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竭力平复心绪,缓缓转过身去,果然,杨婕妤身背长剑,远远站立于山石之上。
杨婕妤一双蛾眉蹙起,面容冰冷,眼睛明亮地发寒。每一次见到这“色胚”,都忍不住上窜的火气;狠狠砍他两剑,才心里舒坦。
可此次待这山腰间一片雾瘴破开,闻得声响,御剑赶来,却见方源须发尽张,如入魔障一般,竟是有些可怜。她内心的怒火刚要熄下,面容尚未回暖,却又见方源斜勾着嘴角,邪笑着叫了声“婕妤妹子”,差点便没忍住要拔剑砍人。
又有六道身影御剑而至,纷纷落至杨婕妤身旁。
方源看那众人神情,无奈地又拭了把脸,还未及言语,杨婕妤已是转身御剑而走。
方源挠了挠头。
圆月照山涧,明亮如昼。
月光之下,六人博带大袖,一袭白袍,斜背长剑。山风吹来,衣带飘飘。十分当得“剑仙”二字。
为首者拱手礼道:“峨眉七剑,齐峰。敢问这位兄台如何尊称?”
方源眉毛一挑,理了理衣衫,执儒生礼,笑回道:“海宁方源。”
正在乜眼望向他的蛾眉六师妹孙艺,睁大了眼睛,心内暗道:“这就是被婕妤提剑满皇城追着砍的那个半吊子探花?果然流里流气,一点读书人的样子也没有。细看来,果真有点欠揍。”
齐峰点了点头,道:“此地凶险,官家就要封山了,方兄还是早日离去的好。”
方源挠了挠头,笑回:“要得,要得。”
六人转身离去。
方源忙向那潭水中看向自己,满脸血污,满脸青紫。忙抄起潭水洗净了头脸。将湘妃神竹插在腰间,以建木枪作杖,向那帝俊岭岭峰走去。
日出时分,方源走至峰顶,忍不住被眼前一幕惊得呆住。破观前大树之下,一皓首老者正伏案而眠,另一老道儿,正眯笑着眼睛给大山阿英二人解卦,还时不时用眼睛乜向一旁。所乜之人,赫然正是另一个“自己”。
方源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诡异一幕,正要再趋前一步,面前四人连同另一个自己,却如飞灰一般,化光消散。那散去的另一个自己,正转过脸来,恍惚看向自己。光粒散去之际,破道观内,异象光芒,直冲天际。
方源紧跑两步,往那道观内望去,却见那观内发光的磬钟,正化作一粒粒尘粉光丝,簌簌消散。大钟之下,另一个自己和杨婕妤正慢慢显出小小身躯,显化之际,瞬息恢复常人大小。
方源袍袖一挥,嗖嗖嗖接连抖出几枚新制的竹签,竹签入地之际,卦象已成,将那院中“二人”围于困象之中。方源正要向前一步,却听得嗡的一响,一重绿晕蓬起,将院中显露的二人,遮于幕中。那一枚枚入地的竹签,被光幕带出地面,瞬息皴裂成无数细丝,化作绿光,连同光幕,迅疾消散。
光幕蓬起之际,那幕中另一个方源,在化光消散之际,双目大睁,拼劲浑身劲力,向着幕外的自己,无声大吼。
虽是无声之吼,方源心中却再次莫名悲愤大恸。
他一拳击向自己头部,大吼道:“出来!出来!”,怒吼声中,帝岭峰顶,簌簌摇震,一座破道观,连同观中一切,亦即化灰飞散。峰顶之上,唯余那株合抱古树,建木神树。
只是此际的通天神树,虽是枝繁叶茂,绿意怏然,却唯独失却了一种神韵。
方源环顾四周,平复心绪,闭目静立片刻,运转玄力,调动识海之中那枚五彩玄珠。玄力运转之际,识海之中那万界山河再次蔓延铺展开来。山河成形之际,隐于雾海之中的一处峰顶,霞光环绕,紫气弥漫,那株建木神树,枝叶婆娑,树下道观,门庭宛然。
帝岭峰顶,那株失却神韵的通天建木,迅疾消散不见,化作一缕光丝,飞入方源识海,与其识海内的建木神树合而为一。
方源霍地睁开眼来。纵身而起,立于崖边,望向道观之后的深谷。那深谷之中的情景,本不应是目力之所及,只是此际方源却看得十分清晰,一草一木,宛若近在眼前。那谷间南阳草庐前,果然有另一个自己,正执着小刀,于那木门楹上镌字,每一字新成之际,立即化作枯朽之态,似是已镌刻有千万年之久。
方源目光移向那茅前碧湖,一道凌厉烈光暴起,杨婕妤正一剑劈开雷池,池边另一个方源,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方源纵向前崖,立于崖石边,向那峰下眺目望去,山村古寨,竹林半掩。竹楼前,胖子诸葛瑾正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搓着手指,眼睛紧紧盯着棋盘。令一个方源,趁着胖子焦急发呆,惬意地自斟自饮。垆前文凤,紧咬着嘴唇,乜眼鄙弃,满脸愤色,满面粉色。
方源立于崖前,识海之内山河界图再次成形之际,以神识轻轻呼唤:“文凤,文凤,你还在吗?”
良久之后,却无应答。
方源再次运转玄力,往那五色异土滋养的一簇竹林内处视去。良久之后,仍无动静。
他神识略过竹林,视至界海星河。初时那山溪幽潭并无波澜,却转瞬便是无边无际,濛濛渺渺。一重重巨浪卷起,拍打着海中一处孤岛,岛上巨石之上四个古篆,镌刻界海星河四个大字。孤岛沉浮之间,河图洛书显化于重重巨浪之间,化作一枚枚金石古篆,起伏间,又被卷入水面,消失不见。又一个声音渺渺传至。
“吾为铭记者,秉持万界本源,铭记此神念。神殿朽落,众神消散,世间再无神迹。众生终逃脱不过吞噬。”
其声飘荡渺茫,丝丝缕缕,疲惫至极,衰弱至极。
方源神识之中,意识深入茫茫大海,大声呼唤:“文凤,文凤!”
