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少年情结
我的少年时代颠沛流离，度过许多阴冷的岁月，但每于山穷水尽的关键时刻常有大人拉上一把，得以转危为安，柳暗花明，又获一村。于是到自己长大成人，常想着拉人一把，让人家也有一个充分发展的机会。
1975年我在比利时刚刚安定，就办好妻妹郭竹君的留学手续，她成为我接来比国读书的第一人。1 977年冬离家三十年后第一次回老家探母，激情过后一家人围着母亲团叙，两个哥哥早已亡故，嫂们带着孩子在农村辛苦过活，我当即表示要为侄儿们寻求出路。
侄辈中第一个接出来的是大哥家的新民。他已成家，我用合伙的名义，办他一家四口先后来比发展。第二个198 3年接来的是弟弟的儿子觉民，弟弟一家奉老养母，我接他的孩子出来念书，不仅是酬劳，也是提拔一个少年读书。第三个1990年接出来的是妹妹的独子朱永忠，永忠当年在国内电机系毕业，出国前结婚，来到不久也接爱人出来，一起在VUB大学拿了电脑学位，去了加拿大创业。
除上述几人，在此期间还曾为多人办理来比留学手续。最可惜的是台湾孙衡表哥的长女孙滢，连她的卧室都准备好，她却因手续不妥未能成行；办过手续而未完成，转去别处的有：北京叔麟四叔家的秋来弟去了日本，北京郭四叔家的怡慈妹去了美国……
台湾同学朋友的孩子来比利时念书没有经济问题，但手续一样麻烦，来到后也需照顾。有个好友的儿子来念中学，为他找好学校和宿舍，周末常常来家，几年后毕业回去，进台大会计系，做了法国BPN银行的经理。此外还有几个朋友的孩子父母不再经常和我联系。
母亲常说：“你惹这些麻烦，也不嫌烦，自己大把年纪也该省点心了！”
今年母亲和弟弟都相继过世，自己年逾古稀而对少年人的关注未曾稍息。2 000年9月为了重整家谱，遍访家乡故旧，目睹农村子弟读书和出路的不公情况，立下心愿还要提拔几个青少年读书。
二、奉叔父归根记
德麟叔是1956年在高雄去世的。火化后我带了他的骨灰到台北举行公祭。这之后，骨灰就存放在台北近郊的圆通寺里。此后在台湾的十年中，每逢祭日、节庆，经常与表哥孙衡到山上庙中祭奠。当时立下心愿，但能重返老家，一定要带他归葬故里！
1966年，我到比利时留学，不久即与故乡中的父母取得联络，但直到十年以后（1977年）才得重踏故土。翌年去台湾接叔父骨灰先到比国，供在家中顶楼上，不让家人知晓。1 979年与内人一同返乡探母，带着骨灰到北京，换装一个精致的漆盒，到了山东老家安顿好，就找大叔的独子黄泰大哥到招待所见面。
泰哥在抗日战争时期原随二姑迁往西南大后方读书，后又当了青年军远征缅甸，为国立功。战后复员，泰哥进入山东大学就读。国共内战不休，19 48年济南易手，叔父辗转青岛也来台湾；泰哥陪伴母亲留在济南，“文革”时被发回原籍批斗，母亲悬梁自尽，妻子弃他别嫁，他自己受了苦刑，事后他被派在东庄粮库当看守。
这天晚上兄弟促膝长谈，一夜未眠到天明。他的结论是：“咱们出身不好，只想做个顺民，叫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了。”这个大哥自幼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生性豪爽，纵然落到今天的情景，仍能从他那悲凉的叙述中体味出一股豪放之气，这一切的遭遇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他提着那个漆盒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母亲说：“你千辛万苦把大叔的骨灰带回来，却叫你大哥为难。”其实难不住他，他会把那个盒子埋在后院。他说过：“爷爷奶奶原来都土葬在济南，坟都不见了，咱老家的祖坟都扒了。人死一了百了，后人各尽心意，因地制宜。”
1985年暑假，我们带两个女儿回老家看奶奶，在招待所里遇到美国回来的老同学张毓秀夫妇。他们二人都曾是台北的执业律师，为了接济在故乡的寡母而移民美国，又费尽心力为老母办好移民手续，母亲却一病不起，他们赶回来见了一面就办后事，火化后决定把骨灰带去美国，说那里墓地环境好，可以常去凭吊。毓秀兄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战乱分隔两岸，他对母亲的系念至深，把骨灰带去美国，葬在自己的侨居之地便于祭奠和吊念，根就更不足论了。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快事，故乡遇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故知更加快意，这天我们聊到深夜。
回想五十年代对叔父立下的那颗心愿，那一片愚忠以及类似的种种执著，早已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和对人生的体验变成过眼烟云。
天地辽阔，青山处处，落叶满天随风而逝，何处是根？不必深究可也！
三、祭弟文
四弟灵前：
几天以来心中有事，坐立不安。走在路上仍想着你们一家人守在泰安医院的情景。无非是病床前摆满了仪器，你身上插着些管子。昨天我再请教这里的中西医大夫，问他们肾功能衰竭救治的各种可能，并盘算赶回来，兄弟再见一面。不料今天一早就接到觉民的电话，你已经走了。心中悲痛，不能自已。生死由命，夫复何言！
生老病死，人生四苦，无人能免。而这个病苦竟纠缠了你一生。你几经大难而不死，能活过花甲之年，送走了老母，已是天可怜见。回想我离家三十年后回乡探母之日，咱们手足七人，就剩下兄妹三个。父亲和大哥、二哥、姐姐、七妹都在坎坷岁月中心力交瘁下亡故。而你熬到“文革”再遭揪斗，不堪精神和肉体上的污辱和虐待，服剧毒自杀未遂，才得以奉养母亲的天年。
你自幼多病，得母爱最多，而终生陪伴母亲，母子相依为命，回馈也最长久。三年前母亲过世，你终日以泪洗面，悲痛欲绝。也是你最得母亲的遗泽：宅心忠厚仁慈，生活清静淡泊；天资聪敏，博学强记。一生为人师表，受人敬重。然而许多年来，母亲高寿，总是风烛残年；你一身是病，风吹欲倒。幸赖弟妹鼎力扶持，一家老小乃能在和风细雨中平安度过。如今老母已去，儿女各有所成。此时此际，撒手尘寰，不再看这个浑浊的世界，不再受病魔和医疗的痛苦折磨，翩然而去。灵魂追寻父母于西方乐土，骨灰陪葬双亲于庄头田间。多难的一生，衰竭的躯壳，从此休矣，呜呼痛哉！
三哥率家人泣拜
199 6年8月29日于比京布鲁塞尔
四、母亲节有感
小时候在家乡不知有“母亲节”，少小离家，在外流浪的岁月尝够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滋味。到台湾以后渐渐接触到“母亲节”，真正地庆祝或纪念这个节日则是出国以后。
1966年底到鲁汶（Louvain），我很快就与父母家人取得联系，重建中断了二十年的通信管道。第二年5月第二个星期日，在鲁汶天主教中国之家，第一次参加庆祝母亲节的活动，同学们都是远别母亲的游子，合唱“游子吟”时不少人落泪。郑开杰兄是同学会会长，新婚不久，把庆祝会办得温馨庄重。此后在鲁汶三年中每年“母亲节”他都是最热心的推动者。郑兄夫妇是虔诚的天主徒，二人在海外把各自的母亲接来奉养，组成双亲同堂的和乐家庭，引为美谈。
八十年代好友王梅生第一次返乡探望阔别四十年的老母，一路掮着个轮椅带给不良于行的母亲，一偿宿愿。回想当年在台大与君同住一室，每值假日室内只剩两个远别慈母的游子，互诉心声，犹如昨夕。
欧洲人也重视孝道，从小教育孩子孝顺父母，母亲节似乎比父亲节隆重。常记得这天一早醒来孩子伏在床前宣读她们的赞美诗词：
“亲爱的妈妈，今天是你的节日，想到你生育我们，日夜辛劳……”
这不就是我们诗经上的话语吗！
