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鸮看着毒发身亡的皎族武士然后跟峰舵主小声耳语道：“直接在这儿掩埋似乎不妥，还是拉回谷中安葬吧。”
峰舵主迟愣了一下，他本不想在这个倒霉鬼身上浪费时间，可伶鸮的提醒也不无道理。族人们坚信死后将尸骨埋在被大驼神庇护的皎轮谷中逝者便会安息，生者也会被福佑。峰舵主虽不信这一套可架不住族人对此深信不疑，草草将此人埋在苍族的地界只怕会落人口实。
“且慢。”峰舵主叫住了那些正在地上挖着坑的皎族武士们：“还是抬回去安葬吧。”然后他斜着眼睛瞟了一下那躺在地上的苍族俘虏：“这五个人也拉回皎轮谷听候发落，就让他们这么死了反倒便宜他们了。”
“这两个人已经没动静了。”一个皎族武士上前打量了一下豹叟等五人后说道。
“活的带走，死的就丢在这喂狼。”峰舵主说道。
“让他们三个跟着队伍再走回皎轮谷么？”那个皎族武士问道。
峰舵主眯着眼看着说话那人：“你的意思是还得用鬃驼把它们驮回去？”
皎族武士们见小潘子跟二生子两人已一动不动，便将此二人丢在了雪地上，将其余三人腿上的绑绳送开并把他们的手用麻绳重新捆好然后连在一起，让他们跟在皎族队伍的后面重返皎轮谷听后发落。
豹叟勉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腿，他虽上了些年岁不过身体还较为硬朗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回头看了看躺在雪地上的小潘子二人心里不是滋味，或许是怜惜也可能是羡慕，怜之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羡其也就不用再受苦了。转念一想反正黄泉路上无老幼，都是命中注定，自己虽然现在还没死但不知道回到皎轮谷又要受什么惩处，便也不再想太多，一瘸一拐的跟着皎族武士的队伍返回皎轮谷。
皎轮谷的枯木林旁老陶头儿正指导着儿子用细网筛着已完全晾晒干的陶土。
陶土取自皎轮谷驼祖山向阳处的山坡上，因为相对别处而言这里的土壤厚实也好开采。从前在皎轮谷其他的陶匠看来挖取陶土其实是没有固定的时间，他们只要见陶土快要用光便会到山上去采土。老陶头儿却不然，他一年之中只有逢三个时日才会去驼祖山上挖陶土，分别是大驼神、辨鬃使和自己的寿诞。陶土取于自然同样他也对自然以及自己所看不见的神灵心存敬畏。
距大驼神的寿诞已过了两个月，堆得向小山似的山土已被他们父子二人加工成了可以制陶的陶土并等待着下一步的劳作。
枯木林的那一端跑来个皎族的武士，或许是有些慌乱，那顶熊皮帽也是歪带在头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老陶头儿说道：“族里死了人，你赶快给我取个坛子来。”
老陶头儿起身回到了他那个破帐篷里不一会便捧来个坛子。“谁家死人了？”他问向那个皎族武士。
“别问那么多了，钱你揣好。”皎族武士接过陶土坛子然后把买坛子的钱拍在了老陶头儿的手里。
皎轮谷中每每有族人去世就会用坛子来装殓骨灰然后再入土为安，所以做陶这一行虽然不被重视却又必不可少。
峰舵主已领着那群人回到了皎轮谷，皎族武士们在路上相互低语，看起来对本次出师不利也是大有怨言，原本还想到苍石寨耀武扬威，反而却折损一人，现在一个个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
“娘的，真是晦气！”一个皎族武士满脸不悦的牢骚道。
峰舵主没有言语，他知道皎族武士们的抱怨不仅仅是因为中了埋伏的出师不利更有对他的不信服，换言之，这些牢骚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皎族人对羸弱之人的蔑视和耻笑态度即便是在峰舵主继任后也没什么明显的改观，但要是同过去相比还算是有些许缓和。
四十年前，皎轮谷中最有名的铁匠当属蔡大勇。此人不到四十的年纪，浑身的腱子肉，虽说年纪不算大可锻造的功夫却是世上少有，不仅仅是在大雪原中，即便拿到雪原外也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这几日蔡大勇一直在反复锻造着一柄长剑。剑在皎轮谷中的确算得是稀罕物，似乎势大力沉的大刀板斧更受粗犷豪迈的皎族人喜爱，所以也很少有人会要求他来铸剑，因此对于铸剑的技术他也的确有些生疏。