却再无文凤一句言语,那怪音亦即消失。
方源神识略过重重巨浪,围绕那沉浮不定的孤岛仔细寻觅,仍是毫无发现。他正寻觅之际,海浪拍天而起,直向他砸落下来。
漫天海浪砸落之时,方源神识之间嗡地大鸣,便见那未知之地,洪水滔天,山河崩裂,无尽众生泯灭于滚滚洪流山石之中。紧接着,遍地大火蔓延,火光烘烤无数洪流河川。茫茫巨海瞬息干涸,入目皆是皴裂的沟壑。沟壑之中一处处大火滚动着直往上涌。
原来,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不光是情人之间卿卿我我的誓言,悲惨至极!
神识中的方源,似是身外之人一般,却又深刻感受得到那芸芸众生泯灭之际的悲恸,绝望,愤怒,不甘。
火海之中,有神人狂奔,搭箭射天。
神箭陷没之处,天空之中,忽地现出一处处漆黑黑洞,静止悬挂于天空,宛如一轮轮黑日,寂静,枯冷。
每一轮漆黑的黑日,黑光泛起处,虚空塌陷。
一处处吞噬着天空的黑洞,一点点扩大,天地间的一切,迅疾被其摄入,化作黑光,消失不见。
无数神人修士,手执仙兵,向那黑洞杀去。
一处处神山,拔地而起。山峰之下,有众仙托举,堵向那吞噬万物的一轮轮黑洞。
群峰之下,崩裂的山川之间,又有一道道光练,冲天而起,仙兵仙器,纷纷攻向天际黑洞。漫天纷飞之中,有神女手托异芒,拖拽五彩神芒,身投黑洞。有至圣真经,紧紧箍住黑日。经页之上,一枚枚古篆,迸飞而出,化成一方方巨石,旋转着咂向那黑洞。
嘶喊呼啸之声,充斥天地之间。
身陷诡异之地的方源,强睁着眼睛,向那堵天的巨石古篆望去,跟着那扑天的嘶喊声中,亦不禁大声嘶喊:“子不语,怪力乱神!”
随着方源语起,天地异象,忽地静止不动。继而如飞灰一般,簌簌泯灭,天地星河,江海山川,众生万物,瞬息烟消云散,融为一体,蒙蒙一团。
不知过去多久,如亿万世纪之后,那团迷蒙之中,一粒灵光,如萤火一般,悬浮,跳动,瓢荡;渐渐壮大,明亮;游弋,奔突于迷蒙之中。
便在那粒萤光游弋奔突之际,无尽迷蒙的黑暗之中,一双无限大的巨目,骤然睁开,一线黑光绽烈,紧紧追向那粒飞突的萤光。
戾地一声尖锐长鸣,那双巨目圆睁,随着硕大头颅摇晃之际,搅动迷蒙,身躯渐渐化小,却仍是如山丘一般,托着长长的九尾翎羽,于间隔无限远处,紧紧盯着那粒如微尘般的萤光,疾速游弋飞来。
那粒萤光显是感觉得到了灭身巨险,嗖地一下,如神箭划破黑暗混沌,疾速飞驰;又似是疾速飞掠冲突了亿万世纪之后,噗地一声,那粒萤光扎破迷蒙,嗖地一下,飞向无边无际之地那界海星河间,立于孤岛之上的方源化身;扑向其识海,同其化而为一。
于此同时,又是戾地一声长鸣,隐隐划破界海星河。方源但觉神识如针刺一般,骤然大疼。
帝俊岭峰之巅,立于涯畔,如入魔障的方源,骤然睁开眼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瞳仁猩红。双耳之间,有被那戾声震荡的血线流出。
方源如那识海之中身临灭世之灾时一般,惊恐,慌乱,愤懑,大悲,怒极狂笑,挥舞着双臂,大吼道:“出来!出来!都滚出来!死婆娘!老神棍!死胖子!都给老子滚出来!”“天塌吗?!地陷吗?!灭世吗?!众生毁灭吗?!都灭完毁完与老子何干!大不了一同毁灭!天大的事儿,找爷干吗,问过爷同意了吗?!爷只是一介屁民,响屁都不算一个!找爷干吗?爷只会摸鱼捉虾,喝酒撩妹,天大的事儿,找爷干吗!?”
唰地一道凌厉匹练,隔着长空,狠狠劈来!帝岭峰顶,沟壑炸裂,其间林木碎屑山石尘土,狂乱纷飞,一片焦黑。焦烟杂着尘石,滚滚而起。
在那焦黑沟壑的尽头,峰岭之间,方源满脸污血,自尘土间爬起身来,头也不回,拔腿飞奔,飞纵着远去。
唰地又是一道匹练,凌厉无匹,隔空劈至!
沟壑皴裂,焦烟大起,触目惊心。
方源纵的飞快,仍是头也不回!
他一边于山林之中纵身飞奔,一边暗自悔恨不迭:骂天骂地,骂神骂仙,骂人骂鬼,爱咋折腾咋折腾,爱摸鱼摸鱼爱捉虾捉虾,爱喝酒敞开肚子往死里喝罢!好端端的,哭着喊着说撩妹干么呀!不是找砍找劈么!
杨婕妤御剑岭间,紧追其后,一双蛾眉深皱,双目喷得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