该是一种纯粹的行为,与之无关的事情都会叫人产生猜忌。”

“您真是一个好人。”刘同竖起大拇指道,“那好吧,感谢您能腾出宝贵的时间来回答我们的问题。”

“不必客气。”

“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差点儿忘了。”

“请讲。”

“儿童节那天早晨你在什么地方?”

“儿童节?那天早上……我应该在市图书馆。”

“什么时候离开的。”

“中午一点多。”

“好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再次表示感谢。”

钱刚同二人握手话别,他手臂上的五芒星图案却深深烙在了刘同和薛菲心上,因为这颗五芒星和李曼诗肩上的那颗太过相似,无论大小还是封闭空间都基本相同。那句“噩梦在黎明前结束”又意味着什么?噩梦、黎明、结束,这几个词儿就像一串神秘的字符,在刘同脑海中不停翻滚,渐渐成了一片无法穿越的迷雾。

回到车里,薛菲沉思道:“黎明前,那不就是晚上吗?晚上是刑事案件的高发期,这家伙很奇怪。”

“看来你也在怀疑他?”刘同点了支烟,慢悠悠地说。

“不是我怀疑,是他很可疑好吗?”薛菲说,“你想想,自始至终他都没问过我们为什么要调查李曼诗,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人城府深,他是不会轻易给自己找麻烦的。”

“喝醉酒跑进文身店,迷迷糊糊纹个身,然后又能准确解释文身的含义,这不是很矛盾吗?”

刘同吞云吐雾:“那我们来做个假设,假如是他杀了李曼诗,你认为作案动机是什么?”

“他刚才说的一句话特别扎耳,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

“哪一句?”

“他说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你是说,他认为李曼诗整天浑浑噩噩,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所以他出手‘拯救’了李曼诗?”

“从文身上的那句话来看,我认为这家伙可能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人,不是没有可能吧?而且李曼诗对他说过自己在做陪酒小姐,在钱刚眼里,这可能就是一种典型的浑浑噩噩,你认为呢?”

“他出来了,咱们悄悄跟上。”

钱刚出现在马路对面,手里提着黑色公文包,他向东走了十来米,在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卡宴旁停下脚步,然后四下一番张望,似乎非常警觉。刘同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个动作都让刘同感到十分讶异。

钱刚打开车门,将文件包丢在副驾上,然后上车关门,在黑暗里静坐了几分钟后,这才驱车离开。通过刚才的交手,刘同认为此人心机很重,为避免被他发觉,在跟踪过程中,刘同让薛菲尽量和他保持一个相对宽松的车距。汽车相继驶过第三大街、滨海东路和九里花廊,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前停了下来。两分钟后,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从便利店信步而出,进入车内。

“这不就是慰藉会里,解释过刺猬法则的那个女人吗?”薛菲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她。”刘同淡淡一笑,“看来这抚慰人心的背后应该别有洞天了。”

“我就说这家伙不对劲儿嘛。”

两人说话间,保时捷再次启动,又跟了大概五分钟,钱刚把车开回了世纪广场南侧的云端大酒店。

“不用跟进去了。”刘同说,“咱们返回吧。”

“回去?万一这女人成了下一个目标呢?”

“你抬头看看,这可是五星级酒店。想在这样的酒店杀人又不留痕迹,根本就做不到,假如他真是凶手,绝不会傻到在这种环境下作案。”

“万一呢?”

“放心吧,目前来说,这女人是安全的。”

“那就这么不管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查清这家伙的背景。”

2

二〇〇一年初夏某天,雨后的天空格外湛蓝。站在繁花电视台十六楼的景观台前,齐小落能看到海边一条条巨浪宛如白色丝带,轻柔地飘向沙滩,最后消失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

她缓缓闭起眼睛,似乎全身心沐浴着阳光,而站在她身旁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却都显得十分焦急,对于她们来说,假如今天的面试无法通过,她们将继续在寻找工作的路上艰难前行。

小落剪短了头发,身上的职业装有种廉价的感觉,这件衣服是三天前在广市的服装批发城淘来的,不到一百块,打折的残次品。老板说,衣服挑人,有的人穿再贵也没用,说让她放心穿这衣服,说她有气质,穿啥都棒。小落实在舍不得这笔钱,要不是为了人生中第一次面试,她根本不会在过年之后再添置任何衣服。

放眼望去,来参加面试的人大概二百来号,最后能被录取的只有五个人。站在人群里,不需要和任何人聊天,就可以听到谁谁谁毕业于某某重点大学之类的自我介绍,对于那些普通院校的人来说,每个重点大学的名字都会让他们产生巨大而无形的压力。

“你好。”一个女孩突然拍了拍小落的肩膀,笑道,“这是你的钢笔吗?”

