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的,像是个青楼女子。我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把手里的烟头撒在他脸上。他眼睛埋在黑暗里,忧郁而又不健康地说:“不要因为我。你们这样,早晚会分手的。”
自打我和七子认识起,就有无数人说这句话:“你们这样,早晚会分手的。”如今人话换到狗嘴里,倒是真让我听出点认真告诫的意味来。我说我们不会。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推开了那扇破木板门。
七子站在门外。
身边还站着个男的。
老周说:“我勒个擦。”
【十】
我打小感情经历就不顺畅。拿我妈话说,“你那情商既没继承你妈我,也没继承你爸爸,而是取了我们俩的对数和。”我打小另一个弱项就是数学,所以直到大四毕业补考我才知道我妈这话什么意思。
对数直取,不顾左右,不问今古,我爸五行属木,我妈生肖属虎,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却又相辅相成过了半辈子,孕育了我姐这个精华和我这个糟粕,正负抵消,是个零字。
我看着那男的。比我大不了几岁,二十八九,不高,但胜在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如今街头巷尾流行的女流形象,文质彬彬里带了一丝嗲气,弱不禁风里夹了一点矫揉。我知道这样的货色最是邪门了,和他吵架拌嘴都有被传染上禽流感的风险,稍微表现得过火些要被那些腐女窃笑着怀疑意图不轨,于是我直接跳过了这位,看向七子:“来啦?怎么不接我电话?”
她毫不含糊,当头给了我一记痛击:“我们分手吧。我心里有别人了。”
我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他蹲在那里,逗着老周,脸上的笑很像我们上礼拜游戏里打死的那个蛇精。
我说:“因为什么呢?就因为我花钱给老周治病么?就因为我把我们俩计划考研的钱给老周治病了?你不也找到新工作了么?还专门烧埋宠物猫宠物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么?你不就是恨我么?恨我把你的钱偷走了,都用来救一只狗?”
她不说话,看着我,眼里淡淡的什么都没有。
我说:“也不能说完就完了吧。你现在分手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你现在因为他放弃了我。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因为别人甩了他呢。”
说完我就想爬炮台顶上跳海得了。真特么有骨气。
她看了我半天,用着那个标准的七子的歪头的姿势,看得我心里一悸。她笑笑,这是她从前和我吵架闹别扭的时候从来没有的,倒像是那个蹲在那里的妖男才会有的表情。她就用那个从她新男友那里COS来的表情看着我,叹了口气。“我这两天先不回去住了。这是你的钥匙。你看着办吧。”
她把那串钥匙塞给我,拉着那男的转身走了。
【十一】
我和七子在外面租房子的事,我们寝室就秀秀一个人知道。
我打电话让他帮我搬东西的时候,他发出打游戏时常有的“嗤”的一声。我说:“还在陪你的花哥哥刷无盐岛哪?”他在电话那边翻了一个我看不见的白眼:“我是在嘲笑你,你个傻×。”
放下电话坐在小区台阶上。看小朋友跳皮筋。我想我为七子做的那些事,想我陪她从浦东搬到浦西,想我帮她做论文考四六级的那些日子,我想她爱吃老鸭粉丝,不爱吃灌汤包和小杨生煎,我想我和她相处的那些片片断断。
嗯。我的确是个傻×。
把衣服被子茶杯茶缸打包好往外背的时候,从行李袋里掉出一样东西。我一开始没注意,倒是秀秀眼睛尖,一把把它从一堆破光盘烂游戏机里捞了出来。“这是什么?”
那是我在七子生日的时候送她的速写本。她拿它来写日记,那时候还不让我看来着。
我拿着那本子讳莫如深。“秀……”
秀秀劈手夺过,翻了几页,眼角眉梢冒出一个冷笑:“2012年1月4日,苏把钱用在狗身上。生气。一个人去施华洛世奇买了水晶戒指。2012年3月15日,苏把手机卡拔了,不让我联系他。在宠物医院找到苏 ,在给他家狗治病……2012年12月1日,苏早起,拿了我放在书柜里的钱,出去了。那是我拿给外婆救急用的钱……2013年1月14日,外婆去世。”
他后面没念了。他眼里的那个冷笑散了,变成个挺严肃的人。他在校学生会穿西服打领带,忽悠那些新来的小学妹小学弟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他拿这个表情看着我,我有种被七子和那个妖男又一次手拉手甩了的感觉。
“你这个人,就是作死。”他说,翻白眼,把本子抽到我小腿骨上,死准,“偷女朋友的钱救一只狗?你是脑袋里进屎了吧?……哦不对,你脑袋就是屎,进了也是屎……”
他一面说一面抽打我,处处狠毒。他是真生气了,不然以他的水平,根本不至于满嘴屎啊屎啊地糟蹋自己,想当年他率领着经贸院一群妹子舌战法学院的那帮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的时候,可是一句脏话都没用,一个F打头的英语单词都没提,杀人不见血,笑里不藏刀,藏的都是小型原子弹核武器。
“我是该解释解释……我欠我爸我妈一个解释,我欠七子一个解释,我欠我们320寝室一个解释。我欠全中国全世界全宇宙人民一个说法……我去死好了吗?我去死你们就可以放过我了吗?”