1998年的这一天我在台北，长女衣玄带我在台大校园散步，校园里充满了庆祝母亲节的活动，好像游园会，有许多摊位提供纪念品和礼物，母亲节在台湾是如此多彩多姿。
儿女对母亲的系念，中外皆然，想到母子（女）连心这句话，不由地想起几年前看过的那部好莱坞电影《与敌同眠》：女儿逃避丈夫的追杀，四处奔逃，每到一处先打电话给瞎眼的母亲，对话感人，但却被杀人狂的丈夫获得线索。
1999年8月洛杉矶侨界有一个盛会，台湾雾峰莱园中学许老师的儿女们举行盛大的音乐会庆祝老父九十华诞，寿星致词说：“常常梦见母亲，清夜醒来，想到母亲的种种好处，不禁泪湿枕席。”他嘱咐女儿媳妇们要做个好妈妈。
人们少小时庆祝母亲节，献上对母亲的爱心；有了孩子又受到孩子的回馈，转眼之间老人走了，自己站到老人的位子，九十老翁想起母亲还会落泪。母爱之于人类、之于人性何其重要如是。其实何止人类，君不见梁上有双燕？君不见慈乌失其母？飞禽走兽又何尝不是！
五、哭兴波
兴波是汉昌的长子，启福大哥的孙子，我的侄孙。197 9年生，刚满24岁；为人忠厚耿直，身材高大健实：身高1.77公尺、体重1 03公斤，近门子弟中少有（求是斋大爷和我们这两家的后人都瘦小）。高中毕业后，自修商科应用技术，任职外贸公司，深受器重。他的薪资不错，不但分担了父母的经济重担，也分担了一家的大小事务，汉昌夫妇倚为臂助。不幸的是，他于200 3年11月10日竟因车祸丧生。
1993年母亲过世，1994年清明我返乡给父母扫墓，到添福庄后去墓地，有两个孩子骑单车带路，就是兴波、兴浚二人。之后每年去看大哥，都看他们一年年长大成人，谁料到这孩子苦命！他死后一个多月，兴浚才发个电子邮件告诉我这件事，让我悲痛不已，下面是原电：
三爷爷：
很长时间没有给你通资讯，也没有给你写信。
哥哥死了，我唯一的亲哥哥死了，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任谁都接受不了。11月10号的晚上哥哥骑摩托回家，十点半的时候吧，就出事了。哥哥从来没出过事，这次不怪哥哥，有拖拉机停在路边没有指示灯，哥哥到跟前一急拐，有个小面包越过路的中心到了北边，正好撞上，哥哥当时就不行了。家里这几天像是塌了天，哥哥在的时候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拿主意，在他走了，都不知道怎样做。爸都想开了，人已经走了，没办法复生，就节哀吧。我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老想起哥哥，哥哥太年轻了，到今年才整整24岁，还没有过第二个本命年。
爷爷，人都已经没有了，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我们只有节哀吧！还有，快到圣诞节了，祝你们全家圣诞快乐，原谅哥哥没有给你们祝贺就走了，我代他
祝全家幸福 安康
孙子兴浚于20 03年11月1 3日
六、梦回泉城
1977年第一次返乡探亲曾在济南停留，第一件事便是寻访我三十年前就读的学校——位于十二马路道德北街的省立济南第二临中。我找到了，已变成了卫生学校。校门和格局大体如旧。我也找到当年的宿舍，在大马路另一边，原来是日据时代的一个工厂，现在改建为济南第六十三中学。
自从第一次返乡探亲之后，几乎每年都回来，访遍了故旧，重叙了旧情，唯独系念最深的二临中的良师益友，竟一个也未能找到。同班中交情最好的有赵光云、张乐庭、顾通懿、赵尘、管遵恭、张文焕、周书麟、萧××（齐河人）、黄××（胶东黄县人），还有一个小天津，姓名全忘了；女生有柏光珍、陈秀环、管遵鹤，班上排过话剧，柏光珍当主角。
济南解放（194 8年农历八月十五）后，赵光云考取北京外语学院，流离中与他通过信；张乐庭原来是杭州林家的儿子，寄养在张家，济南解放不久，林家父母把他认领归宗，我在湖南时和他取得过联系。
老师中，教数学的刘老师也是我们的级任导师，给我们打下深厚的基础，尤其是小代数，使我在日后的求学路上受益无穷。国文老师管先生，上海暨南大学毕业，也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
我在乡村念过私塾，背过许多《战国策》和《史记》上的文章，国文程度相当不错，可是作文总不如赵尘，他的作文常在课堂上宣读。他家学渊源，风度翩翩，举止斯文。高班一位女生在晚会上独唱“梦中人”，令我心醉，她很像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我苦练这首歌，至今不忘。
体育课发生过一桩不幸事件，老师被铁饼击中眉头，终身残废。另一位教体育的篮球好手，也是管宿舍的翟国安老师，济南解放后他带学生先往江南，到台湾后去深山修炼不与世人往来。同班的张文焕也到了台湾，他在澎湖当兵时通过信，出国后失去联络。
人生如白驹过隙，定居海外转眼三十余年，往事如烟，袅袅不散，午夜梦回，犹闻潺潺流水之声。
七、人生旅途上的磨难——给婷婷和其他孙儿女
在人生旅途上会遭遇一些磨难，有大有小，人人都会遇到，像考试失败、求职被拒、同事中伤、家庭变故等方方面面。你会忧心，会伤怀，会悲愤，会震怒，甚至痛不欲生。可是如果你能控制住情绪，能平静下来思考，这些磨难很可能成为提升你的品质、提升你的心性、提升你身份价值的最好机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于是你就接受它，检讨它，研究它，从而吸取教训，以励来兹，这个磨难就变为你将来的成功之本。
反之，如果你遇到这些磨难就一蹶不振，或者转弯抹角逃避过去，就辜负了这个磨炼的机会。
八、珍重余生
少小离家，30年后（197 7年）第一次回乡探亲，那年虚岁47.父亲过世不久，母亲健在；舅父过世不久，妗子健在；大爷（文麟）过世不久，大娘双目失明，但身体壮实；同辈的启福大哥（求是斋）、黄泰大哥（务本堂）、启同大哥、启杰大哥（守真堂）都健在；儿时曾经一起读书嬉戏的赵五哥（大嫂的弟弟）晚年经营果园，他提一袋苹果来看我，满面红光，身强体健。大家重逢恍如隔世。
转眼26年过去，老人都不在了，这些兄长也都不在了。1 979年启杰哥陪我们夫妇爬泰山后不久就过世了，如今他的墓木已拱，连弟弟志涛也已过世多年。可是啊，我还活得好好的。生活习惯、身心的智能，大体上一如往昔。这个余生真要拜苍天之赐。
养生之道，健身之术，数不胜数，修身养性的法门也令人目不暇接。每一种都有它的道理、它的奥秘，诚心修习，都有一定的效果，但最要紧的还是内在的修养。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天主也好，基督也好，都是叫人为善去恶，去除贪念，看淡名利。
长辈的老人都走了，同辈兄弟还在世的也多是风烛残年，行动不便。晚一辈的子侄都还身心健壮，但多执著于现实的利害，迷失在各自的世俗环境之中。我能了解他们，但和他们之间缺乏共同的理念，他们虽然年轻，但在体能和心灵上却无法体会我所拥有的境界。每当我在跳水台上腾空一跃，真正地感受到又重返童年，人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从容自如。
九、山居札记之一：广仙的宫殿
衣玄买了这栋房子快一年了，二人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和心力，整修得已经相当完善，小Margaux（广仙）于6月4日在这里出世，凤西8号就来了。昨天（20 03年6月19日）上午，婷婷送我上车，经过如下：