七日前一个穿着白狼皮袍的人找到大勇说是要打造一柄佩剑，如果是寻常族人他或许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他知道皎轮谷中见到穿白狼皮袍的便是寻圣者，心中暗想要多下些功夫了。后来得知所要做的这把剑是十一世辨鬃使将于一个月后的诞辰庆典上所要随身佩戴的佩剑，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铸剑水准果有下滑，大勇这几日一柄像样的剑也没做成反倒是浪费了不少精钢。
由于佩剑较长，锻造时稍有差池剑身便会断裂，所以大勇也是丝毫不敢马虎。他用铁钳将炉中烧得彤红的精钢小心夹出然后放在准备好的水中淬火。
耳边响起“呲——”得一声，像是滚热的剑身正同冷水间的厮杀之声，水面顿时升起一团团蒸汽。大勇咽了下唾沫，他快记不清这到底是他打造得第几柄了。淬火的声音掩盖了精钢开裂的细小声响，水汽后正有个男孩好奇的看着这个大雪原最好的铁匠。
大勇将冷却了的剑身从水中提出正想去打磨开刃，忽然觉得手中一轻，随后地上传来了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他手中的精钢又断成了两截。
大勇心中一凉，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这种事情这几天一直在重复上演着。他不免有些懊丧，这柄为辨鬃使打造的佩剑如果没能按时交工不仅毁了自己雪原第一铁匠的名声而且还会误了辨鬃使的寿诞，如此一来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随手将那柄断剑丢在一旁，一抬头看见了水桶旁正注视着他的男孩。
这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要比同龄人高出半头，可却十分瘦弱，再往脸上瞧去，一张焦黄的脸上病歪歪的样子毫无神气，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不过额角下两道剑眉生得却格外凌厉，飞通二鬓，看起来同这副病态格外不搭。
大勇见这男孩看见身为第一铁匠的自己又一次铸剑失败，心中又羞又恼，再瞧见男孩的样子更是厌恶不已，他不觉得是自己的技术下滑反倒是恨上了男孩这孱弱晦气的样子。
“哪里来的死崽子，给老子滚远点！”蔡大勇破口大骂：“一脸的晦气，真他妈的倒霉！”他越说越气，随手抄起一根柴火朝那个病怏怏的男孩扔去。好在没有打到孩子，那个男孩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呆呆地看着盛怒中的蔡大勇，也不知自己因何将其激怒。
“小孔燦你愣在那不要命了？”一旁有个老妇人赶忙拉着男孩的手离开了那个铁匠铺。
“他疯了么拿东西打我？”男孩甩开老妇人的手气哼哼的问道：“我哪里招惹他了？”
老妇人摇了摇头：“别说那么多了，以后少要到那里去就好，这些人啊，蛮横得很，你除非要比他们更蛮横，否则难有出头之日。”她说着摸着男孩的头又安慰了几句：“你快回家吧。”
男孩攥着小拳头远远的看着铁匠铺和正大声咒骂着的蔡大勇，那对丹凤眼眯缝着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蔡大勇终究是蔡大勇，他最终还是如期将佩剑做好交到了寻圣者的手里，不过行家看来，那柄佩剑的确做工精良，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耀眼之处，若以此品评蔡大勇的手艺，雪原第一铁匠未免有些名过其实。好在无论寻圣者还是辨鬃使对于铸剑也都是些门外汉，这样的手艺已经令他们十分满意了，于是也赏了大勇不少的好处。大勇自然也是很高兴，不单单是因为这些好处，重要的是被十一世辨鬃使夸赞，这可比族人传颂的雪原第一铁匠要有面子得多。
二十年后的一天，蔡大勇依旧经营着他的铁匠铺。岁月的变迁使得他变得年迈不过也同样报之以非凡的手艺，现在的他锻造技术已经是登峰造极，却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急功近利。
兵器架上摆满了族人们要求他锻造的各式兵刃，铁器相击的叮当作响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大勇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嘈杂的工作环境仿佛更能令他的心愈加平和。这几年族中发生什么事他也很少去凑热闹，即便是半年前空缺了十余年的峰舵主之位终于得以继任，几乎聚集了整个皎轮谷百姓的接任仪式也没能勾起他的好奇心。
