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色还没亮堂,长安城内的各色人等就已经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了,东西四市六坊里面的商户开始清点起了自己的货物,沿街的早点铺也早早的开门侍弄面点,外面漆黑一片,早点铺里点起油烛,在黑暗里像是一个安静的望塔,店铺里面人影晃动,蒸笼上不断的飘出白气。皇城内的一处宫殿,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人影繁多,或坐或走,这里面全是如今大观三省六部的朝堂大员,正在里面等待每天的朝会,这里是待漏院。
前几年的时候还没有这处宫殿,是后来唐宾鸿上奏兴建的,以体恤一些老臣等待上朝的幸苦,在此地可以略作休息。皇城外就是渭水,上架麟德桥,以前入夜麟德桥是落锁的,朝臣在破晓前就在桥前等待。当时唐宾鸿年纪轻轻就得到天子圣眷,超拔于九卿之间,位列首辅,可谓是年少得意,当时他和一群臣子在外等候,天边夜色未消,月光犹在,他萧萧然在渭水边缓步沉吟,在月下就仿佛是谪仙一般,众臣望之都纷纷被唐首辅的气概所折,就在那时唐宾鸿写下了一首《入朝渭堤步月》,一时广为传颂,被一干士子奉为佳话。诗云:“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天边的夜色慢慢被黎明熹微的晨光赶走,一群朝臣走出了待漏院,亦步亦趋的跟随唐宾鸿朝太极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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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沧浪亭,亭子四周环水,只有一条小径曲折连接岸边,路径旁有数堆假山堆砌,很是幽深。沧浪亭在唐仁所住风雨园的角落,平常少有人来,亭子中间放了一个蒲团,唐仁正盘坐在上面。清晨还有些清冷,四周水汽氤氲,但是这正好让唐仁的思绪进入到一种空明的境界,他开始照着《禅秘要法》上的口诀仔细修炼起来。
唐仁记起昨天遁禅说的步骤,开始时观想自己的额头去除皮肉显现白骨,刚开始唐仁的思绪还不是很能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白骨额头形象悬置于脑海中,慢慢的随着唐仁调息起自己的吐纳呼吸,渐渐身意合一,再想象那一块白骨正中方寸之地变为纯白,好像白雪一样,但是唐仁略微一动念想象白雪,那额头白雪就变得刺人眼目,唐仁刚才静下的心顿时又起了波澜,当然这不是真的光芒,只是想象中的痛苦,不过在识海里这种痛苦却和真的无二,心念被打断,不得已唐仁只好又从头开始观想。
先观额头白骨,然后再想着骨色变纯白,这个看似简单,但是不是局中人很难了解,观想难就难在心念要在动与不动之间,心要静,但也要活,就像门户的中枢,常转则无蠹,又好像飘流的浮木,随波逐流,但是永远不会沉沦。唐仁试了几次,慢慢成功了,然后开始观想整个身体变成白骨,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变成一片纯白,整个人就像一具骷髅悬于虚空,生死寂灭,六道轮回的气息开始出现在唐仁的意念白骨中。最后再观想整具白骨突然变成琉璃宝光之色,从寂灭到新生,唐仁竟然能从这具白骨中领悟出一丝枯荣的妙谛,这时那满室光照的琉璃宝光已经开始在唐仁的眉心识海胀溢,唐仁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观想的状态了,“啊”的一声,唐仁痛苦的闷哼一声,他已经到了极限,两道血迹顺着他的鼻子流了下来。他在艰难的忍耐,因为他知道熬过的时间越长,他的神魂所能受到的滋补也就越大。
一重重的宝光在唐仁的识海里肆虐,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只能感觉到一片汪洋般的光芒,现在他还没有晕倒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在硬撑着,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天赋可能不是绝佳,但是唐仁想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退却,虽然这些年他在京师浪荡,时常作北里之游,但是他心里不是一个有胭脂气、愿意认输的人,相反在他的风流之下,他的内心还有点狠厉,这股狠劲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都是如此。
就在唐仁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般,他的耳边响起一阵经文,好似洪吕大钟响彻在耳边,梵音阵阵:“佛说诸法,无来无去;一切性相,皆亦空寂,诸佛如来,是解脱身;解脱身者,则是真如;真如法中,无见无得。”
恍惚一声,好似琉璃玉碎,唐仁突然识海复明,心中出现了一双法眼,洞彻幽冥,只见漫天琉璃宝光之中有一金佛色如紫金,不动如山,西向结跏趺坐,正是西方无量寿佛。唐仁看着金佛,识海中慢慢恢复了意识,刚才那股刺目的金光现在反而变得很舒服,就好像是琼浆玉液一样开始滋补神魂,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婴儿时还在母亲的腹中一般温暖安全。唐仁知道自己熬过了最为艰险的关头,现在只剩水磨工夫了,回想自己刚才的修行,从白骨的死气到琉璃的生气,再到见虚无空中出现金佛,一切生机都被带动的活泼了起来,造化神奇真的让人惊叹。同时唐仁也不得不感慨,佛门里面真的有高人。说起这个,唐仁又想起了昨天夜里看到父亲留给他的档案,这上面的内容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一些是连他都不曾怀疑的,真是世事难料。
禅观了一个多时辰,唐仁感觉自己的感知变得更加细腻了,风吹水流之声似乎都比以往更加清晰,但是唐仁也没有一直沉溺在这种状态中,毕竟过犹不及。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他起身又站了一会浑圆桩,直到浑身开始透出汗迹才休息。站浑圆桩是唐仁每天必做的早课,这个桩功还是唐仁向苏翳槐请教,求他教给自己的,毕竟苏翳槐的叔父就是当朝太尉苏珽,都督中外诸军事,一些炼体基本功,苏家怎么差得了?
