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二月二十，我永远失去你了。
去年四月，生日后两天，无意中在和妈妈的一通电话里听到了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消息，姨姥姥被确诊为胰腺癌，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会就开始大哭，眼泪真的就像开了闸一样的冲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刚冷静下来不哭，一吸气，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和被确诊的事实，眼泪瞬间就又淌下来了。我躲在房间里，锁上门，就这样捂着被子大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能感觉到眼皮已经哭的肿到睁不开了，我却怎么想也想不通，这种事怎么能轮到她身上去，越想越哭，越哭越想...后来哭到头疼，我忍着眼泪低着头走出卧室，室友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慌忙问我，一问，我又大哭起来，站在那里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出来，把她急的又心疼又无措。那几天，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想着她现在痛苦的样子，我就鼻酸想哭，这消息就像一颗深水炸弹，重重的把我击倒，为了避免我这样颓废的样子被别人看到，确实也根本无心想其他任何事情，所以我逃掉了所有的课，屏蔽了所有手机消息，希望真的会有奇迹发生让我缓过来。后来实在呆不住了，就发消息给妈妈...
“她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医生说一年时间”
“不能治好了吗？”
“治不好了，晚期，现在做放疗和化疗如果效果好的话能延长时间。”
“可是我不想让她走掉...”
“现在先治病”
“妈妈我想回家”
“想回来就回来吧”
......
把事情打点好之后，我就买了最早回三门峡的高铁票，一路上，疲惫的望着窗外，天黑到天亮，我一直在忐忑，也在努力忍着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当我走进病房，看见小姨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姨奶奶面朝门口侧着身子躺着，看见我进来了，眯着眼睛认了好半天，等我开口叫她，她才敢应我，她说她把我认成我妈了。她很久没见我，突然见到我出现在眼前，有点慌，怯生生的试探着问我：“你今天...是来三门峡玩的吗？”我立刻故作轻松笑她说：“玩什么玩！我是专门回来看你的啊！很久没见你了，很想你。”她听我这样说，好像立刻受宠若惊，才眯着眼，露出她的梨涡，咧着嘴一直笑。后来护士进来送药，小姨恰巧出去接水，她就拿着药袋问我这药是治啥的？我接过药查了一下，那上面分明写着“替吉奥胶囊，主要用于临床治疗癌症用药...”，我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立刻故作轻松的抬起头告诉她：“哎呀，这就是促进肠胃消化的药。”她并没有怀疑，而是如释重负般的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自信的自言自语道：“嗯，就是！你小姨就告诉我这个是促进消化的，那看来没错儿！”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不认识字，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最起码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还是有信心撑过一段时间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醒了之后大哭，我想，这梦大概是潜意识的安慰，来补偿自己未满足的心愿，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驱车从灵宝出发去看她，走了十几年的路，却偏偏在那天早上晕车了，妈妈停好车，我蹲在路边边吐边哭，心里难过的喘不上气，虚脱的要站不起来。等到了医院，我坚持着一定要陪她做完化疗再走，她穿了一个特别喜庆的红色外套，我推着轮椅在电梯上等她，谁知她一脚踩在脚踏上失了重，头朝地上栽去，身边的人赶忙扶她，才将她扶坐在轮椅上。我真是吓到了，恨自己没有扶好，一直歉疚的慢慢摩挲着她的背，像在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一边让她的头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她一路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连进化疗室也没说话，她一个人从轮椅上站起来，很坚定的独自走进去，那时她已经很瘦弱了，再加上癌症的疼痛，一个人走路已经稍微有些吃力了，但她还是很坚强很踏实的走进去，那背影看了让人太心疼，我到现在还能立刻在脑海中映出当时那个背影，但我们谁也替不了她挨的病痛，我们难过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那天下午，因为化疗作用，她一直不太好，吃不下饭，喝不下水，胃里又疼又涨，坐着一圈人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她痛苦，干着急。一边安慰她会找医生解决，一边又很清楚医生明确的告诉我们家属：“这就是癌症化疗的副作用，没办法消除！”这大概是我经历过最无措，最抱歉的事情...
