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山·朝阳陵——
仪仗队自山脚起始,车马如龙,王室车辇今日不着明黄,改着淡雅素色,一切从简停于山麓,九百台阶自此处戛然而止,素白的陵墓坐落山中,周围白纱幡随风而动,日头常晌午有些热,犠牲粢盛,素绵玉帛摆于陵墓前,头顶举伞之人随着周帝缓缓上前,其余人立于陵墓前的数级台阶下,随着祭司的咿呀咿呀的梵唱跪在地上叩首,周帝立在先王后的陵墓前看着那个雕刻细腻的萧字,五味杂陈,眼底不知是各种情绪。
作为谋逆的先王后,此次拜祭本可不来,可偏偏即墨渊生死不明,作为他生母的先王后祭日又近在眉睫,周帝若是不做些什么,怕是会明晃晃落个狡兔死走狗烹,功高盖主诛杀其命的名头。
手中的三株清香燃起,随风而去缭绕着墓碑不止,生前的萧琼玉清风朗月与世无争,本受尽即墨宣的喜爱,两人夫妻恩爱,然她偏偏生于萧氏王族,他又偏偏黄袍加身推翻了萧氏成为新主,天壑已深,三支清香祭她的温柔隐忍,不争不抢,倾倒半碗薄酒,愿她来世生于安稳,无忧一生。
银甲的士兵缓缓自周围站出一步,俯首叩拜,众大臣随周帝一同拜祭,祈愿即墨渊平安归来,再度护卫秦周边疆。
白绫中风影阵阵,墨色的发丝卷入白绫边缘的流苏,根根分明随风而动,一袭玄衣染着深色缓缓靠近,远远的瞧见那步履蹒跚的挺拔身影,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都死死盯着,微微凌乱的发冠露出一角,飞鹰翅羽似染着漠北皎然如新的月光,乌发与玄衣相融,玄衣与身侧一片雪白交叠,停驻片刻后一只素白的手握住白绫的流苏,意图撩开,两片白绫随着忽然猛烈的风呼啦啦吹开,所有人皆吊到了嗓子眼的心突然沉寂下来,闷声不响。
玄衣男子立在那儿,离周帝不远不近,目光冷冽眉宇落霜,扫过台阶下的臣子,所过之处寒意涔涔,寒甲军的苍鹰踏狼图腾自他的衣摆晃动,此人是谁不言而喻。
离王即墨渊,那个保疆卫土十三载的寒甲军统帅,那个先王后的独子,不受周帝宠爱的萧氏一族后裔。离都十三载,沉默寡言的少年变成肃杀无情的统帅,他是所有殿下中最像周帝的,此刻正立在台阶上,踏着白绫,直视他们,在场的人无不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即墨渊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那股如修罗般的气质还是让他们不敢言语,这里的人大多没见过即墨渊,而此刻他们无不记住了这张脸。
即墨尘在一旁扶着他,即墨铮是第二个到他的面前的,即墨长紧随其后,轻唤一句二弟让众人清醒过来连声拜见离王,周帝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此刻也不顾什么章程的感激先王后庇佑,走上前关怀道:“可有受伤?”
“小伤而已,谢父王关怀……”
即墨渊恭恭敬敬朝着周帝行礼,方才面对着大臣的气场消失殆尽,此后更是一个目光都没给台阶下的人。周帝扶起即墨渊,看他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目光带着几丝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忙叫来了医丞,也不顾拜祭章程,前往伞下歇息,即墨尘唤来了随身医官为他上药,其间周帝就在一旁,即墨尘递过一大清早收到的求救信,上头字迹模糊依稀辨认王后陵几字,替即墨渊解释道:“父王,兄长遭人追杀才被迫躲入筠山,本想着与先王后死于一处,好不容易利用儿臣派出的雁传来书信,让人奇怪的是,本该当日归来的雁竟是耽搁了好几日,也不知去了哪里,今才收到,儿臣心忧兄长安危这才带着巡防营寻人,耽搁了祭祀,还望父王恕罪……”
“无妨,平安无事便好。”
“儿臣有愧,高估了自己,擅自离开寒甲军,遇此劫难也是自作自受,让父王担忧亦是不孝,以后定小心谨慎,以免被奸人所害仍不自知……至于那寒甲军的统帅,实在是受之有愧,不如父王另找能人,也可安了一些不平者的心……”
即墨渊说罢扫过周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朝臣,仅仅一瞬收起眼神,竟是含着几丝委屈和担忧,周帝冷哼一声站起身:“放心吧,本王定会找出刺客,还一个公道!”