“反正无论是谁继任都一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想着，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大勇提起兴致走出铁匠铺的就是四年前驼骨冠的加冕仪式。
一日，一个身着白狼皮袍的人站在他的面前，这一次没有再让大勇打造令他头疼的长剑而是让他把二十年前为十一世辨鬃使所造的那柄佩剑重新打磨一下剑刃。
“圣使大人不放心别人特意嘱咐我来找你。”寻圣者将那柄佩剑递给了蔡大勇说道。
大勇接过佩剑，手指触碰到外面鲨鱼皮的剑鞘，这种触感既熟悉又陌生。这是若干年前他爹从雾樱城归来时一同带回来的，这张鱼皮被做成了一把刀鞘一把剑鞘，而刀鞘已随着装着的那把刀同装着大勇爹骨灰的那个陶土坛一齐埋在了大雪原。
这柄佩剑由于多年没有使用剑锋处的光泽暗淡，不过只要稍加打磨即可，其实这种小事情皎轮谷中任何一个小铁匠都能做得十分熟练。
大勇用拇指按住佩剑护手处的机关然后将剑身从剑鞘中抽了出来，虽说因年久精钢失去了光泽，可在阳光下依旧闪着寒光。
就在大勇把那柄佩剑打磨好归还给寻圣者后的当晚，他的铁匠铺前围了一群手持斧钺的皎族武士，他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刚想出去瞧个究竟，帐篷里便闯进了几个皎族武士，不由分说将兵刃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用麻绳将他紧紧的捆上。
“你们凭什么抓我？”大勇不解赶忙问道。
一个寻圣者撩起兽皮帘走了过来皱着眉厉声说道：“你在圣使佩剑的护手上设下机关谋害圣使……”
“真是冤枉死我了！”大勇没等寻圣者把话说完连连喊冤：“护手处的机关是为了防止佩剑从剑鞘处滑出，以前就有的啊，我丝毫没动。”
“你还敢狡辩！圣使大人按机关拔剑之时便被护手中弹出的钢钉击中，钢钉上居然还淬了毒，现在圣使大人危在旦夕，没想到你如此狠毒！”寻圣者目中放火。
蔡大勇还要为自己辩解，门外传来了一个冷冷地声音：“废话少说，还不把他拖出来？”
皎族武士连推带搡将蔡大勇从帐中拖了出来。屋外月色沉沉，寒光之下一人在皎族武士的簇拥下稳坐鬃驼背上，由于大勇从明亮的帐中突然被拽到外面还不太适应外面的光线所以看不清此人面容。
“你用心何其毒也，可怜圣使大人啊，唉。”鬃驼上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谋害圣使按律当枭首。”
大勇大声喊冤，借着四下皎族武士手中的火把他分辨着此人的模样，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病歪歪的脸和两道炸眼的利剑眉。
“峰舵主有命将此反贼枭首。”皎族武士中为首一人厉声说道。
蔡大勇的脑中快速的回忆着，这对剑眉他好像什么时候见过，突然他瞪大了眼：“是你！”他目瞪口呆，看样子是想起了什么。
“是谁？”鬃驼上的那人反问道，声音懒懒地像是刚睡醒，然后他扭过头对鬃驼下的皎族武士说道：“你们还不动手是在等他找机会把我跟驼首大人也害了么？”
板斧抡起时带着一阵凌厉地风声，蔡大勇看着那柄巨大的斧头上面还錾着他制造时打上的纹样，他惊惧地大喊着，随后又是一阵风声，只不过却是鲜血从腔子里喷出时发出的。
风声平息，蔡大勇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月光下沾满了鲜血的雪地看起来一片漆黑。
“反贼已按族规处决了，我给您找来了族中医术最高明的人为您医治伤症。”皎轮谷顶辨鬃使的大帐中一个身着鹰羽大氅的男人坐在躺着十一世辨鬃使的床榻边轻声说道：“唉，瞧我办的这混账事，我要不是劝您重新给佩剑打磨剑刃，怎会有如此逆事。”说到这他以手掩面痛心疾首。
床上躺着的十一世辨鬃使面如金纸，他微张着嘴唇，由于毒气尚未消褪仍旧是痛苦不堪。“无妨。”他艰难地说着。
“舵主大人不要自责，一切皆为天意，大驼神的安排我等又怎能左右得了？”一旁的寻圣者说道：“圣使大人圣体欠安，还是让他好好修养吧。”
那身着鹰羽大氅的人点点头然后起身道别。不知何时外面已飘起了大雪，漫天的雪很快就将蔡大勇的尸身以及染了血的雪地掩埋，也将一切污浊掩埋。
现在只需要时间来将一切消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