11 h25欧洲特快车准时开车，法国里尔站（Lille）上满了乘客，到Valence误点半小时，没赶上预定的16 h17汽车，下一班16 h25刚好搭上，两小时到Aubenas，凤西开车带衣玄来接。路径很复杂，乡村小道走完，再爬上六百米的山坡，他们的房子就在山腰。一座三百年前的老屋重新改装，坐北朝南，四周远山环绕，面对山脚下的Ardeche河和Au be-nas城，站在门前的平台上展望，有君临天下之势，气象雄浑。罗安生开车三千公里找到这座老屋，他不懂中国风水，却有这种眼光，很快敲定购下。他们每次从香港跑来，投入装修工作，现在已有三套卧房可用，还有设备完善的厨房、客厅和三套浴厕。
可是如何享受这栋房舍呢？从东方来至少要二十小时的飞行，下机后开车三小时左右；从美国来飞行时间更长；从比京来最短，如上所述也要一整天耗在路上。这样好的房子我享受不了，看外孙女偶一为之。
小广仙正好半月，已经很有模样，现在看来像安生多，面目很细致，手脚细长，动作很多，很少哭闹。她吃母奶，有自己的房间。
关于小孩的名字，洋名很简单：名Margaux姓Reirson；中文名很麻烦，衣玄为纪念她外祖母（凤西之母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想用她的名字“广贤”，这不合中国人的观念（讳），我和凤西研究改作“广仙”。
十、山居札记之二：邻居
晚饭后去后山散步，用儿车推了小广仙。这一台儿车大有来头，是年初来时在法国名店订购的，又是从许多资料中精选，买来再由罗安生扛去香港，这回衣玄来此生产，又从香港带到比国转到此地，都是安生扛来扛去。现在派上用场，真是设计精巧，配合各种用途。
九点半太阳还未下山，从屋后上去第一个邻居是祖籍德国的Michael，他家的两条狗总要跑来大叫几声。再过去就到了副村长Gerad家，他是那一群牛的主人，牛肉、鸡蛋的供应者。他们这个村子总共不过十来家人，彼此都知之甚深。对面走来两位老太是住在前面山上Staint Laurant古堡的老姊妹，她们围上来细看广仙，说：“三天没见又变样了。”凤西说已经是十五天，她立即纠正是十六天。广仙的出生、来历，全村无人不知，耳熟能详。这里的通信地址没有路名、门牌，只要写上姓名与村名即可。
再上去半里便到古堡，但天色已晚就回头下山，后面有车开来，我们让道，他却停下来放下车窗，原来是Michael，又唆没完，半天才晚安再见。此人有一车、二狗、三个孩子。几步路又从他门前经过，屋里已开灯，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屋顶中央。
十一、山居札记之三：古堡落日
今天（2003年6月2 2日）晚饭吃饺子，凤西买的碎肉是调过味的，埋怨味道不好，其实才对洋人的口味。包了一百二十个，剩下的馅子又做了四个馅饼，应该够十个人吃的，结果六人吃光，点滴不剩，大呼过瘾。餐后两家人推了孩子散步，此前曾两次要去古堡，都因太迟半途而返，今天上路早，终于到了。
St。 Laurant是这个地区的行政中心，坐落在这个古堡上，全城人口不过一百，大多是农民。从衣玄家走来一公里半，推着儿车约行四十分钟，环城一周后刚好赶上落日时刻。
Maria et Fredy这对夫妇带着五个月大的女儿Molina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来过周末。两地相距约五百公里，但旅行旺季，路况拥挤，他们一早上路，半夜才到达。Maria是安生巴黎MBA Insiat的同学，巴塞罗那的世家，聪明能干，精通西、英、葡、意、法等语言，在跨国公司任要职。Fredy是英国人，原英国商船船长，现在下地陪太太，正在谋职。衣玄结婚时，Maria曾来比京参加婚礼，还不识Fredy，他们结婚不到两年，生了个女儿Molina，五个月大，胖嘟嘟的，很可爱。
十二、山居札记之四：邵威岩洞
回家前一日，安生带我们参观邵威岩洞（La Grotte Chau-vet）。199 4年以邵威为首的三位考古学家在Ardeche河口发现了这个岩洞。他们从一个细小的洞口爬入，豁然开朗，发现了这封存了三万多年的人类艺术宝库。岩洞内有上百个天然的洞穴，最大的有三十公尺高，四十公尺长，刻满了壁画，生动描绘出当时人类的生活景观，壁画还画有各种兽类，包括马、牛、羊、猪、狗、狮、虎、象、犀牛、河马等。绘画的技巧高超，打破了原先史前艺术的定位。
显然，当时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艺术工厂，并非生活起居的场所。三四万年前的人类，比埃及文明还早十个世纪，怎么会有这样的艺术观念和技巧？
这个发现立刻轰动全国，专家们精心地将现场封存，制作复本，进行研究规划；同时在市中心建立了博物馆供人观赏。我们今天游览的就是这个博物馆。据说现场的规划已经接近完工，将来会逐渐开放。
十三、山居札记之五：沟通、了解与尊重
在思想观念方面衣玄受我的影响很大，诸如自由、人权、人道等等，在天性上也有很多地方像我，诸如同情心、正义感、念旧、怀远种种。可是她从1 8岁离家，和罗安生结识以后形影不离十五年之久，他对她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思想观念的影响又超过了我。美国人重形式（Proto-cole）、重科学精神、研究态度，自由民主人道是他们的立国精神，但美国人的优越感又常常破坏了许多良好的德性。
吃饭的排场比内容重要：刀叉盘碟成套，蜡烛、音乐、花朵不能少；晚上迟迟不睡，早上赖着不起；电话说个没完；至于生孩子、带孩子的知识从书中来，喂奶要定时定量，母乳有时要挤出来存放，挤奶要用机器……
这是他们家庭的习惯，衣玄是这个习惯的建立和维护者。我们是来做客的，入境随俗，应该尊重人家的习惯，多随和，少批评。女儿30多岁了要纠正，可还能纠正吗？
这方面老伴做得比我还好，洗洗涮涮，开车办事，招呼邻居，接待朋友，法文英文毫不含糊，事事派上用场，不添任何麻烦，比起众多前去帮儿女忙的父母高明很多。衣玄姐妹的许多好友同事大都和我们熟稔，他们最羡慕的是两代人在观念上的沟通、了解与尊重。
十四、山居札记之六：在困境中还想着别人
每个人都有他放不下的执著：衣玄夫妇目前最放不下的是他们初生的女儿，其次是他们这栋房子；衣蓝夫妇目前第一是将要出生的女儿，其次是事业，包括公司的工作、自己的工作，每天分秒必争；新民夫妇忙着装修房子，准备新营业，为儿女的前途事业操心；觉民是老婆孩子；婷婷是学业和马上到来的法文能力考试；凤西是作家会、老人会，最近又加上长生学会；我每天对着电脑写文章，写家谱，写自传，制相片。各忙各的，都是天下第一的要事。
我们可以把这些放不下的事叫执著，人在执著中也是一种困境，在自己的困境中还能想到别人，还能对别人伸出同情的手，这种人的品格很高，最近经历过许多事例，发人深省。
十五、相敬如宾
夫妻到了晚年常常相敬如“兵”（或者如“冰”）。年轻时胼手胝足，辛勤创业，生儿育女；年老退休，孩子高飞，就剩下二老，往往互不兼容，因为深层的差异逐渐显现：内在的性格、儿时的习惯、生长的背景和传统的观念……这些差异在相爱之初、在打拼之时都被压抑掩盖，到了老年无所事事，老毛病都跑出来了，举几个例子：
例一，胡君山西人，在大陆定亲，1949年来台不久与浙江籍年轻五岁的英文教师江氏结婚。夫唱妇随，生有一儿一女都是名校毕业，美国留学，各自成家立业，胡氏夫妻都已退休在家。胡君念乡情切早已和大陆家人往来不断，夫人江老师家人在台，社交繁多。二人渐渐互不兼容，你吃你的米，我吃我的面，你去美国旅游，我去大陆访旧。睡房早已分开，问题不大，但客厅的摆设、厨房的用具，常常各持己见。比如老胡慢跑回来，鞋袜脱在客厅里，转眼不见了，原来被老伴丢进垃圾筒里。夫妻每日相对非兵即冰，离又离不了，活又活不好。
例二，萧氏夫妇本是第二春，二人结婚时不过三十几岁，生了一女，聪明可爱。退休以后，孩子也大了，男的信佛，女的是慈济功德会员，都是佛家弟子，可是潜在的差异逐渐取代了一切，无法兼容。最后男的返台出家为僧，以解脱共同生活的苦恼。
