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内唐仁盘膝而坐,识海里正在观想无量寿佛,自从那日从乌衣寺回来后,唐仁就每天坚持禅定,最近感觉精神越发饱满了,入微境界已经日趋完满。
唐仁缓缓起身练练桩功,日常功夫做完之后,转身去两槐庄打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便衣。今天王浮和苏翳槐又邀请他去芙蓉楼听听那个青衣小旦唱戏,静极思动,便去看看这个新人到底有何出众之处。唐仁去喊了张仲耘备车,然后一起往芙蓉楼驶去。
长安城道路按制建造宽八丈三,行人、马车、商铺、摊位互相并不冲突,街边人声喧阗,一片盛世气象,唐仁心情也不错,从马车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长安城中特有的望楼,上饰彩漆,里面斥候晃动,不断地监察长安各处情况。再往远处可以看到无数的重楼飞檐,复道连环,那是大观前几任帝皇相继建造完善的蜚廉桂观,里面辟造宫舍无数,上作通天台,台内有太液池,民间相传,在太液池中沐浴一遭,便能脱却凡骨,立登仙籍,当然还有另一个传说,说蜚廉桂观里面藏有无数的皇家宝器,而通天台内就藏有最为贵重的仙器“江山社稷图”。当然这些都是民间想象的皇家富贵,正如有一则笑话说,田垄中耕作的农妇互相闲聊,其一说:“你说这皇家富贵,那西宫太后每天都吃啥?”另一妇人嗤笑道:“那还不得每天大饼配疙瘩汤啊!”所谓的富贵在一些底层民众眼中不过如此而已。
大观如今国力日阜,世族奢靡之风盛行,一些普通富裕人家也渐渐沾染了此种风气,当今天子李曦自登基以来,就不断地从各地州郡中抽调富庶之家来长安,因此长安城中可谓是满地金粟,渭水流脂。一个被贬的落魄文人曾写过一本名叫《长安梦华录》的书籍,书中记载:“长安城每逢四开市,凡宫廷御制的铜器、窑器、髹器与珍贵珐琅等皆可出售,同时民间珍宝亦通过内市交易进入宫廷,甚至连奴隶快甲之家也用细器,亦俗之一糜也。”穷酸文人的一些笔墨文章,不管是公忠体国,还是牢骚满腹,在这盛世之下都是没有人理会的。
衣食足而知荣辱,家具吃食既然都已经如此穷极讲究,那么饭后文娱活动自然也就丰富了起来。自古三教九流,伶人在末,唱戏的看见妓女得叫声姨,历来这江湖饭就属张口饭最难吃,讲究个“平地扣饼,对面拿贼”的本事,不过在这天下第一的雄城长安中情况又不一样了,戏院名角由于日常和世族皇亲打交道,身份水涨船高,如今也俨然算得上是“上等人”了。
芙蓉楼是长安城中最为有名的两个戏院之一,长安城戏界有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张允培和谭息延,都是老生唱得极好的,人称“一时张谭”,这芙蓉楼就是张允培所在的班底常驻。
芙蓉楼很大,今天来的客人也很多,大部分的人都是为了这个新青衣来的,唐仁和张仲耘硬挤了进去,向一个小厮报了一下王浮和苏翳槐的名字,小厮便带唐仁去了戏院二楼的一个小雅间,推开门进去,王浮和苏翳槐已经在里面喝茶等待了。
唐仁冲着两人哈哈一笑,便进去选了一个靠近栏杆的位置坐下,下面戏台上已经演上了,王浮看到唐仁笑骂道:“都开场半天了,怎么现在才来,这程砚秋现在三天演一场,票可不好弄。”唐仁望向底下的戏台,一个浓妆艳抹,一身清水长袖的俏丽佳人正在回眸顾盼,长袖飘摇,台上正在唱的是名曲《武家坡》,讲的是名将薛仁贵的原配夫人王宝钏,因薛仁贵出征流落番邦,独自一人苦守寒窑十余年,后来薛仁贵白马而归,两人重逢的故事。
故事凄怆,演员也唱得柔肠百转,唐仁看得都痴了,程砚秋,真美的名字。程砚秋在台上顾盼之间,偶尔似有意似无意,竟然朝楼上王浮这边觑几眼,只看得王浮心里痒痒的如百抓挠心一般。
王浮“娇羞”地笑了两声,轻轻对着苏蛾眉和唐仁说道:“程姑娘不会看上了本公子了吧?”
苏翳槐咳咳一笑,懒得理他那自作多情的病,但是他也注意到了程砚秋的眼神有点不同寻常,上次他和王浮那个死胖子来,好像没有吸引她的注视,这次,难道是为了唐仁……?苏翳槐疑惑地朝唐仁望了一眼。
唐仁看了看王浮那副臃肿的身材,整个摊在木椅上,不由得好笑:“薛仁贵要是你这副尊容,恐怕王宝钏就要红杏出墙了。”
几个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看戏,小半刻时间,那程砚秋就退到了后台,不一会就有一个仆役来到唐仁他们这个雅间,送来了一点茶水和点心,并且说道:“这茶水是程砚秋程老板送的,她还说让诸位等她唱完戏,再到后院一聚。”
王浮连忙满口答应,他倒并不真觉得人家对自己芳心暗许了,不过眼下既然有机会能和美人一晤,多少也是件妙事。大戏开锣都是几个时辰,几个人等到下午日落,才一起来到芙蓉楼的后院,程砚秋已经卸了妆在房间里等候。
程砚秋看到唐仁一伙进来,深了一个万福,幽幽道:“奴家叨扰了几位的雅兴。”一边让他们几个落座,王浮看见美人在旁哪能不赶紧表现表现,便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就是慕名而来,专门来捧姑娘的场。”
程砚秋在台上抹了粉墨,穿上了装扮,远看便觉得十分妖娆,现在卸了戏服妆容近观又更添三分妩媚,就连唐仁这几个久经情色的公子爷都不觉为之赞叹。程砚秋听了王浮的话,抿嘴一笑,指着王浮和苏翳槐说道:“你们两位公子我倒有点印象,怕不是京城里面的王家和苏家的少爷?”
