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义秋,本是皇后身边的随侍太监,后由皇后赐予太子李甫清,作为贴身侍卫,一般人都喊他宫公公。如今大观朝皇帝英睿,不准宦官干预朝政,因此本朝太监地位比较低下,一些王公士大夫也瞧不起这些刑余之人,只不过一般也不得罪他们,毕竟在宫中他们离权力中心很近,冷不丁还怕他们在背后使绊子,因此一群公卿对于这些太监之流是能避则避,不愿招惹。
宫公公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当年随皇后一起入宫,到现在又侍奉太子,也算得上地位不低了,但是他平时行事非常低调,在宫中的这二三十年间好似隐形的一般。
宫义秋缓缓走到李甫清面前,他身形瘦销,面白无须,头戴五品太监宫帽亮白顶花翎,帽子后面有一束貂羽,唯一奇怪的是宫义秋的双臂,自然垂下的时候竟然已经过了双膝,比一般人要长的多。李甫清颇为慵懒的斜倚在宝座床上,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这个阉寺,宫义秋宫帽下逸出的头发已经有丝丝的白霜,李甫清心里也有些感慨,这个老奴对于他和母家也算得上鞠躬尽瘁了。
“宫老觉得这唐仁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李甫清随口问道。
宫义秋拱手弯腰,发出一股金石之声,声音非常刺耳:“依老奴之见,唐仁这小子心机渊深,刚才所说的话只是一点皮毛浅见,既没有说到要害,也好像说了点什么,让我们找不出毛病,可谓是左右逢源;适才我在帘后看他与太子问答之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全然不似他举止之间表现得那样恭敬,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
李甫清淡淡一笑,这宫老奴忠心是忠心,可是却也有个毛病,看事情太过计较黑白是非,不是对就是错,殊不知官场人情哪有那么鲜明的事情,就算是主仆,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顺,何况是现在诸国并立的大世,礼崩乐坏,良臣择主而侍。他又何尝不知道唐仁言语之间的欲盖弥彰,但是如果他作为一个太子连臣下说的话背后的含义都猜测不到,那么人家也要考虑考虑投诚的力度了。
至于说恭敬?呵呵,他唐家之主唐宾鸿倒是个赤诚的忠贞之臣,但是他这两个儿子嘛,确实背后小心思不少,单说那位唐君还未及冠之时父皇就在百官前封侯赐婚,没想到还是收不了他的心,刚行完合卺之礼就打着游学的幌子出了长安,如今五六年未归,还真敢让自己那个可怜的三姐守活寡!这个唐仁也是一脸的邪气,捉摸不透。让这种人成为尽忠于自己的臣子,他自知还差了点火候。
不过这种事和宫老奴倒是说不上了,他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向外走去,对着宫老说道:“走吧,去永宁宫看看母后。”宫义秋应了一声,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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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仁走出皇城,心思还是沉浸在刚才甘泉宫的对话中,太子监国?未免太过突然,而且这么大的事情,父亲竟然没有和自己透露过风声,一时之间,弄得自己有点不尴不尬。不过那个李甫清倒是着急,竟然直接派人去唐府找我,不顾及一点君臣嫌疑,急于探清父亲的态度,看来他对于这个皇位倒是上心的很。
唐仁心里这样想了想,看着时间还早便顺道逛到王府去了。要说这大观当今豪门世族无外乎琅琊王氏,颍川苏氏和陈郡陆氏而已,王家树大根深,在大观的一些机要位置都有族属。唐仁这次来不是找自己的发小王浮,而是想找自己以前的老师王闿运,王闿运是当朝帝师,教过当今天子,也教了如今的太子李甫清,当时唐仁做李甫清的伴读,王闿运也算是他半个老师了。王闿运如今任御史中丞,领秘书监,但是平常不怎么管事,只让门下左右丞和一些侍郎处理政务,自己则当个甩手掌柜,整日闲在王府的天一阁里喝酒读书,由于他身份特殊,朝廷上也没人敢说他半个不字。
来到王府,门人都认识唐仁,知道他是唐宾鸿的儿子,又是王浮的好兄弟,所以也没有人拦路,唐仁进去后熟门熟路的绕过回廊,路过一处精舍佛堂,里面檀香袅袅,佛号声声,唐仁知道这是王孺童的住所,王孺童年龄虽然不大,但是一身佛学功力却十分深厚。有传言曾说王孺童母亲还在怀孕之时,夜里就梦到金人身长丈六,顶有白光,飞行殿庭,王母不解,后来有识者说这是天竺之佛,王家半信半疑,没想到王孺童生下来后果然与佛法有缘,对于佛经天生就有亲近之意,学习佛教修行一日千里,前段时间听王浮闲聊,似乎这个王孺童已经是金刚境,再看看自己,唐仁不由得苦笑一声。
摇了摇头,散开杂乱的思绪,唐仁也明白天赋这种东西强求不得,不一会唐仁就来到了一处僻静小阁,正是王府内的重地天一阁,阁楼被青石围绕,圈成一处世外桃源。小阁只有一处出口月门,门制造的极低,似乎是有意为之,唐仁低头进去,院落内寂静无声,只有一棵梧桐树孤零零的直插天际。这时,阁楼上传来一声老年人的沙哑声音,略显醇厚:“长庚你来了?”