例三，杨大哥是空军地勤主官，娶台籍应氏为妻，生子女三人。退役后到欧洲营餐馆，老爷坐镇，一家人通力合作，生意兴隆。转眼一二十年，孩子各奔前程，饭店卖了，杨兄只剩一个应氏老兵，渐渐指挥不灵。开车不如太太，可是他开了一辈子汽车，意见特多，不住地挑剔批评，老伴一火，就说：“你开吧，我下车走路回家！”最后老杨回台养老，杨嫂不跟他回去，她说：“一辈子从没这么轻松过！”
例四，吴师傅昨晚来舍下诉苦：他抱怨老婆把他一生的积蓄扣着，他连零用钱都没有。老吴快八十了，台湾退役老兵，娶小他三十的成都王氏为妻。二十年前来巴黎当二厨。薪水用不完，台湾的退役俸每月一万五由内兄代理存放生息，二十年下来积蓄不少。五年前在法国退休，分配到一个国民住宅，每月养老金还有一千多欧元。他算一算身价不少，该过得很宽裕，可是老婆管钱怕他胡花，扣得紧紧的，别说接济老家的亲友，他自己喝杯咖啡的钱都没有。他说：“我还有几年好活……”说着说着竟号啕大哭起来。
相反的也有老夫老妻格外亲热的：嘘寒问暖、勾肩搭背、肉麻兮兮。我们虽然处身在西方社会，对这样的形象也不习惯。老夫老妻内心真正地关怀对方，表面上又能相敬如宾，那才是我最心仪的一种典型。最近读大陆金像奖巨星葛优一家人的故事《都赶上了》，关于夫妇相处之道获益良多，摘要如下与友好分享。
小葛认为夫妻之间第一要有点距离，两口子日子长了往往什么都不在乎，打嗝放屁都来了，不好；相反的还应注意点外表，尤其是太太。第二要有点隐私，尊重对方的隐私。第三吵架要有节制，不吵架的夫妻世间没有，吵架可不能失去理性，要及时刹车，平静反思再来检讨。
他说的是一般夫妻，正常相处的夫妻，至如前所举例有的背景大异，有的年龄悬殊，其间缺乏情爱，甚至没有同情怜悯，反而互相防范、抵制，像例四中的老吴令人同情和不平，至于他老婆王氏应该多体恤老人。
十六、做一个慈祥的老人
老伴常常劝我学做一个慈祥的老人，每天笑颜常开，一团和气，人人都觉得你和蔼可亲。她又说：“你是个世间少有的好人，处处为人着想，与人为善，可是很难相处，越靠近你越不舒服。”
清夜扪心自问，反复思量她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看看来往的人对我的态度确实如此：我曾经悉心照顾过几个少年人，替他们跑腿办事，出钱出力，到后来他们对我都敬而远之；自己的家人跑不了，她们就敷衍，你说你的，不和你争论，却有她们自己的主意，也等于“敬而远之”。
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习性、各人的历史的和现时的生活背景，形成了各自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自己的那些经验可能已过时，就算还有点价值也不必强加给别人！比如最近和一个晚辈有矛盾，想到他种种不是，一时怒火中烧，就要把他找来臭骂一顿。其实这都是观念的冲突，你如果用慈祥老人的心理、和颜悦色的态度去处理，可能会收到更好的效果。而你却冲冠一怒，几年的修炼都泡汤了，你的“心性”哪会提高？一个人有没有修养，一个人心性的高低决不是自我标榜、自我评价的。
老人常犯的毛病是“唠叨”，喜欢剩饭再炒，唆不停，慈祥的老人还要常常提醒自己切勿“唠叨”。
十七、鬼使神差
我从事汽车贸易是19 80年春季开始的，第一张订单六部雷诺跑车（Renault Fugo）是台北汽车贸易商卢先生下的。我在鲁汶读书时期的同学好友王虎夫妇，1970年初由老鲁汶迁到布鲁塞尔，与我两家合租一栋楼房。他有位胞弟王琦曾来比国作短期研究，回台后从事汽车贸易。这时他们兄弟都已移民加拿大，王琦在温哥华向台湾出车，有人要买法国的雷诺，他就推荐我去试试。
法国雷诺在比国有合成工厂，车价和手续都比在法国有利，我与卢先生接头后，他很快敲定这六台车探路。第一笔定金十八万比郎电汇过来，把车子订好，言明六个星期可以装运。
当时的贸易习惯是做安打的（Un dervalu），信用状只开8 0%或者更低，不足之款一部分先付作定货之用，余款在装船前付清。这种生意必须双方有十足的信用、机动的配合才行。汽车的价值高，配件复杂，订好的车要等候制造出厂往往要两三个月。台湾的配件属于热带规格，又有特别时尚的要求，一旦定了不要，在当地卖不出去，这个生意就有许多风险。
为了小心，接到信用状我就飞去温哥华请教王琦，他详细解说了各种手续和诀窍以及应注意的风险。回来继续收集资料，反复研究。这期间又做成一笔六部德国宝马BMW 5 20IA的生意，是另一家公司定的。
雷诺的车准时到车行，卢先生的尾款已付清，船早已订好，车行负责运到安特卫埠码头装船。开船后拿到提单，连同做好的其他文件拿去银行押汇，银行审查无误，付款结案，非常顺利。
这时台湾的经济刚踏上繁荣兴盛的时期，汽车进口生意才刚抬头，民间购买力强，汽车生意渐趋畅旺。我是比利时第一家供应商，订单源源而来。信用状的金额很高，加上电汇进来的金额除了付车行的货款和各种费用外，剩下就是我的盈余，非常可观。可是信用状要等车子装运离岸，一切手续完备才能付现，而车行要先付清车价才能装运，这中间要有两星期以上的贴现期间。这些环节，包括内陆运转、陆上保险等等都一步步形成一套作业程序。到1983年春“黄氏汽车贸易公司”成立之时，已经相当规律。
第一年做了四十多部法国和德国高档车，之后连年增加。1983年瑞典车富豪VOLVO 74 0GLA在台湾走红，“富豪”在比国装配，由比利时出货仍占地利。不过中国人在欧洲向台湾供车的已经遍地皆是，比国就冒出许多家。其中有一位鲁汶出身的后起之秀，一年卖出上千部汽车。
1983年5月卢先生有六部VOLVO 7 40GLA要装运，可他的尾款三万美元迟迟未到，急电催促，他只请求先把车装运，钱会尽速汇来。这是个关键时刻，车子运走三万美元有丢掉的危险，不给他装运是理所当然，可以等他付清款项再发货，可是在实际作业上有很多困扰：车行的压力很大，信用状不能押汇，卡住最大款额。我想他财务上发生困难，也许这六台车可以给他纾困。且我进这一行是他引导，这三万元就算付他学费吧！结果，学费付了，他人也消失了，我追到台湾，白碰了些钉子。
1986年德国宝马推出BMW 5 20新系列，其中52 0IA最受台湾欢迎，总代理配额有限，供不应求。进口商纷纷从德国进车到台湾，但德国装备没有原装冷气，加装冷气遇到困难。我想南欧洲的车子应该有原装冷气，立刻跑到马德里去找西班牙宝马的总代理。西班牙的销路不好，一拍即合，订下一百部BMW 5 20IA。按月分批出货，每出一批把订金转订下一批车。西班牙总代理的配额已饱和，许多同行找来碰壁，只好另寻货源。车子由巴塞罗那直运台湾，成本低，装备好，台湾的进口商纷纷找上门来。
卢先生忽然来电恳求给他几部BMW 52 0IA，答应原来三万美元欠款可在订货中分批偿还。我收到他五万美元订金，分给他六台车。到出货的时候他的尾款又迟迟不来，几次电催他仍是央求先装运。这次我早有准备，而且这种车种非常抢手，立即把他的订车转给别人。
尾款不清、违反合约是没收订金的正当理由，再说多年前他欠的三万美元利息也不止两万，这五万元送上门来本可就此结账，但仍念他当年引导之德，把他的五万订金扣下早年欠款，退还两万，仁至义尽。
1988年4月我去台湾拜访客户，大女儿衣玄正在台大读书，我把卢先生的故事讲给她听，说鬼使神差叫他把欠款送上门来。后来与比国同行谈起，原来卢君曾用同样手法使多人上当。
1989年台湾的汽车贸易达到顶峰，我只守住几位老客户稳扎稳打，不敢随便接单，更不敢轻易下定。其后竞争日趋激烈，非常庆幸自己能全身而退。
台湾人做生意喜欢磨价钱，用尽各种办法把价钱杀到最低，而我的理念是大家都有利，不会也不愿让对方心有不甘。一笔生意做成把所有促成其事的人都想到，第一年付出佣金（commission）一万多美元，自己所剩无几。西班牙的宝马车多亏一位好友居间，每一部车为他保留一份，到年终分红他喜出望外。