“谢父王!”
即墨渊语调上扬似乎是安了心,复而望着萧琼玉的陵墓出神:“此次劫后余生也是亏了母亲的庇佑,与父王的慈爱,可否许儿臣替母亲上一柱清香已尽孝道?”
“准了,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欲扶着即墨渊,后者抬头示意,一直伫立即墨渊身侧的即墨尘会意,立即抢先一步扶起即墨渊道:“父王,儿臣方才寻到六哥时答应要答谢先王后,可否让儿臣一同前往,也好还了诺。”
“准了便是!”
得到许可,即墨渊转过身的刹那,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什么委屈欣喜烟消云散,眼底是恨意不加掩饰,就连周身气场都是如撕扯长风的苍鹰,手掌紧紧拽着即墨尘的手,一步一踏两人缓缓穿过满朝文武大臣朝着先王后的陵墓而去,所过之处朝臣叩拜声音恭敬,而寒意则爬满他们的脊背,丝丝入扣压过微热的熏风吹落冷汗,再不敢抬头。
俯首取了三支清香,烛火一燃稳稳当当插于香灰之上,即墨尘不加打扰,直到即墨渊递来才接过,俯身三叩首。
母亲,渊儿回来了……
即墨铮盯着他的背影皱起了眉头,面上维持笑意的缓缓上前扶着另一侧道:“六弟平安回来便好,不然可教七弟担心坏了。”
“二哥就不担心吗?”
即墨渊突然抬头,看似疑惑的神情让即墨铮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不减:“自然是担心的,哪像阿珏,这么重要的场合愣是没见到他人,也不知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也就仗着大家伙都宠着他,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远在五十弦毫不知情的即墨珏打个喷嚏,犯了忌讳被秦姜推推搡搡丢出厨房,即墨珏眼睁睁看着厨房门被紧紧关上,摸摸鼻子暗自骂了一句谁在骂自己,真是可恶之极!远在筠山朝阳陵的即墨铮也打了个喷嚏,正疑惑间那边即墨尘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即墨渊则对他转移话题了无兴趣,即墨珏在哪里他清清楚楚,一个爱玩乐的孩子罢了。
“二哥说的是。”
即墨渊面不改色的倾撒祭酒,酒水溅在衣袍边角,晕开一点深色。
天边飘来一朵乌云,耳畔似有滚滚雷声透风而来,即墨渊抬头闭上眼睛,阳光暖意去后唯有凉风阵阵。风鼓起衣袖扬起长发,滤不过眼底的阴霾雾霭,微微展开双臂握住一缕,困在掌心凉意透骨。
离巢燕已归,雨水将下不下,拢着整个筠山天昏地暗,而站在陵墓前的玄衣男子似乎被沉沉雾霭隔离,虽着玄衣却周身沐光,那被乌云挤压至一处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的头顶,鹰羽发冠熠熠闪光,一回头光芒粲然。
司天鉴的大祭司面具下的眼睛颤动,即墨渊有天子之命,正欲细细卜算,台阶上的即墨渊突然趔趄几步拉过了即墨尘,二人紧靠着后退几步,那透过云层落下的光辉便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铺着的绣龙绸缎上,龙身针脚丝丝灿金,鳞片怒张龙爪锋芒栩栩如生,方才的画面就如同是即墨渊无意间挡在了二者之间,此刻望龙,似有沐光腾飞之势。
“王上,此乃大吉,天佑秦周啊!”