我说这些话,不自觉地笑起来,用着之前从七子他男朋友那里盗版来的那个笑容——看,我和我前女友都是他的忠实粉丝——我一脚踏在窗台上,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椅子背。秀秀看着我,手里还扬着那个速写本子——明显是被吓傻了。
在那一刻我是真想就此跳下去的。人生就此戛然而止,没有纷纷扰扰的考试,没有没完没了的论文答辩,没有老师三天两头找我谈话,没有女朋友翻来覆去地和你玩宫心计,没有家长隔三差五打听你“毕业答辩准备怎么样了呀”“实习公司签合同了没有呀”“打算什么时候和七子把事儿定下来呀”……以及实习公司里各个高手极品的指手画脚、公司客户的恶意刁难、宠物医院坑死人的医疗账单……
一眼看不到的未来。就像,从来没有过“未来”这种玩意一样。
然后,就在我松手的时候,我看见老周。
他看着我,就像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它的那个时候一样。
他说:“你别走。我走。”
【十二】
粥是头一天妈妈在家煲好的。放了猪肉、红枣和枸杞,肉用小火在砂锅里炖烂了,翻出来一层一层的红丝都是酥软的。素素不知道这是给她未来姐夫的,用手偷了一块肉,结果被她妈妈狠狠地拍下去:“没规矩。”
七子抱着粥到病房外面,本来喜滋滋的脸渐渐变得严肃。房间里有二十来号人,医生护士,实习的小大夫,患者家属,还有看上去应该是室友的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她想:“之前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挺胖的,原来他们寝室都是这模样。”顿了顿又想:“还好后来拉着他天天上操场跑步瘦下来了,虽说胖子都是潜力股,但看他们寝室剩下的那几个,明显是要暴跌的。”
等会诊的大队伍从房间里撤出,她又端正了笑容,从容不迫地进了屋。
【十三】
我在床上,强子和大薛分头喂我吃饭。老六在剥香蕉,秀秀在那和负责换药的小护士死磕。
我看见七子抱着个饭盒害羞似的站在门口。于是我招了招手,感觉上和民间传统宫廷戏里的老佛爷差不多。
她说:“你醒啦?”
秀秀“嗤”了一声。就连一向对小姑娘怜香惜玉的强子都粗着大嗓门道:“你瞎啦?是个人都能看见景峰这俩眼睛睁得跟牛犊子似的,而且昨天做的手术你怎么才来?换我你这样的女朋友我可不要,赶紧走赶紧走!”
我在他那一声“景峰”之后就呛住了。强子的妈妈不含糊,一大块回锅肉,真是一大块,卡在我喉咙深处,让我再一次体会了一把“生死时速”。秀秀一面款款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用深不可测的内力把那块肉震出(对面抱着小茶缸吃小馄饨的大爷吓得假牙都掉了),一面用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对着七子道:“别这样,人家想着来就说明良心还没完全被狗吃了,让她把话说完,把粥放下再走。”然后在七子还没开口回答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粥和一兜子苹果拎了过来:“好了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看着七子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不忍。“大薛,老六,你们先走吧。强子,秀秀,你们俩也先出去等我一会儿。”
他们看我。目光里写着“苏景峰你没救了”但还是出去了。
我在那里看着她,沉默。其实我只是想理清思路,想想该从哪里讲起。
“我是老周的孩子……不对,老周是我的……也不对……”
“你是摔到了大脑么?还是在哗众取宠,吸引我的注意力?”她走过来,靠在我身边,坐下。她歪着头笑,我对她这个表情从来没有抵抗力,只有傻兮兮地笑。
“那条狗的主人是金百城,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那条狗的主人是金百城,知道他悬赏二十万找这条狗,我怎么会拦着你给它治病?”
“我……”
“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对不对?你不知道我外婆生病的事对不对?你是为了我,救了那条狗,对不对?”