长庚是唐仁的字,当年唐宾鸿给唐仁取名“仁”是希望他以仁义为本,字“长庚”是因为长庚本是西方彗星之属,主杀伐,唐宾鸿希望自己的儿子仁义,但是他也知道官场上宦海凶险,在仁义的同时也要有果敢的性格,“内圣外王”才是这群儒士的终极理想,唐仁对于父亲的这种期望也无可无不可。
唐仁听声音便知道是老师王闿运在喊自己,另外在这个京城也就这个老师喜欢喊自己的字了。老师应该在阁楼上,他大声答应了一声,便朝着阁楼上跑去,木制楼梯随着唐仁的跑动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来到二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一身葛袍的老者手握酒葫芦正坐在地上,赤着双脚,身侧放着一架无弦琴,背靠着斑竹书架,望向窗外。
天一阁形制非常奇怪,二楼靠近院落的那一面没有墙壁,全部豁成窗户,相当于一面完全洞开,王闿运坐在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梧桐树,枝叶婆娑,只是这种形制难免让人怀疑怎么遮蔽风雨。
唐仁一来到王闿运身边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酒气,他这师傅平生唯有两大爱好,美酒醇浆与圣贤文章,所以酒是每天都得喝的,而且逢喝辄醉,王闿运眯着朦胧醉眼看向唐仁,把那酒葫芦抛给他:“长庚啊,你这次来找我是向我告别的吗?”
王闿运这话问的有点突兀,不过唐仁却是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师不是一般人,估计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心中的去意,唐仁莞尔一笑,伸手接住酒葫芦,也坐在师傅旁边,昂起头倾倒着葫芦中的酒,灌了一大口,畅快道:“好酒!师傅你莫不是喝醉了,学生只不过最近有点想念老师了,来看看老师的近况。”
王闿运咳咳一笑,伸手又将唐仁手中葫芦抢过去:“好啦,好啦,你这小子来看我一次,连瓶好酒都不舍得带,还来喝我的酒。我素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有事不妨直言。你这小子从小就不喜儒学,但是这么多年,我教过无数学生,唯有你最合我心意,就算宫里的那位亦不如你,你我师徒有何话不能说。”
现在诸国连年战乱不息,以前的君臣名分已经日渐淡薄,“君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理念慢慢成为了一股潮流,何况唐仁的这个老师说话一向狂悖,不过以他的地位,就算是在皇宫禁苑里面说,又有何人敢将他怎样?
唐仁贴着老师王闿运也背靠着书架坐下,望向院外,像是无意随口说道:“我刚从甘泉宫回来,听说朝廷准备让太子监国,我有一些猜测,只不过拿不准。”
王闿运将葫芦举起又倒了几口酒,淡淡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唐仁便将自己在太子居处的想法非常完备的说出来了,没有一丝隐瞒,王闿运听完点点头:“你猜的倒是有点道理,当今的这位野望不小,自从数十年前借口灭了南诏之后,因为惮于几国联合才暂时休整,这几年厉兵秣马,兴振武备自然是有所图谋。只不过咱们当今的这位圣上心机渊深,他的想法恐怕不止那么简单。另外我听天机宫的消息,数月前有一名叫寇谦之的术士突然出现,似乎是鬼谷传人。”
唐仁是心思玲珑之人,一听道老师这么旁敲侧击,佐证之下,事情的轮廓也越发清楚了,只是想的越多,唐仁越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看来长安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只不过听到“天机宫”这几个字,唐仁眼角微微眨了一下。
王闿运以为唐仁没有听过天机宫,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道:“天机宫是最近数十年来窜起来的一个江湖势力,势力非常神秘庞大,渗透进了各国之间,他们有一项经营就是贩卖各国情报,一般消息都比较可信。”
王闿运缓慢站起身来,将酒葫芦又塞进唐仁的怀中,王闿运虽然年纪已经非常苍老,但是披下来的却是一头乌发,他双眼凝视着阁楼外,眼神收摄,一改刚才散漫的神情,一瞬间好似惊龙出海,气魄夺人,只不过坐在地上的唐仁却没有看见自己老师的凌厉神态。
“这些年虽然小战不息但是国战却无,当今的这位率先开启战端灭了南诏的宗庙社稷,南诏虽是小国,但是自从华胥国被那个疯子杀灭后,这片大地已经将近有五十年没有出现灭国的战事了,以后恐怕会有一段兵连祸结的日子。”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唐仁点点头,王闿运的背影在这个逼仄阁楼里显得有些凄凉,王闿运虽然在世人面前显得有些狂悖,但是正如他自己有一次在醉后所言“吾非狂,止狷介耳!”他平生行事实际还是儒家正统的那一套,要不然他也不会蜗居在这个京城阁楼中,可惜世人只见到了他热闹的一面。如今时局日乱,马上就会是一个纷争乱世,他所崇仰的儒学只会更加式微,唐仁心想,这个老师恐怕是在为了儒家道统而悲吧。
唐仁走后,天一阁又重归寂静。
天色阴暗了下来,慢慢竟然开始下起了小雨,春风料峭夹杂着丝丝春雨吹进天一阁的阁楼中,王闿运已然大醉,他颤颤巍巍地来到琴旁,盘膝坐下,将琴架在腿上,用手轻轻抚弄摩挲,闭眼侧耳作倾听状,须发张扬,似有杀伐之声铮铮而来。
大观帝师王闿运不解音律,但于所居天一阁内常备一把无弦琴,每在醉后,以手抚琴,以寄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