“哦,是我的,真是谢谢你了。”

“这种钢笔掉在地上很容易摔坏的,我看钢笔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是男朋友送的吧?”

小落嘴角微微一扬:“对啊,假如摔坏了,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谢谢你。”

“不客气,我叫陈晓薇。”女孩伸出手来,绽出一个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

小落伸手一握:“你好,我叫齐小落,很高兴认识你。”

“我看你一个人站了好久,面试的人里没有你的同学吗?”

“我在北方读大学,他们好多留在大城市,只有我一个回家了。”

“这么说,你是繁花市本地人?”

“没错,听口音你也是吧?”

“对啊,我就在家门口上大学。”

“那可太舒服了。”

“哪儿舒服了?上了四年大学,还是活在爸妈的魔爪里,可烦了。”陈晓薇笑说,“还是你们好,可以无拘无束地过日子。哎?你是几号?”

“三十八号。”

“刚才叫到三十四号了,准备好了吗?”

“没什么可准备的。”

“不知道面试题目难不难,心里好紧张啊。”

“你越紧张,题目就越难。”

面试于早八点开始,下午三点结束,电视台为所有人都准备了足量的饮用水和面包,所以中间没有休息。下午三点半,电视台大院里放出录取公告,齐小落只看了一眼,然后默默离开了。

电视台大门前围满了陪孩子来面试的家长,他们看到齐小落孤零零地走出来,都以为这是第一个被刷掉的。刘同抬眼一看,连忙冲过去问:“怎么样?那个……为什么第一个出来的是你呀?”

“没考上呗。”齐小落嘟起双唇。

“哈!没关系,不用这么失落。”刘同牵起小落的手挤出人群,“这种考试太多了,你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工作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说对不对?”

“那倒也是。”

“等等,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刘同取下肩上的书包,拿出了小落的平底鞋说,“喏,换上吧。”

“你给我换。”齐小落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

“成,看你今天辛苦的份儿上,来吧。”刘同蹲身道,“也不知道女人为啥要穿高跟儿鞋,干嘛这么摧残自个儿呢……哎?”

“怎么了?干吗这么看着我?”

“不对,你这表情不合适啊,说实话,是不是考上了?”

“没有。”小落满脸堆笑。

“那你高兴啥呀?”

“当然高兴啦!没考上的话,我就可以去别的城市了。”

“那我也不用跑去当警察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真的吗?你真愿意为了我这么做吗?”

“这有啥的?”刘同将高跟鞋装回书包,“不就是一工作吗?走吧,我请你吃大餐。”

“刘同!”

“怎么了?”

“你过来。”

“干吗?你不饿呀?我都快饿死啦。”

“你过来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吧……什么?我去!奶奶个腿!你敢骗我?”

刘同狠狠将小落抱了起来,在空中来了个天女散花:“还骗我!我、我、我今天必须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初夏,那个微风的下午,小落紧紧抱着刘同,似乎一丁点儿都不愿意分开。

3

二〇一五年六月三日夜,这是哈小鹏和李亨在美鱼村蹲点儿的第二个晚上。渔村和城市有太多不同,比如刚刚入夜,你就很难在路上看见人影儿,除了狗叫声,基本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在老支书介绍下,哈小鹏和李亨临时租住在周家邻居的小楼里,在三楼房间外,他们在阳台安装了高清监控,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以让他们对周家的院落一览无余。

哈小鹏坐在监视器前吃着泡面,李亨则躺在床上,用手机和一女的聊天,这二人可以说是刑警队的铁搭档,人送外号“哼哈二将”。

“喂!能不能帮我开一下电风扇呀?”哈小鹏嘶啦嘶啦吸着泡面,额头满是汗珠。

李亨冷声道:“自个儿开,我这儿忙着呢。”

“有什么事儿能比你照顾我还重要?快给我开一下。”

“你烦不烦?”李亨起身打开风扇,“不许再骚扰我。”

“别费劲儿了,网上都他妈是骗子,哪儿来的真爱?”

“骗子也是女骗子,我可以慢慢调教。”

“喂,你说这家伙要是几个月不来……”哈小鹏不时瞥一眼监视器,“咱是不是得在这儿过年了?”

“后天我得找人换换岗。”

“你干吗?”

“我得和女网友见面呀?”

“哎!你那儿有没有漂亮的,给我也介绍介绍呗!”

“你不是说都是骗子吗?”

“别这样,我承认是我嫉妒,你帮帮我呗,我也老大不小了。”

“别吵,我要和我的女神视频了。”

哈小鹏放下泡面,正准备起身去看看李亨的女神有几分姿色,不料此时,监视器里突然闪出一抹微光:“喂,喂喂喂!你快过来看看。”

“妈的,又咋了?”