十八、驯狗记
我们住的克兰牧（Kraainem）这个社区行政上属荷文区，但居民大多数是说法语的，又多半是退休的老人，间或也有几户景况好的年轻人。我们隔壁的一对夫妇，二人都有好工作，祖上还有产业，可他们一搬来就不断地骚扰。
新婚之夜二人蜜月旅行走了，家中新装的洗碗机有故障，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夜，幸而老祖父来视察，才停住。他们养的第一只狗是温驯的一种，可是当家中无人的时候，它会哭个不停，白天还好，晚上叫你不能入睡。为此我们也沟通过多次，总算客气，却不见改善。
不但如此，最近他们又换了一头凶狗，动不动就怒吼。两家的院子只隔一堵灌木墙和一层铁丝网，从下面树根空隙可以看见它的恶相：上唇翻开，两根獠牙特别吓人。我们在自己的院子一动，它就狂吼。“这是我们家，它不让我们走动！”老伴成天嘟囔。四邻都厌烦了，后院的邻居敲敲打打故意逗它叫个不停，想把它累死。
有人建议买一种喷剂，对它一喷就叫不出来了。有一家要写连属信请警察干预，那是最有效的。这里的法令特别维护安宁，如果你在假日开动机器剪草，被人告了，会被罚款三千（相当八十美元）。有狗如此，一定会受到制裁，可那就翻脸了。怎么能想个办法让大家都过得去呢？
几次想和狗主谈谈，他总躲避。一天在门口碰上，我叫住他说明我的意思。他先说“你认错了狗”，再为他的狗辩解。我告诉他事实和邻居们的反映。他先怪邻居们不友善，却也感到事态严重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决定试试，我说：“你这狗非常聪明，我可不可以和它交个朋友？”他立刻把狗召来，先对它做了一番解释，告诉我：“它叫司徒仔（Stooge），懂法文和英文。”它闻闻我，摇摇尾巴；我抚摸它，它也挺有善意，这是个好的开始。傍晚老伴又去院子弄花，它照例狂吠起来，我立即跑过去大吼一声：“司徒仔，赶快闭嘴！你这么快就忘了，你这个笨东西！”我越骂越起劲，这家伙愣在那里，一声不吭，看来这一招有点意思。第二天我在草地上练功，它在隔壁无聊。要是在以前它会叫个不停，现在一声不响在树根下磨磨蹭蹭。我收功后就去看它。
“你这个狗仔还是挺聪明、挺可爱的，我渐渐喜欢你了。你不要瞎叫，邻居都讨厌你，后院的人故意逗你，要把你累死！”我不敢相信它懂我的话，却发现主人整天不在的时候有人理它，对它是莫大的慰藉。
“司徒仔，你想不想吃点东西，肉还是糖果？”它再贴近铁丝网，哼哼唧唧。我给它一段香肠，它吃得津津有味，又给一块巧克力，也吃下去。
此后几天，它一叫我就召唤一声，立刻停住。听见我在院子里，它就靠着铁丝网哼哼唧唧，磨磨蹭蹭，我就给它点吃的，隔着铁丝摸摸它的鼻子。我去工作了，他也叫几声是希望我别走。自己无聊的时候我也召它来训一训，它总是愣愣地听着，似懂非懂的。
十九、与鸟交流
前篇驯狗记，叙述我与邻狗由交恶到交友，后来竟成为我的玩伴，每天要逗它几回。
近来又建立了与鸟的友谊，这是受了对门德奈夫妇的影响，他们经常在后院喂鸟。其实回想最初与鸟打交道是多年前的事了，二女儿衣蓝还念初中的时候，一天早晨她刚出门去上学，忽然心急如焚地跑回来，手里捧着只小鸟，说在马路捡的，它飞不起来，要救救它。我赶紧接过来，叫她安心去上学。不料走到后园，忽然发现被群鸟包围，它们上下左右穿梭飞旋，群起鼓噪，仿佛说：“这是我们的小孩，你要把它怎样？”
我就把它放在草地上看它们怎么办，它们干叫，小鸟飞不起来，我怕被猫吃了，把它放在屋里养了几天，会飞了，才放走。
有一年我在卢森堡赶集，有个摊位卖一种陶瓷做的小鸟，肚子里灌上水吹起来就像我们家那种鸟叫。我买了一只回来，常常逗着鸟叫，有时候能吹得群鸟毕集。不知何故这几年和鸟疏远了，看到邻居喂鸟才又想起来。
最近常把些面包头放在盘子里，拿到草坪上，并观察诸鸟的反应。开始它们有些迟疑，在附近徘徊观察，叭叭地啄啄草，对那盘子表示满不在意的样子，但突然上去叼了一块面包飞到一旁去吃。渐渐地余鸟也上来了，转眼间盘子空了。
从此我就经常把剩饭留起来喂鸟，它们也习惯了来这里觅食，有时盘子摆晚，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吵闹，好像说：“到点啦，我们的饭呢？”
一天飞来一对鸽子，红嘴红爪，浅灰白的羽毛非常漂亮，动作也优雅闲适，不像那些大黑鸟、小黑鸟争争吵吵，蹦蹦跳跳，它们这时都在周围的枝头上围观，无鸟上前啄食，难道它们也“自惭形秽”吗？再看这一对鸽子，在周围逛了一圈，停在盘子旁边，夹起块面包头又放回去，仿佛说：“这怎么能吃。”展翅飞走了。
“万物静观皆自得”，何止是飞禽走兽有灵性，树木花草，甚至砖瓦木石又何尝没有！
二十、与禽兽为伍
我不想养狗，有许多原因：怕一旦与狗建立感情，难分难舍，背上责任；再者这几年狗的名声不好，咬死人的事时有所闻；还有不愿惹人厌，更不愿侍候一个畜生。左邻有只大狗，叫起来呲牙咧嘴，很吓人；右邻有只小狗，虽不吓人但叫起来没完没了，更加讨厌。
有一天和左邻的狗主聊天，问他能不能改善和他那只凶狗的关系，他说很容易，我给你介绍，他把狗叫来说：“死六子，这是黄先生，你不可咬他。”有时主人去过周末托我喂狗，不久就和死六子建立了无责任的交情。我在草地上练功，它摇着尾巴叫几声就瞪着眼观看；它主人揍了它，它就哼哼唧唧地诉苦；我出外旅行回来，它就欢天喜地，上头扑面。
后院草地上放了一只圆形的绿釉花盆（盆景用的），常常把吃剩的菜饭倒进去喂鸟，白天众鸟来觅食已成惯例，有时忘了它们就群起叫嚣。
到了夜晚是另一种动物活动的时候，最可爱的是一窝刺猬，大小四只，半夜出来觅食，这只花盆是它们的最爱。它们几乎无所不吃，但最喜欢的是牛奶、乳酪、肉类、青菜等，遇到这一类的剩余就小心地为它们留起来。三更半夜我常常打开后院的探照灯，用望远镜观察它们的活动。
一天晚上家中有牌局，牌桌对着后门，忽然发现花盆凸起一个灰色的圆盖，像一个枕头放在上面。跑到近前一看，原来是老刺猬整个身体卧在盆里正在大嚼。最近有朋友来聊天，半夜里又看到刺猬出动，这一回花盆只盖住一半，原来是个小刺猬，正喝牛奶。赶快拍下这张相片。
小时候在故乡听过一个故事：农民运干草把一只母刺猬装进麻袋里送到九十里外，它挂着孩子连夜爬回来，四肢都脱皮出血。禽兽的亲子之爱一点也不输于人类。
二十一、过，则勿惮改
人都喜欢听赞美之词，不喜欢别人说他的不是。这是人性的弱点，自古皆然，所以古之圣贤在这方面留下许多名言。
孔子说：“过，则勿惮改。”又云：“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孟子说：“子路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说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听到人家劝其为善（当然有不善之处），就赶紧称谢。《战国策》中有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很有意思，短短的四五百字把这件事描写得淋漓尽致，值得推介。
话说邹忌身材修长，面貌英俊，穿好朝服，对镜自赏，问他老婆：“你看我和城北的老徐谁漂亮？”老婆说：“你漂亮多了，老徐差远啦！”城北徐公是有名帅哥，邹某信心不足，又去问小老婆，小老婆说：“徐公怎能比得上老爷。”第二天有客来访，他问客人，客人也这样说。
再过两天老徐来了，他仔细端详，自愧弗如，再对镜自照才发现相差远矣。夜里躺在床上反省：老婆说我美是私心，小老婆是怕我，客人是有求于我。他恍然大悟，于是入朝见齐王痛陈所见，他说：