终于到了该走的时间了，她躺在病床上捂着腹部有气无力的一遍遍的嘱咐我，让我回了西安要好好读书好好用功，不要总挂念她，我拼命的忍着我的鼻酸，然后背对她仰着头盯着墙上的电视试图让眼泪憋回去。外婆和妈妈也开始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再操那么多人的心，然后我本想调皮的对她说一句：“等我下次回来再见到你一定要活蹦乱跳的！”结果话没说完就哽咽住了，然后就带着哭腔说完的，一转身发现他们早就哭成了泪人，偷偷用衣服擦着眼泪，姨奶奶也边流泪，边想朝我微笑，边点头。我猜她当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病情了，如果是普通的病，我们也不至于哭成这样。想起来她在病床上看着隔壁的床特别绝望的跟我说：“旁边的床都出院换了好几波人了，就只有我...一直在这里出不去，你说我是不是治不好了啊。”还想起外婆在病房外哭着对我和妈妈说：“都走了，他们都走了，这下连这个最小的也要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还不如让我也早点走。”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些话，就这样我一路哭着到了高铁站，哭着跟爸妈外婆告别，哭着坐上了高铁，哭着回到西安，哭着回到家，锁上门，蒙起被子继续哭...
说起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是小时候的记忆，她嘴很凶，心肠却软的不行，小时候她逗我，我总有些怕她，但我知道她是特别特别好的奶奶，也许就是因为心肠太软太慈爱，所以我舅舅和小姨才长这么大一事无成...她太操心的命，年轻时候为兄弟姐妹们操心，后来为自己和兄弟姐妹们的孩子操心，年纪大了又为自己和兄弟姐妹们的孙子操心，妈妈是穿她做的衣服长大，我又是穿着她做的衣服长大，她好像为所有跟自己稍微能扯上一点点关系的人都做好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准备，衣服鞋子被子...吃的穿的用的...这也是她唯一能力所能力的事情了，妈妈一直跟我讲，直到去年，她还是凭着缝一床被子6元钱的收入过活，甚至在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自己偷偷去搬钢筋挣钱，我很惭愧，没有让她等到我可以为她分担一些经济压力的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她永远早早的就为各家各户准备好了炸带鱼，腌咸菜，蒸馒头，蒸包子，扣碗...她宁愿一个人孤单的在家里忙活好几天，每天做十几个小时，也要为各家准备好她做的东西，一年不落...她心细，有耐心，做活儿板正，所以做得了细活，经常有人让她帮忙看孩子带孩子，大概十年前她带着一个雇主的孩子出门，不小心被过路的汽车撞上，她为了保护孩子，自己上半身被汽车碾过去，肋骨粉碎性骨折了好几根，后来做完手术将近一年抬不起胳膊，孩子却毫发无损...她总是在心疼谁家的哪个人可怜，想办法给帮忙，殊不知，她才是最可怜却最坚强的人。
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姨姥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印象不深，但是我还记得他总是拉个木板车，在家具城门口等活儿，纯靠苦力赚钱养家，人却也是朴实善良的要命。记得小时候他背着我出去玩，到高中门口指着校门告诉我以后要好好念书才有出息。后来也是在一个傍晚，在睡梦中安详的过世，那年才五十岁，丢下姨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她苦啊，太苦了，老天不公平啊，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呢？她真的已经够可怜了......
2020年年前，我考完研回到了灵宝，那时她已经出院在家养病，小姨和舅舅一边要打工，一边要养活各家的俩孩子，还要腾出时间轮换着照顾姨奶奶。当时癌细胞扩散，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不做化疗了，连最好的止疼药也不起作用了，只能靠着给癌症病人注射的止痛针来止痛，刚开始一天打一针，她为了省钱给孩子孙子，就偷偷不打针试着硬抗，结果疼到浑身冒冷汗差点晕厥。后来半天就要打一针了，妈妈说，等到几个小时打一针也不管用的时候，她就要走了...那段时间，我们都静静的，好像就在等这一刻到来，却又害怕这一刻到来...
她早早的就趁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就把自己从结婚时候的衣服都翻出来晒干叠好分类放置在袋子里，提前给所有要来参加她葬礼的各家亲朋邻居准备好了白头巾白手帕，让子女准备好了葬礼需要给客人的烟酒和毛巾，甚至给邻居大姨也已经交代好了等她咽气的时候就赶紧过来帮她穿寿衣，怕晚了就不好穿了...她知道今后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给大家做吃的了，所以买了上百斤萝卜，偷偷在家用虚弱的身体做出了腌萝卜分给每家亲戚，直到后来她已经离世几个月了，我看见那罐腌萝卜还是会很想她....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准备妥当了，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希望打扰任何人，可她多么想活着啊，多么想再继续这样在人世间走啊...