我很想点头。老周跳出去的时候,我没有伸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跳到楼下摔死了。后来我拿着他的遗体到金百城那里换了二十万,因为他们要的本来就是狗肚子里的那一袋钻石项链。你看,这是个侦探悬疑片儿:老周在炮楼误打误撞吞食了黑社会偷来的钻石,有钱人家的少爷找到了狗之后重赏了养狗的屌丝——TVB经常播放的那种,后面就更经典了,我拿着钱恍恍惚惚往回走的时候,被车给撞了……但那个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的,的确是七子,我前女友。
可是我现在醒过来了。我得说实话。说。一个字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词,一句话一句话,完整的,彻底的,不含一点虚张声势花言巧语的。
不然我真的不得好死。
【十四】
人的平均寿命在60~70年,最近几年提高到80~85年左右,不抽烟不喝酒爱跳老年健身操的,比如大薛那种,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活到99。
狗的平均寿命在14~16岁,有得到妥善照顾的,可以活到20岁。
20岁。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大概是110岁左右。
我认识老周的时候十六岁。它三岁。它站在街边,和一群野狗抢一根粉色的丝带,浑身的白毛染成灰,该打结不该打结的地方都打结了。它打架打输了,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里还充着血,走路的姿势流里流气踉踉跄跄,眼神却始终恶狠狠地不服。
我考试失利,很没出息,于是偷了家里的钱来青岛看海——这么一说,我以前就有偷家里人钱的习惯——我在海边看着穿比基尼的大爷大妈撒娇卖萌媚眼抛来抛去,手里拎着那瓶二锅头,胃里一阵翻滚。
那时候的海,蓝蓝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如果走近了看,你能听见它傲娇地拍着浪花,一朵一朵地砸在海滩上,石崖上,那些肥硕而又龌龊不堪的人的肉身上。它一面不动声色,一面孜孜不倦勤劳刻苦数十年如一日地对着这些人这些石头说着同一句话:“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吧……”
在逃学离家出走的第三十二天,我一直麻木无痛的胸口,忽然有了一点感动。不是因为太靠近海而听得见它大逆不道的诅咒。
在山崖上,很靠近风和天海交界的地方,看过去那一片蓝,是宁静而一尘不染的。
这样的宁静让人安心。这份安心让我觉得,就算海在遇见人和石头的时候说着怎样恶毒没有同情心的话,也都是假象。那个安静的,像是地球中心一块碧玉石头一样的它,才是真正的它。
所以说。有时候一言不发比滔滔不绝更有蛊惑力。
我站在石崖上,张开手臂准备闭上眼,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老周出现了。他打完架,叼着那根粉色的丝带,在我脚边坐下,呜呜地看我。
他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像一般的狗一样。
我在那个时候想。这个狗,不会是不想让我死吧?
事实却是, 老周的确不想让一个人死,那个人,却不是我。
我跟着老周爬了半个多小时沙礁,在那石头崖壁下面,找到了那个小女孩。
她剃着光头,抱着海螺。不知道为什么,昏迷了很久。
我想把她抱上来,但是她的脚卡在了礁石的缝隙里。
海水一点一点地涨上来,我看着她说:“你等我,哥哥去叫人来救你。”
她拉着我的衣服说:“哥哥,你别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大急:“都什么时候了……我去找人马上就回来……”
她看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沉稳平静:“哥哥你到最近的海岸也要半个小时。等你回来我已经死了。”
她看着我,眼睛干干净净的,老周摇着尾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还不把他的小主人救出来。
然后琦琦开始讲那个故事——她是永川小学广播站的主持人,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
她的那个故事叫作“咔嚓咔嚓国”。故事里的人都有四个身体,能够同时活在四个不一样的世界里。她讲完了那个故事之后,抬头看我。
她说:“小哥哥,你知道吗?狗狗和猫猫还有其他小动物的心跳是比我们快得多的。因为他们是从咔嚓咔嚓国来的,他们只能活十几岁就死了,因为他们有四个身体,藏在四个不同的世界里。我妈妈说,我也只能活到十几岁,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在另外的三个世界……”
她看着我,嘴被水覆盖,发出的声音变成了泡泡。我把她的头抬高,再抬高。有没有人啊!快来救人啊!我哭着,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周摇着尾巴转来转去,我骂他:你这只蠢狗!懒狗!为什么不跑去找别人!他妈的你就找到了我,我是个废物……
海水升上来,月亮冷冷的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绚烂得像个笑话。她的眼睛沉在水下面。她对我说:“因为……我是咔嚓咔嚓国的国王。”
【十五】
我是在十一国庆的时候出的院。
出院的时候,七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大薛和强子他们捧着鲜花来看我,后面跟着老五老六不知道从哪里拐骗来的一队小学妹,一个个的大长腿白花花的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们说丢了一个给你找来一个连队,值了吧。
我“嘿嘿嘿”没说话。
我知道七子没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后来她的确不再做宠物殡仪了。
女人的感情和好奇心紧密联系。一旦她觉得我没有那么神秘,也就不再对我无所不用其极了。
我倒是接过了她的生意,开始认真地做小猫小狗的葬礼。
“你图个啥?为了和那么个只认识钱的女人怄气,值得么?”
秀秀看我,还是一脸鄙夷。
人活着,总要埋葬点什么。这一世,能让你真心付出感情的东西不多,无论是人,还是兽。
我只是想。只是相信。在这个让我们失望的世界之外,有另外三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咔嚓咔嚓国,那里每年会向我们这个无趣的世界派来很多英雄子民,他们陪我们欢笑,陪我们玩乐,陪我们度过这漫长而又萧索的一生,虽然他们为了到我们的世界来,把自己切成了四份,变成了看起来没有我们聪明,没有我们完整,爱发呆,不会说话的存在……但他们和我们拥有同样的生命长度。
她是那么说的。我相信她。
因为她是,咔嚓咔嚓国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