“齐国这么大，宫妇、臣民谁不怕你，谁不有求于你？如此你大王终日都被蒙蔽着。”
齐王：“说得好！”立即下令叫天下臣民提出批评意见，令曰：
一、能当面指出国王过失的受上赏。
二、上书规劝的受中赏。
三、在公众场所讥讽，被国王听到，受下赏。
令才颁布的时候全国上下争相进谏，门庭若市。几个月以后来的稀少了。一年以后，虽然想进谏却没有可说的了。燕赵韩魏这些列强听说了，都来朝贺交好。
这个故事虽然太戏剧化了，却说出一个真理，要知道自己的过失才能改正，才有进步，尤其是政治人物和操人民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所以专制的朝代历来都有谏官，地位清高方正，皇上有错他们常不顾身家性命去纠正，正史上或通俗小说中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如果一个专横的独裁者把这事当儿戏，那就要自食其果。
二十二、巧合
衣蓝新搬家，请我们吃晚饭，一说地址竟是我们三十三年前做学生的时候住过的地方：瑞士街（R ue de la Suisse）2 3号。我们准时到达，这一带老城区变化不大，有些老房子新建了或新装修了，可是他们这栋门面还是旧的，内部也只临时加装应用的小件，房间倒是全部装新，迎合现代人的口味。
我们原来住二楼，一楼住一位退休的公务员德赛翁（M。Desiron）先生，他是很热诚的文化人，和我们相处很好，常帮我改法文。1969年初，衣玄才半岁，放在托儿所，我写论文，凤西在明园饭店跟魏太太打工。从这里去明园走路五分钟，可是晚上收工晚，我每天去接她，走时就请德先生听着衣玄。
德赛翁先生常为我们剪报，教我们读一些好文章，他最赏识的作家是法国《小王子》的作者Saint Expery。到我们开饭店以后他和他单身的儿子常在店中约会，成为我们的常客，直到过世。
当时凤西的工作是管衣帽，老板包一万比郎；冬天衣帽多小费多，老板不需贴补；到了夏天小费少了，老板食言，找她理论，一言不和拂袖而去。回到这间屋子，老婆心情沉重，我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塌下来有地接着。现在春光明媚正是旅行季节，咱们去散心。”
我们去了北欧转一大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托儿所接女儿回家，再去小店买菜，口袋里只有买几根香蕉的钱。但不久凤西在“文化参事处”补正，做全职雇员，我也拿到比京自由大学的研究费，情况好转，就迫不及待地接岳父母来欧洲旅游。真个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十三、售屋记
4月7日星期三（2004年），玫瑰餐厅拍卖日，衣蓝和罗安生都有兴趣亲身观摩，衣玄自愿在家看孩子，于是凤西开车，一家四口顺利到达城中心不动产拍卖中心Rue de Mon-tagne 3 4，1 000 Bxl。一号厅中不过二十来人，几家越南人曾经表示很有兴趣的，都没来；本地的几家商号：修电脑的、卖电池的，也通未到场；看了《创业报》打电话来的中国人一个也没有；潘淑华本来要替儿子在比京买房子的，也不见人影。唯一让人心安的是高云华陪着杜太太来了，她说好要出九百万的。
拍卖准时开始。价格一路升上去，二十万欧元（八百万比郎）以后剩下两家竞争：其一是摩洛哥夫妇，其二是最后一个看房子的比国太太（衣蓝的朋友）。摩洛哥人加到二十二万五，比国太太再加五千拍定。至于云华陪来的那位杜太太，竟一言未发，真令人不解。
由是观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不如天算，虽然做了那么多努力，尽管有那么多寄望，如果没有最不曾期望的两家人竞争，可能卖不成，或者最多只卖到底价二十一万欧元（八百四十万比郎）而已。现在卖出的价钱比原来Mme Arciel预计的高出一百二十万，出乎意料。
这栋小楼，说来话长，它是我们起家的基地。19 74年秋我们与原来的房东Mme Freson签了九年商业合同，装修开店，La Rose de Lune于焉诞生。一开门生意兴隆，六个月还清借款。1980年办新民夫妇来比就业，198 2年以一百五十万比郎买下这栋房子，19 83年成立黄氏汽车贸易公司，198 7年新民接店，我们迁到Kraainem。黄新民也靠这栋房子起家，几年后接连在Chaussee de Wavre买下两栋房子。他们约满，另有发展，云华的妹妹高云凤进来，却不料她先生酗酒，两年多无法开门。忽然有位买主找上门来出价八百万，才引起售屋的意思。
回想这栋小楼印证了我们甜美的回忆，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黄家大事大部分都在这里登场：两个女儿的小学、中学都在这里完成，大勇、丽梅亦是，阁楼上她们的两个房间还保持原来的样子；郭府的亲人尤其是郭将军在这里生活十多个年头；回乡探亲，常年往返，汽车贸易的大批订单都是在这个小楼中完成的。
这些旧事都成为过眼烟云，有怀念的意义，无保留的必要，化作现金，充实生活内容更有价值。
二十四、配镜记
人活到七十多岁，积累了太多生活经验，每件事都能找出一连串记录。
今天在香港觉民家楼下的眼镜店付了配制眼镜的费用，心中有上当的感觉。香港人做生意一步步套牢你，先给你个便宜价钱，再一步步加码，最后发现有点吃亏，可人家已经投入了许多心力，叫你不忍不买，买了又觉得上当。
想到配眼镜这件事，原来远在七十年代，出国后第一次返台，在衡阳街一家眼镜店配制一副水晶石的眼镜，取货时发现不对，引起争议。我打电话给曲阜的孔耀南先生——他是某律师的秘书，委托他处理此事，店家理亏，听说找律师，就赶快接受条件。
1995年去合肥为觉民主婚，路过济南，尹红英陪我在市中心一家眼镜店配制眼镜。选了上好的材料，付了订金，匆忙取货，虽然发现瘕疵，也勉强收下。这家眼镜店的水平很低，粗制滥造，每次拿起这副眼镜心中无限懊恼。20 02年去辽宁拜访董守义教授，回程在北京停留，住在秋来弟家，附近有家名店，有眼科专家主持，一位女大夫很仔细，行前未能准时交货，快递寄去比京。眼镜配得很好，戴不多久竟在旅行中丢了。
现在配的这副眼镜港币1，6 80元，比原来估价高出一倍，折合欧元1 68元，如果真如所订的品质，也很满意了。
二十五、老兵不死
老友陈耀祖去法国南锡（Nancy）参加移植器官人的世运会，会后来比国欢叙。他们这个运动会非常盛大，去年由日本东京主办，今年法国出尽全力，盛况空前。他拿了乒乓球双打金牌和单打铜牌，兴致勃勃。
和耀祖相交迄今5 4年，我们都是辅导就学的退役老兵，我进大学、出国留学都走在他前头，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却远超过我。几年前他肝炎复发，九死一生，后来换了个年轻人的肝脏，靠着老兵不死的精神，竟然重上球场。这几年苦练早年成名的乒乓球，连连进级。
他原说想去海德堡观光，已做了安排，后来改变主意，先跟我们参加了舞会、歌会，做近处的游览；然后他又组织了一个比利时风景区的三天旅游，邀了相熟朋友同行。仍然是晓明的安排，以Arlon为中心游览阿丹区的名胜：布雍的要塞（Bouillon Chateau Fort）、欧娃的修道院（Abbeye d Orval）和色莫河谷清幽的山林绿野。每天早餐后出发，晚餐前回到旅馆。Hotel Arlux非常舒适方便，四人两天44 0欧元，包括早晚两餐，伙食上等。
来到Arlon才想起老友张志康，他在这一带有好几家饭店，老伴凤西和张老太太很熟，怎能不去拜访。
8月3日星期日，田震亚的女儿和德国夫婿（Alexia＆Stephan Petersen）来看耀祖，中午他们请吃北京美食，晚上凤西蒸包子，二女儿衣蓝夫妇从法国回来参加欢会。提起田震亚，又是一个老兵出身的学者，他在香港主持珠海学院多年，近年才退休。