摘自日记2020年3月12日
原本是平淡的一天，晚上和爸妈去尹庄看她，她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了，十几天未进食，在病痛吃不下的基础上，她自己也拒绝进食，只能偶尔喝点水，可就算把吸管塞在她嘴里喝下半口，却根本咽不下去，只能靠大家不断的摩挲后背前胸，帮助她困难的咽下这半口水，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小姨在她耳边唤着让她睁开眼睛看看我来看她了，她也没有力气作任何回应...上周来，她还可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松开，现在却连握的意识也没有了，生命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逝，身旁陪护的人也一夜一夜地熬着...
摘自日记2020年3月17日
上一篇还没有写完，你就走了，真的离开我们了，你走的前一晚，我们一家三口去看你，那晚堂厅里坐了八个人，除了两个事不关己的孩子外，其他的人，都不作声，周围轻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小姨坐在床头，你像往常一样靠在她身上，只是你已经没力气睁眼看我了，小姨一直在你耳边说：“你睁开眼睛看看，璇璇来看你了...”可你还是一动不动，两个胳膊摊在身体两侧，根本没力气抬起，我一直盯着你的胸口，看着你轻微起伏的呼吸频率，好想记住这一刻，这样才让我真正觉得你还在，真真切切的存在...
妈妈侧坐在床边，握着你的右手，她也不说话，紧紧的盯着你，不停的擦眼泪，她不断的欲言又止，最后在我们要走的时候，她不舍得缓缓站起，俯身凑在你耳边说：“姨，我们走了...”话没说出口就哽咽的说不出话，见你依旧未有任何回应，她终于忍不住大哭，然后我也握了握你的手，你的手还是很温暖...最后，直到我们走，你也没有任何反应，只留下小姨搂着你默默流泪...
第二天下午，你离开这个纷扰的世界了，那一刻听到客厅里妈妈的手机响起，我第一反应就是你走了，接起是小姨来报丧的。我们慌忙的赶过去，一进堂厅，一帘白布挂在当间，妈妈看见躺在板床上穿着宽大寿衣的你，号啕大哭，我站在旁边也终于忍不住大哭，身旁的亲人们边忙着手里的活儿来回走，边抹着眼泪，妈妈蹲在旁边哭了很久很久，谁过来劝过来扶都扶不动，这一刻我拼命的告诉自己你是真真切切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你走后的第一天，我整整在院子里忙活了一整天，帮忙剪纸钱，叠元宝，缠柳树棍儿，包饺子，看孩子，搓油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丧事会有这么多这么繁琐的步骤了，其实每一个传统的步骤都有它真实的意义，让亲人们通过准备这些事情而慢慢接受亲人不在的事实，也让自己最后能为逝去的亲人做点事情，让自己心里有些安慰，希望他可以早登极乐，在那边一切都好...
摘自微博2020年3月13日晚上20:26
庚子年二月二十，我永远失去你了。
你说你这辈子不委屈，就算活在世上的人也都不容易，吃不上饭、走不动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很多，所以没什么的。被病痛折磨了近一年，你走了也好，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疼了，不用再掰着指头等天了。别害怕，那边也有爱你的人陪伴你，我们也会永远想你。以后，你终于可以走出这里了，终于不用再为了子女儿孙辛苦操劳了，你也该放下了。出成绩那天跑去见你，你听说我要来，就知道我是来给你说好消息的，你告诉我人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你说都怪自己得病太早了，如果没有这么早得病，还可以看着我结婚、生孩子，还可以帮我照顾孩子，还可以给我的孩子做衣服，你说买的总不如做的舒服合身。你嘱咐我以后不要太拼命，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最最重要的，不要太逼自己，才能活得轻松一点。你还说，让我不要总牵挂你…去年三月份确诊，我跑去看你，你哭着答应我下次见面一定要活蹦乱跳的，可你却一天不如一天，那天我一路从三门峡哭到西安…很抱歉我回来的这么晚，感谢你最后辛苦撑的这一年，让我们最后再多陪陪你，这辈子陪你的时间太少了，下辈子我再来还吧…昨晚来看你，你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我，手也握不住了，明明前几天你还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还对我笑，看着你轻微起伏的呼吸，握着你还温暖着的手，好像记住这一刻，没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好像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又好像不是…从今往后，推开门再也不能看到你笑着唤我了，再也吃不到你做的东西了，我还想陪你坐在院坝里面晒太阳，还想听你说话，还想看着你笑，还想给你说好多好多事情…我们说好了，下辈子你一定还要来陪我。后事如你所愿，一切准备妥当，整齐干净，像你这一生一样，安心走吧，不用再受苦了，我们爱你。
停笔于2020年10月11日凌晨01:30 望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