说罢又看向唐仁:“只是这位公子之前倒是没有见过。”
苏翳槐见程砚秋莞尔一笑,顿时觉得心旌神摇,他是世家子弟,素养不凡,不是沉迷酒色之辈,连忙运起心法压下心里的绮念,等他再次看向程砚秋时,心里的异样感觉淡了许多,只不过心里已有了警惕,也不知此女是天生媚骨还是后天习得了什么媚术功法,实在了得。
唐仁也看出来了程砚秋对自己好像很有兴趣,但是自己从未见过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指着王浮和苏翳槐笑道:“我是这两位公子的好朋友,今天也是赴他们俩的约才来的芙蓉楼。”
程砚秋哦了一声,一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唐仁。王浮在旁边不甘寂寞的解释:“他是唐首辅的二公子唐仁。”
程砚秋听到这个话,好像十分惊喜讶异,看着唐仁说道:“你就是唐府的二公子?”
唐仁见王胖子道破自己的身份,不得已摊开手,淡淡笑道:“好像是。”
程砚秋惊喜道:“我生平最为感激佩服的就是唐首辅,没想到今天遇到了他的公子。”
王浮在旁问道:“哦?怎么,难道你和首辅还认识不成?”
程砚秋说道:“奴家哪里能认识首辅这样的大人物,只不过承蒙他的恩惠罢了。我本是江南寒门子弟,从小就在戏院里学习一些戏曲身法以此谋生,我有一个哥哥叫程兴平,他虽然身处贫寒但是却有些志向,因为唐公近年来连上新政,使得我寒门子弟有了一线求取的门路,最近更是大开国子监之门,选拔贤才不问出身,因此我兄妹俩才起身北上。来到长安安后我便操起旧行当,依旧卖艺维生,等待今年秋闱大选,希望哥哥能到国子监里面作监生学习。”
唐仁几个人听完也不觉长叹,想着程砚秋一个人操持兄妹俩的衣食住行着实不易,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程砚秋又展颜一笑:“既然今天有幸让我遇到了唐家公子,那便是天假之缘,改天奴家一定携带礼物登门拜访,还希望唐仁公子不嫌弃啊。”
程砚秋刚开始一番话说的楚楚可怜,现在唐仁就是想拒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只是不知道她想要去唐府有何目的,便拱手道:“程姑娘哪里话,只有你有空,去唐府我一定欢迎。”程砚秋得了保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像一个经过哭闹之后让家长买到了糖果的孩子。一个长相妩媚的女人却露出一种纯然天真的神情,这种极端的反差出现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尤其是男人,更尤其是太安城里的这三个浪子。
闲聊了一下,宾主尽欢,唐仁几个便一起告辞,程砚秋一直送到芙蓉楼外,等程砚秋回去之后,王浮喊来一个小厮,从怀中掏出一叠钱庄汇票数都不数便给了他,想了想,王浮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吊坠,玉佩种水白糯一看就是上品羊脂白玉雕成,形制成双鹌抱瓶,王浮将其一并塞到小厮手里,让他送到程砚秋的楼中,小厮领命去了。王浮看着那小厮的身影渐行渐远,长叹一声,十分惆怅怜惜,唐仁看到王浮一脸的猪哥样子,打趣道:“要不怎么说王大公子风流倜傥呢,所谓千金易掷,美人难得。得亏你是长得肥胖不堪,不然不知道这京城要被你祸害成什么样子。”
“哎呦,这不是王大少爷的家传玉佩吗?上次在虫二楼,当红四艳之一的顾西屏小姐向你讨要,你当时说什么‘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这次怎么舍得离身了?”苏翳槐在旁边添油加醋地吆喝道,“看你下次去虫二楼怎么向你的顾小姐交代!”
王浮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只是看向芙蓉楼的深处,目光中饱含深情,似乎透过层层回廊院落,看到了佳人的身影,他缓缓吟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苏翳槐忍不住噗嗤一笑,一脚踹向王浮肥硕的屁股,大骂道:“咋又改了说辞,酸腐文人,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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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长安主道上缓缓行进。
“张老,今天这几折子戏唱得还行?”
张仲耘在前面赶着马,嘬着烟锅,慢悠悠地说道:“身段唱功俱是绝佳,这张允培老儿算是捡着了一个台柱子。”
“她说她是贫寒子弟,自江南而来,还有个准备入国子监的哥哥。”
“戏腔醇正,倒是听不出哪里人,只不过在这京师之中,面对如此多的贵戚还能游刃有余,恐怕不是一般小人家能养出来的气度,可要我去查查?”
“查倒不用,她说过几天亲自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