8月6日星期三，一早送耀祖上车，搭大利（Daly）子弹车到戴高乐机场登机返家。这十来天的重叙非常惬意。受过严格的军训，经过克难时代和部队的历练，再走过漫长的学术之路，他平稳、随和、宽厚而洞察一切，老友中少见。
二十六、老友老酒
五十年前的大学同学王梅生夫妇过境，在家中小住数日，老友欢叙，其乐无比。他们这次是从伦敦参加Sotheby s的古董拍卖转来，他的一件金银器以70万英镑高价卖出，这件古董他于十五年前以一万英镑从这里买来，再从这里卖出，净赚了69万英镑，兴奋之情可以想见。他请我们在比利时最高贵的饭店Villa Lauraine大吃一顿，开一瓶法国老酒1 20欧元。
梅生祖籍河南，原是经济系高材生，大学时代中英文已有深厚的基础，由于兴之所至走进古董一行，又从古器物中进入金文世界，钻研古文字学，每有传世之作。他是美国几个博物馆东方艺术的顾问，古董圈内相交遍天下，听他讲述圈内轶事如啜老酒，其味醇厚绵远。
我们二人1955年同年入学，第二年迁入温州街第一宿舍住同一房间，第三年迁入潮州街第三宿舍，仍同住一室，宿舍中另一个也是经济系的，祖籍河北的李义灿。三人共住一室直到毕业，一生往来无间。义灿高等文官考试及格，官场一帆风顺，至今退而不休身兼几家大企业的顾问。
回忆当年大学生活，本系同学虽然常常同堂上课，但下课后星散，各走各的，反不如宿舍里的室友容易交往。
二十七、高雄寻旧——鼓山亭
鲁汶的好友王素玲终于为我找到了鼓山亭。2005年元月1 9日她带我们参观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也是我当年苦修之地。建筑的格局没变，只不再是当年破落的小庙。记得1 963年初冬，我挥别军中袍泽，走出军营，一心想准备功课，投考大学，但孑然一身无立锥之地。通信兵学校的同班好友潘家驹兄在防空单位做电台台长，驻防在这座庙堂里，我去看他，他邀我到庙中暂住，他说：
“庙中有空房，搭我们的伙食，庙里主持一定认为是电台人员，对电台的上司你是庙里的老百姓。”
我欣然接受，庆幸有了寄身之所。接着就去工业职校看大叔，告诉他我的情况和计划。我的学历只有初三肄业，要用最快速的方式进大学。大叔有个抗战时期的朋友李升如，泰安县人，山东大学英文系毕业，在台中县雾峰乡私立莱园中学教英文。私立学校好通融，请李老师介绍我去插班读高中二年级下学期。
这时是1 953年11月，离开学还有两三个月。英文我在军中每天听空中教学，不断自修，心想跟班应该没问题；数学高二下学期大代数已讲了一半，要把前面的补上去。我去书店买了一本范氏大代数和一本题解来自修。每天在木鱼青灯下苦干，感念济南二临中的刘老师，初中小代数学得扎实，大代数的前半部自学的进度很快。
电台台长之外有两个报务员和几个士兵，都是年轻同行。小伙食团饭菜很可口。晚饭后经常在附近的夜市散步——一整天在庙堂里苦修，晚上总该活动活动。鼓山夜市很热闹，有各种本地小吃，最难忘的是台湾粽子，包的是炸过的五花肉和花生米，这种粽子用台湾传统做法，别处不易吃到。
我那时是叫花子牵狗——玩心不退。那时乒乓球盛行，附近有几家球馆，计分小姐叫乒乓西施，规矩是打输的付钱，打赢的白玩。我在济南上初中就是班级选手，在军中到处打球，段数不低，在这里打球常常白玩。夜市散步吃点宵夜，打几盘球，回庙休息，明天再干。旧历年过后不久，我就辞别电台好友到莱园中学入学了。这个庙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所以念念不忘。
二十八、故土
今天散步无意中走进那个小公园，很久没来这里了。公园重新修建过，非常整洁，格局大体上如旧：进门不远就是那个戏台，三十年前（19 75年）跟岳父练拳的地方。那些日子每天一早带了厨子小张在这个戏台上学习太极拳。下午有空了也常带孩子来这里散步，转瞬间三十年过去了，对一个四海为家的人来说，这也是故土之一。
记得初次返乡探亲住在县城招待所，寻找当年读书生活的地方，都不复存在。回台湾，许多故地都变得面目全非，与这个小公园相比就缺少寻旧的价值。比利时这个古老的小国，一切都定型了——从人文制度到地面的建筑，一切都变化很小。而发展中的国家从政治形势、社会观念、意识形态、价值取向，到地面的建筑，一天一个样子，常常昨是今非，拆了盖、盖了拆，净折腾，老百姓也跟着受累。
二十九、冬冬亨利（Tonton Henri）
和杜牧兰（Dumoulin）家相交三十年，从大女儿衣玄三岁开始，到二女儿衣蓝做了伊沙贝儿（Isabelle）孩子的代母（Marraine），已经是三代之交。享利杜牧兰（Henri Dumoulin）是衣蓝的代父（Parrain），孩子们都叫他冬冬（Tonton伯叔之意）。亨利喜欢帮人忙，常给人搭便车，甚至把路人带回家来，每年圣诞节期间他扮演圣诞老人，到学校去分礼物。圣诞老人化装后再没有本来面目，可是有一年他在学校里抱起衣蓝（不到两岁）给她礼物，衣蓝回家说“圣诞老人是冬冬”，把他吓坏了，此后不再扮演圣诞老人。
亨利是做印刷生意的，在一家印刷公司（Innocrema）跑业务。他除了享有一般职员的待遇，公司给他一部好车，并在拉来的生意中提取佣金。公司的钱进公司户头没问题，他的佣金包括替国家代收的25%税款，先进入他的账户，他要按时（一年四季）把国家税金交还。钱来了一大笔，乐不可支，他常常先花了，到缴税的时候拿不出来，到处告急。
1974年初的一天，他带了夫妻两人签了字、经过银行认证的借据（Traite）来到我们家借钱，说法院的传票来了，必须帮忙，他愿意出高利救命，三个月为期，到时不还可以拿借据去银行对现。我们欠他们很多人情，尤其是他太太爱丽（Elly）照顾我们两个女儿无微不至，这个忙得帮。我们打工存了十五万比郎（约合五千美元），是准备起步做生意用的，就一股脑儿给他拿去。
三个月到期，他没还钱，却给了优厚的利息，到年底我们租好房子要装修开店，他仍然还不上钱。玫瑰餐厅开张之日他来捧场，带了家人，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此后常带朋友来捧场，就是不还欠款。
欧洲人不喜欢喝一杯的很少，亨利也常喝得醉醺醺的，酒后驾车出过事，头上缝了许多针。车祸以后人变得更不稳重，最麻烦的是他的债务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沾边的都借了钱，最大的一笔债是借家庭医生德高士特（Dr。Decoster）的三十万。
他一家人忽然都学起英文来，有逃往美国的企图，德高士特医生写信给区政府不许他出境。一天他抱了一套旧书来看孩子，他说：“冬冬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们了，这是一套绝版的文学书，你们好好地收着。”说着竟泣不成声。
过不几天他破产了，房子查封了。法院宣判才知道他的债务之大，出人意料。乡下有两个老人的两栋房子都给他变卖了。破产以后他反而清静，没有债主上门了。太太爱丽申请到社会救济的房子，他每天牵着小狗晃来晃去。
德高士特医生病得很严重，肝癌，平躺在病床上翻身都不能。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也很会享受人生。早年孩子小，他们买了一部旅行拖车，一家人可以住在车上，许多景点都有旅行车的特别站，有各种方便设备，假期到处旅行。上了年纪，孩子也大了，就把旅行车固定在比国海边，两人常去车上度周末。他喜欢喝法国酒，自己酒库存了很多好酒。他是个非常敬业的医生，工作辛苦。晚上完工，夫妇常来玫瑰餐厅吃晚饭，他是我们的医生，也是我们饭店的好客人，最要紧的是好朋友，通家之谊。如今病到这个地步，是不宜探访的，可是亨利去了。亨利坐在他床前看着这个事业成功、家财万贯的债主，挺在那里等他的末日，他怀着什么心情呢？耗子哭猫来了。