“这他妈屋里有光啦。”

李亨一个鲤鱼打挺:“啥?我去,这兔崽子终于来了。那个,咱们现在咋整啊?”

“啥咋整?快走啊!”

二人迅速背起枪械,以冲刺的速度赶到周家门前,当他们屏气凝神、心跳加速时,突然听到那轻轻拂过的海风里夹杂一丝女人的哭声,它时而清晰时而悠远,但可以肯定声源的方向正是周家的老屋。

“你听到了吗?”李亨问。

“废话。”

“不会真是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吧?”

“放你妈的屁,肯定是人。”

“那现在咋整?”

“你说咋整?从墙上翻过去。”

“好。”

“动作轻点儿。”

“知道了。”

二人攀着藤蔓,爬上墙沿儿,已经能清晰看到屋里那醒目的光束,可就在哈小鹏落地的一瞬,光束突然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脚步声。

“快,开灯!”哈小鹏抽出手枪向屋子冲去,李亨打开手电筒紧跟其后,门儿上的明锁并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哈小鹏也顾不了许多,用枪托狠狠一砸,破门而入。

“谁?出来!”哈小鹏喊道。

李亨手持电筒在正屋一扫,并未看到人影,于是他打开屋里的灯,瞥见哈小鹏正在向他摇头:“你那边。”

“好,你小心。”

正屋两侧的卧室全都虚掩着门,哈小鹏和李亨一人一屋,为防止嫌疑人在开门的瞬间发动袭击,他们一手持枪,一手缓缓推开大门,然后变换角度向屋内张望。

“我这边没人,你呢?”李亨说。

“小心,看看有没有藏身的地方。”

“好。”

二人查遍卧室的每个角落,并没有发现人的踪迹,但哈小鹏在东侧卧室衣柜里,发现了一个蓝牙音响,衣柜左上方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看大小正好能通过一人。

“李亨,快、快拿把椅子过来。”

“怎么了?”

“少他妈废话,叫你拿你就拿!”

“哦!”

李亨搬来椅子,哈小鹏爬上天窗道:“见鬼,这窗户是开的!”

“你是说,那家伙从这儿爬走了?”

哈小鹏向窗外张望:“外边好像是一片菜地。”

“那还等啥?赶紧追啊?”

二人从天窗翻出去,果然在菜地里发现了一串足迹,足迹延伸至菜地旁的水泥路便消失了,用手电筒细细一看,发现最后一个足迹附近,有一道带着泥渍的车轮印。“好像是摩托车。”哈小鹏说。

李亨的电筒照着远处,表情木讷道:“小鹏,我怎么觉得咱俩要完蛋了。”

“啥意思?”

“你想想,咱们现在是打草惊蛇了,这王八蛋往后八成是不来了,假如他再不来,我们该上哪儿抓他去?你再想想刘队那脸,他要是知道咱俩这么蠢,他会不会把咱俩这脑子给油炸咯?”

哈小鹏喘息道:“你放心,这时间骑摩托,一定会被路上的监控拍到,他跑不了。”

“那假如他不走正道呢?”

“我说你做人能不能乐观一些?”

“这还怎么乐观呀?照我说咱们赶紧把屋子收拾收拾,权当今天啥都没发生过,你觉得怎么样?”

“滚你娘的蛋!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你的责任你得认,这他妈是一个警察最起码的职业操守。”

哈小鹏一把夺过李亨手中的电筒,转身朝来时的菜地走去,一边走一边查看,结果出乎意料地在一棵芹菜叶儿上发现了一张名片。

“喂,你快过来看看!”

李亨眉头紧锁:“这啥……迎春路?”

“你看,我说他跑不掉吧?”

“可是你咋能确定这就是嫌疑人丢的呢?”

“能不能睁大你的狗眼睛好好瞅瞅?”

“我瞅什么呀我?”

“第一,从土壤湿度来看,这片菜地应该在今天浇过水,而且浇水的时间离现在不会太久,假如这张名片是之前就存在的,在水和高温的作用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崭新。第二,刚刚这张名片轻轻浮在芹菜叶儿上,而傍晚的海风又那么强,怎么可能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呢?”

“有点儿道理,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去叫老支书,让他找几个人,从屋里甩几根电线出来,我们需要光源勘查现场,这些足迹很重要,另外再找找这家伙有没有落下其他东西。”

“非要这么晚勘查吗?要不还是等明天天亮吧。”李亨说。

“你这脑子想啥呢?要是今晚下一场大雨,我就问你怎么办?”

“哦,是我疏忽了,那要不要通知刘队?”