等到站完了浑圆桩,唐仁从沧浪亭走出,来到风雨园的居所两槐庄,一排房舍前面是一块数丈的空地,空地里只种了两棵老槐,其中一棵下面有一口青石水井,唐仁麻利地走到井边,脱下上衣,露出遒劲有力的年轻男性躯体,因为唐仁常年站桩的缘故,肌肉线条非常流畅。唐仁直接从井中打出一桶水,然后从头浇下,哗啦一声,唐仁感觉一身的疲劳都烟消云散。
正在享受之际,突然一道白影忽地一声朝唐仁撞来,唐仁虽然精神敏锐了很多,但是来者速度太快,躲闪不及,哎呀一声,直接被撞翻在地上,只见一条身长有七尺的白色大狗正在围着唐仁不断游走,并且不时的嗷嗷叫两声,尾巴不住的摇动,唐仁看到是“小念头”,也哈哈一笑,撑起上半身趴在白狗的身上,不停地用手抚摸大狗的身体,大狗昂着头呜呜地低鸣,显得很是受用。
“你是饿了吧?”唐仁一拍大狗的屁股,站起身,然后朝一件小舍走去,准备给小念头喂食,话说五六年前唐君回来时给唐仁带了一份礼物就是这个家伙,当时它一身白色的绒毛,双睛赤红,脖颈圈一丛亮色,头上还有一个小犄角,犹如雄师一般,据唐君说此犬是鬼面獒,好像是从墓地带出来的,是什么镇墓兽,品种颇为稀有,唐仁一看就喜欢的不得了,管他是哪里来的呢,先养起来再说,当时看它还小唐仁便常常将它抱在怀里喂食牛乳,便取名小念头,有小巧怜爱之意,没想到几年过去小念头已经长得有一人大了,身躯渐渐长成,唐仁已经可以在它的身上骑乘,但同时它也越来越不像一只“纯粹”的狗了,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整合起来颇有些怪异,小念头的饭量也与日俱增,现在每顿都能吃一个小牛犊,还好是当朝首辅家的爱宠,不然一般人家还真被它吃穷了。
唐仁靠在门扉上,剥着府里的柑橘,不时地塞一瓣进嘴里,津津有味地看着小念头正在地上埋头吭吭哧哧地吃,不知道为啥,唐仁每次看小念头进食总感觉很有食欲。
看着看着突然严敬跑进来了,边跑边喊:“二公子,宫里太子刚才派人过来了,喊你进甘泉宫一叙呢”,唐仁回头一看严敬这小子跑得面红脖子粗的,便应了一声知道了。风雨园平时里面基本上没有什么下人走动,这是唐仁自己要求的,唐仁住所的一些名字如“风雨园”、“沧浪亭”、“两槐庄”,都是唐仁小时候自己取的,唐仁从小就仰慕那些江湖志士仗剑走天涯的豪情,在看了几本武侠、神怪小说之后,唐仁的中二之火便开始熊熊燃烧,但是父命难违,既不能仗三尺剑啸傲江湖,便退而求其次,先给自己的住宅取了一些古典雅趣的名字过过大侠瘾。并且在这风雨园内也不准过多的下人来打扰他的“清修”,对于这些唐宾鸿一向都随他。
太子李甫清突然召见他恐怕不是叙谈这么简单,按照礼法太子不得与朝廷重臣结党,所以一般太子与臣下交往都很谨慎,不过唐仁一介散职,以前又是太子伴读,所以他们两的关系倒也一直在明面上保持,只不过太子很少让下人来唐府直接喊人的,毕竟这是首辅唐宾鸿的住处,这次倒是个例外。
唐仁一边想着一边喊丫鬟取衣服换上,一边问严敬那边人有没有说什么事,严敬回说没有,那边只说让您去甘泉宫一叙,别的我也没问。唐仁点点头,又让丫鬟去喊上张老准备赶马车直奔皇城,严敬在旁说道:“公子不用了,门外那些人在等你,马车还在,说是让您直接上车即可,不必带扈从。”唐仁听言连忙赶到门口,只见几个太子近卫拥着一辆车正在石狮旁等待,唐仁也不废话直接上车,太子身边的这些近侍也认识唐仁,等到唐仁上车后立马就走,动如雷霆。
现在太子没有居外府,而是在东宫长住,进了皇城,宫廷近卫自然认识太子车架,一路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