每天晚上亨利拿着望远镜，观察天象，说世界末日快到了。原来他参加了一个教派，专讲世界末日的。有一天他收拾了随身衣物，离家出走，没再回来。他走得不远，几里之遥，和他的一个女教友同居了。
爱丽是学护理的，自己又生了那么多孩子，有丰富的育婴经验，她就在住处办了个托儿所，光自己孙儿辈的已经好几个，其他老关系多的是。她很敬业，信用好，一般排不上号。一天忽然接到亨利的电话，要求把她的赡养费转给他的同居人，因为后者是圣玛利亚转世，所有的人都该爱她。她的孩子是残障，需要救助。他的小女儿伊莎贝儿和二女儿的大儿子米契尔（Michael）常想到小时候冬冬的好处，都去找过他，他不认他们，不开门。
从头来看，亨利杜牧兰这个人，开始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五个儿女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又乐于助人，是个慈善人士。他有好的工作，却总是寅吃卯粮，永远陷入债务的深渊不能自拔。后来，他用高利贷为饵，诱人上钩。到了走投无路就想逃，人世间无处逃，就想逃往天国，自己过不下去，就希望世界毁灭。
三十、酒鬼奥奈
奥奈是在比国殖民地刚果出生的，战后刚果独立，他就跟父母回到比利时，进比京自由大学ULB读书。他中午常在学校附近的啤酒馆胡混（他的酒瘾就是这样慢慢培养的），发现有个漂亮的少妇常来闲坐，原来她是送孩子去学校，自己家中无事来闲坐的。二人渐熟，奥奈成了她的入幕之宾。这是个弃妇，名叫妮妮（Nini），先生威林斯（Wellens）是奔驰汽车滑铁卢（Waterloo）地区的总经理，和他的秘书好上把她甩了，跟她办了离婚手续。可她有一儿一女，男方要付赡养费。其实当时的妮妮非常漂亮，高挑身材，大大的眼睛，尖尖的鼻子，金发碧眼，比那个秘书漂亮多了，可惜读书不多，没有专长，缺少心计。
二人住在一起被前夫抓住，他们原可抵赖，不至丢了抚养孩子的费用。他们不在乎，没想到经济来源断了，生活立刻出了问题，二人双双跑到邻居马太太开的京都饭店去打工。
奥奈多才多艺，曾经跟他父亲装修过房子，可以把一栋破房子改装得焕然一新。木工、电工、水工、绘图、设计都行。1 974年我们租下玫瑰餐厅的房子，这里原来是个理发店，要改装成饭店，借来的资金有限，请不起正式包工，就把奥奈找来。他又找了两个帮手，组成国际兵团，一个月把饭店装好，开门营业。这可能是奥奈毕生的杰作，餐厅是古色古香，充满中国情调而无一般中国饭店的俗气。
“玫瑰”开门不久，我们又在海边开设分店，租了一个现成的啤酒馆，已经停业多时，房子要拆掉重建，空在那里。找房东来谈，要租夏天三个月，一拍即成，五月底就拿到房子。餐厅、用具是现成的，只要清理装潢就行，厨房设备也凑合。奥奈一个人来了几天便就绪了。装修工作的性质是，在工作中，你是老大，雇主求你、催你；一旦完工，人家开业了，你失业了。
此人酷爱杯中之物，工作中要喝啤酒解渴，在装修“玫瑰”的时候他的兴趣和意志使他专注于工作，废寝忘食，一旦完工他就松弛下来，每天泡在啤酒馆里。其实他们这个“国际兵团”如果要继续找包工的事，会做不完的，但奥奈不是那样的人，辛苦赚来的钱不久就喝完了。
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他，看他两眼发直，满脸通红，敞开上衣，边走边说，胡言乱语。过不久听说给警察送进戒酒的疗养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一天忽然接到他从非洲寄来的一张卡片，告诉我他又回到刚果工作，他姐夫是当地可口可乐的总代理。但过不多久他被送回来，又进了戒酒的疗养院。
妮妮一直跟他在一起，她开过几年文具店，也到处做些帮佣的事，后来搬到我们附近，常常见到。奥奈好的时候像个家长，他很爱护妮妮的女儿葛婷。有一天他把她哥哥揍了，我正好碰上，看他两眼发直，满脸通红，一直大叫：“他怎么可以打葛婷！”我心想他又要给关起来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一个冬天，在附近的小公园里，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右手拿着一罐啤酒，左手一支香烟，坐在那里晒太阳。我停在他面前，他看我一眼低下头去。我可能猜到他的感受，他一定在说那一句老话：“黄先生，我没有你那么幸运！”
路是自己走的，自己选的，天赋你一副好身手，是你自己糟蹋了。
三十一、玩具店老板德高特
1974年12月玫瑰餐厅开张，正值全球经济兴旺的年代。时值年终，各家准备过年：购买礼物，宴请亲朋，饭店生意鼎盛。邻近（Chee Wavre头上）玩具店的老板德高特（De Groot）夫妇是我们最爽气的客人。12月份玩具生意最好，他总是先开一张五千元的支票存柜，用完再开，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今天卖得真好”！
德高特的太太葛婷文（Cathrine Wien）是法国人，聪明能干，资产也是她家祖传的。嫁给比国人德高特，夫妻恩爱，生意都是太太主持。玩具是很复杂的项目，不单组件电动化了，而法令对儿童的保护也变得繁琐，这些事葛婷文都弄得一清二楚，可以说生意是她一手包办的，德高特不过是个帮手。除了玩具店，他们在附近高级住宅区有一栋公寓房子，法国南部尼斯（Nice）海边还有一栋度假别墅。
这对夫妻没儿没女，想想做了这些年的好生意，赚下这么多财产，五六十岁了，干到哪一年？他们想得开，早点收了享福去吧！现在流行一种预卖生意（Viage），买店铺按月付款付到卖方死亡为止。他们把玩具店卖给一个年轻人，订明月付十七万比郎，付到二人都过世为止。
一切清理了，公寓租出去，二人搬去尼斯常住。那里阳光普照，四季分明，哪像比利时，湿湿沥沥，太阳难得一见。他们走后三个月回来一趟，清理一下账目，总会来“玫瑰”吃几顿，老头曾经算给我听：卖店十七万、房租五万、公债利息等等，光在比利时月入四十万比郎（两万多美元）。每晚酒足饭饱，二人互相扶持，歪歪斜斜走回公寓。
一天他们提前回来，葛婷文背上长瘤，住院检查，竟是急性的癌症，不多久就过世了。德高特像断线的风筝，悠悠忽忽，不知跑去哪里。可是不久他又来吃饭了，带了个年轻漂亮金发碧眼的女子，一进门大声吆喝：“我的一号走了，这是我的二号！”这个女人很斯文，二十五六，波兰人。两人已经住在一起，正谈婚论嫁哩！第二天又来了，和女方的妈妈一起，谈结婚手续，她们的法文讲得通，可见出身不错。她们要先回波兰一趟，回来再办手续。
此后许多天不见德高特的人影，忽然左右邻居都轰动了，传说他暴毙在卧室里。因为好几天听不见动静，邻居怀疑报警，警察破门进去，赫然发现他死在床上，验尸的报告是心脏病突发死亡。屋子里脏乱不堪，到处是香槟酒瓶子。
波兰女参加了他的葬礼，她没有任何法律上的权利，可怜。便宜了买店的年轻人，他付了不满一年的月费，获得全部的商店和房产，至今生意兴隆。
感怀篇附诗：忏悔
有一天你会忏悔
当他不再忍耐
有一天你会忏悔
当他走完生命的进程
到那时你才发现
花店包装的人造花朵
怎能比心灵深处编织的玫瑰
到那时你才发现
顺着你旋转要付出多少耐力
而你总嫌他转得太慢
你的道理，天经地义，永无商量的余地
到那时你才发现
那是多么狭隘和固执
你常埋怨：鞋子里有一粒沙子
一心想把它除去
怎么就不曾想过
那就是他最后的执著
除去它
他就一无所有
除去它
他就不复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