“你去吧,我给刘队打电话。”

“知道了,那你一人小心点儿。”

刘同回到家时,客厅一如往常留了灯,但不同的是,今天小落没有在二楼睡觉,而是坐在沙发前,自顾自地喝着红酒,一旁的蓝牙音箱里则放着流水叮咚的钢琴曲。

“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刘同问。

小落起身说:“吃点儿夜宵吧?”

“不用了,我明天一堆事儿,早些睡吧。”

“算是陪我吃一点,可以吗?”

“……那好吧。”

小落走向吧台,打开炉灶说:“我今天回得早,给你做了云吞面。”

“是吗?”刘同在吧台前坐下来。

“今天很忙吧?”

“还好。”

“我们同事被人捅伤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知道。案子在二队,应该很快能抓到凶手,你放心吧。”

“那就拜托了。”

“听你们组长说,这个记者可能是被人报复了?”

“可能性很大。”

“那个……”刘同思忖道,“这和你没关系吧?”

小落莞尔一笑:“我们是两个系统,和我没有交集。”

“那就好。”

小落戴起棉手套,将一窝云吞面端到了吧台中间,又拿来两套碗筷和勺子说:“开饭咯。”

“嗯,已经很久没吃过你做的云吞面了。”

“还记得我去单位面试的那天晚上,你请我吃的什么吗?”

刘同一怔:“不会是云吞面吧?”

“别演了,就是云吞面。你说请我吃大餐,我说想吃云吞面,你忘了?”

刘同喝了口汤:“好像有点儿印象。”

“那天你特高兴,说了好多话,估计都忘了吧?”

“是吗?”刘同嘴角一颤,眉眼低垂道,“哎呀,年纪大了,好多事儿都忘了。我都说啥了?”

“这首钢琴曲就是那面馆反复播的一首。”小落说,“我还以为从那天起……咱们会永远在一起呢。”小落俯首一笑,几颗眼泪滑过粉红的脸颊。

“怎么想起这些事儿了?”

“因为总梦到那一天。”

“是吗?”

小落抹去泪痕,笑说:“怎么样?今天的面好吃吗?”

“嗯,不错。”

“刘同,有件事我想清楚了,现在想跟你商量一下。”

刘同又愣了一下,然后将筷子放在碗口,笑说:“好啊,什么事儿?”

“我认为爸说得对,咱们还是离婚吧。”她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很大,泪水的光泽可以鉴人。

“我没问题,只要你想清楚,随时都行。”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能再为了自己,这么毫无理由地拖着你,五年多了,谢谢你一直照顾着我的感受。”

“不用客气。我不是说过吗,就算不做夫妻,我们还是朋友。”刘同看向齐小落,这才感觉自己视线也花了,他勉强一笑,“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但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我们彼此爱过。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能幸福。”

“谢谢。”

“所以,这顿饭是我们最后的宵夜吗?”

“当然不。”小落又哭又笑,“假如你哪天晚上饿了,你还可以请我吃饭呀。”

“我才不请你呢。”刘同说,“我一个月才挣几千块,根本请不起。”

“到这节骨眼儿上了,你还跟我臭贫,真是没良心。”

“好了,不开玩笑了,啥时候办手续,想好了吗?”

“就这几天吧?”

“那看你,我随时都能去。”刘同端起碗,环顾四周道,“哎呀,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小别墅,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住了。这样,我今晚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物,明天我就搬到爸妈那儿,你看怎么样?”

“假如你不嫌弃的话,这别墅留给你,要知道,现在的女孩可不会嫁给一个没房的男人。我已经在世纪广场附近看了一间公寓,明天我找搬家公司来,衣帽间里的东西拿走就好,你看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可不要,而且我也不打算再结婚了。”刘同说,“就这么定了,你就好好住在这儿吧。”

就在小落准备开口时,刘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回到沙发旁,拿起手机说:“小鹏,怎么了?”

“刘队,那家伙来过了。”

“抓住了吗?”

“让他颠儿了。”

“颠儿了?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现场留东西了吗?”

“有一些,技术组马上到。”

“好,我稍后就到。”

小落笑问:“怎么了?这么晚还出去呀?”

“不好意思,突发状况。”

“哦!那你快去吧,注意安全。”

“好的。”刘同向门外走了两步,突然一停,转头望着小落说,“谢谢你的云吞面,早点休息吧。”

“你注意安全。”

刘同站在路旁打车,望着街上的两排路灯绵延无尽的远方,一股巨大的悲伤突然涌上心头。不知何时,眼泪已打湿了衣领,直到来不及擦拭,只好掩面痛哭。

他怎么可能忘记那天下午吃过的云吞面呢?又怎么可能忘记那天夜里,他一直抱着小落直到天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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