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韩冰月是一个人坐火车去北京的。
爸爸妈妈也有强烈坚持过要送她去,她坚决地拒绝并雄辩地说服了他们。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快要30岁,美国也自己去过了,再回过头来让父母送着去北京,实在太滑稽太不成体统。
父母终究很不放心,在放乘客上车的第一时间就送她上了火车,帮她把所有行李都安置好,然后叮嘱又叮嘱地坐到乘务员来赶送行者下车,才抹着眼泪走了。
初次离开父母荫庇的漂亮女生韩冰月马上就遇到了她的第一次搭讪,是一个从刚上车就一直大胆地看着她而再不肯把目光移开的大男孩儿。
对于他的注视,她装作没有看见,只自己靠在被子上看金庸的《白马啸西风》,然后马上就沉到了故事里,再不能注意到身边的事情。
这套《金庸全集》是她高考过后爸爸送的毕业礼物,整个暑假她哪儿也没去,就窝在家里看小说来着。《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那么那么多经典长篇,她全都看得如痴如醉,但最终让她最为沉迷的,却是这部不那么脍炙人口的《白马啸西风》,算上火车上这一遍,她两个月内已经是第三次在读它了。
就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哈卜拉姆告诉大家,和汉人通婚并不违背可兰经的教义,然而有一件事情,就连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也不能解答,那就是: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第一次看到这段话,韩冰月怔怔地痴了,鼻子酸酸的,忽然想要流泪。
其实这不过是长期以来在心里沉积的话,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曾引动过泪水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铅字看在眼里就会受不了。原来眼里看不得,眼睛真脆弱。
而那个曾经清晰到尖锐、如今却已模糊出一片水印的他的形象,则从她心底冉冉升起。
冥冥中,她恍惚看见了他那强壮的手。她的手指轻柔而用力地插入了他的指缝,从此便仿佛将命运握在了那冥幻的交点上。
下一个镜头,慢慢的,从远处越拉越近。还是那个运动会吧?不过不是在结束之后,而是就在那片脉脉凝碧的田径场上,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向她轻快地跑来,浑身散发着活力满盈的青春。他那帅气的模样与姿势,丝毫不亚于春日朝阳中骑着白马而来的王子,原本就强健而深沉的他有了动感的补充,便宛如添上落成完美的最后一笔。
当这些过电影一样的画面都拉过去了之后,韩冰月觉得她确实看见了那双眼睛——无法形容的那种活脱脱的真实的感觉,简直是超乎现实的真切!
她忽然有些惊讶。在过去,他确实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所见的他的形象都总是带着几分虚幻的。因为总是遥不可及,又因为她总是不敢看他,他在她心里是一味的神圣。
而现在,仿佛无数个日夜里无数个他的模样层层地叠加在一起,一时间全部呈现在了她的眼前,那股就要四下喷射的英气沉沉地向她迫来……
她并没有动,也不再震颤。——我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地面对着你了!——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微笑,眼里却滚着泪珠。
她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他,积聚了这么久的心言,曾经那么渴望倾诉的情感,现在却什么也无需多语,只让眼波四处流淌。
她的目光直射入他眼睛深处,一个来自天外的渺茫的声音冥冥地在说:你爱我吗?
那个沈晗顿时就消失了。韩冰月揉揉眼睛,定定神,却再也找不回刚才那种真切感。一切如故。
她几乎要问旁边的人: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喂!你在干嘛呀?”忽然有一只小手盖在了韩冰月正看着的这页书上,她诧异地抬眼,看见是这节车厢里那个很闹的小男孩儿,大概五岁,同他妈妈一起住在背靠着韩冰月这一格的隔间里。他一直都在满车厢乱跑,没有人管得住,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竟然集中了注意力,变得只对韩冰月有着极大的兴趣,开始停在这一处纠缠她。他完全无视韩冰月好言好语的“别闹,姐姐要看书”这样近乎哀求的规劝,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爬,试图抢到她手上的书撕掉,吵吵嚷嚷不肯走开。
是那个大男生替韩冰月解的围。他坐到靠着韩冰月铺位的椅子上来,伸出一双大手就轻而易举地把小男孩儿抱开了,然后对困在他手里的小讨厌鬼数数叨叨:“你呀你呀,才多大呀,就会骚扰美女了?眼光倒还不错嘛,小伙子!”
韩冰月没想到他能把这番显然是憋在心里已经有了一阵儿、一直想要说却苦于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表达得这么含蓄而幽默,不由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那个大男生也对她展颜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
这个笑容让韩冰月之前对他满心的提防都散如云烟,了解了他只是觉得她好看,并没有恶意。
趁着这个机会,他问她:“刚才乘务员来查学生票的时候,你拿的是录取通知书?是大一的新生吗?”
“嗯,对的。”韩冰月点头,她的回答礼貌却简短。
“哪个学校的?”他并不愿放弃这个对话的机会。
“B大。”她矜持地说。
“哇,好厉害!”他由衷地称赞,“我们文科生的最高梦想地带,可惜当年我不够努力……”
“那你又是哪个学校的?”她收到了他的暗示,顺着他的意思让谈话继续。
“我是外国语学院的,今年刚毕业,因为九月份才用上班,所以可以回家过最后一个暑假。”
“外国语学院还不够厉害吗?而且已经完成学业了,真好!”她祝贺他,又加了一句:“我最好的朋友也上了外国语学院,她就算是你的小师妹了。”
“你最好的朋友?也像你这么漂亮吗?”他忽然很直接地问了这么一句,大概还嫌刚才曲折表达的赞美力度不够。
韩冰月抿嘴一笑,不得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她比我漂亮,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大男生用力摇头:“我不信。我在外国语学院四年,从来也没见过有你这么美的女生。”
韩冰月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回答一声“谢谢”,然后就冷了场,气氛终于有些尴尬。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她忽然想到了这句歌词。美丽原是不可比较分级的,更何况在一个人心中,他最爱的便是最美。这是她远在那个时空的时候便已经学会的道理,这个世界不过是又拿出了一场新的轮回,来再度证明了它一次而已。
在沈晗的心中,最美的一定是韩娜,而她这些年来,始终随着他的心去审视这个世界,于是她也只看得见韩娜,看不见自己。
她原以为是在安琪拿走了她的美貌之后她才开始看不见自己,却不知道屏蔽了自己双目的,并不是这个。
到底要一颗心伤到多痛,才能让它的主人,学会不必对不可能的人“夫”唱“妇”随?
然而即便没有夫唱妇随的名分和资格,又要一个女孩子如何去学会,不因不被爱而刻骨自卑?
火车缓缓驶入北京西客站的时候,大男生给了韩冰月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韩冰月接过来,抱歉地一笑:“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呢。”
一切都恍如在芝加哥机场的昨日重现,那么,在前方等待的,难道仍然是沈晗吗?
韩冰月立在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的站台上,悚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