台阶下有文臣率先开口,赢得一片赞同,也就盖过了方才即墨渊霞光普照之景,周帝微微点头,眼底露出几分欣然。唯有擅长卜算推演的大祭司沉默不语,即墨渊看似无意实际有意的躲避让他格外在意,此人虽有王相,但却是个孤苦的命格,天子之命正紫微,周身寂寥孑孑,正所谓有得必有失。
——五十弦·巽字一号房——
翻看近些日子的账册,不能说富贵逼人,也能在帝都站稳脚跟,苑青满意的晃着腿,咬着笔杆铺开宣纸,准备再画些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窗户传来了吱嘎一声,心情愉悦的苑青立即如心头压了块石头,憋得慌。
筠山那场祭祀,那场暴风雨,可谓是让这原嫡出的六殿下即墨渊出尽了风头,却巧妙掩去锋芒上演一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还真是王族的悲哀!
“六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语气中含着戏谑让即墨渊动作一滞,捏紧了手中的布包,脚步如飞停留苑青身侧,将布包放在一侧,随意取了书册看起来,苑青为他挑选的书册虽说比不上兵书有趣,但胜在新奇多样,微微涉猎还是挺有意思的,显然也是废了不少的心思。
苑青托着下巴看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率先打破沉寂:“离王殿下既然都已光明正大重归王都了,不去住新修缮的离王府,来这儿做什么,我们五十弦地方小,主子又奇奇怪怪不明善恶,塞不下您这尊大龙!”
手中的笔涂涂抹抹,图纸上跃然一只王八龟,在王八头上画上飞鹰发冠便是即墨渊,后者将一个纸包递过去,苑青拿到手便嗅到甜丝丝的味道,打开一看是糖葫芦,狐疑的瞅着即墨渊。后者故意瞥开眼神不与她对视,小时候即墨尘心情不佳之时,即墨渊便偷偷出宫买糖葫芦给他吃,每次都能把他哄得眉开眼笑,便如法炮制也买了糖葫芦想哄哄苑青,毕竟那天跟踪是他欠妥。
复而又将先前的布包扔在案几上,沉重的力道将案几上的砚台都震得发颤,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苑青竖起耳朵立即听得出那是什么东西,打开布包差点被明晃晃的金色闪瞎了眼,足斤足两的金锭子就摆在自己眼前,暗沉的色泽一看就是含金足量的上等品质。苑青捏起一块金子咬了咬,手指抚着微微凹陷的牙印,扭头瞅着气定神闲坐在一侧涉猎书册的即墨渊。
一片真心实意当成驴肝肺,还想用钱摆平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
注意到苑青目光的即墨渊疑惑抬头,只见那抱着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的奸商正一脸幽怨的瞪着自己,越瞪越起劲儿!
虽不明所以,还是不甘示弱瞪了回去,凛冽寒目瞪得苑青心里莫名涌起委屈,明明受欺负的是自己,居然还要被瞪,简直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于是瞪得愈加凶狠!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他们两人怕是要被对方万箭攒心,死无葬身之地。
苑青:有本事瞪我,信不信等我回去就把你写得凄凄惨惨哭爹喊娘惨无人道,主管扣我工资都不能阻止我!
即墨渊:此人看上去有些不对劲,莫非是嫌弃金子不够,看来得再去阿尘那里一趟,把三万两黄金拿回来才行。
苑青:一个大男人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兮兮弱女子,不要脸!
即墨渊:此女甚是贪得无厌,欺我身边无人妄想狮子大开口,没门!
“小姐,陆公子……”
白芍端着一叠账本推门而入,二人从互瞪气场中尚未脱离,扭头齐刷刷瞪向了白芍,吓得人家小姑娘当场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
苑青与即墨渊对视一眼,怨念未消,气势尤在,同时撂下一句:有病——
“离王殿下回都如此大张旗鼓,已人尽皆知,怎么到五十弦还偷偷摸摸,莫非是您金枝玉叶看不起这儿本是风月场所?”
苑青咬了一口糖葫芦,塞满了腮帮子还忍不住出口呛他,呛死他得了!即墨渊倒是满不在乎的合上书卷,难得露出个温柔的眼神望着窗外碧波浩荡的白鹭泽,那儿正跃起一只白鹭鸶,迎风啸鸣一声,雪色柔软如一片云,温柔缱绻似他的红颜知己:“筠山出现,那是本王一朋友提出的主意……”
“那要我仿冒笔记作甚?”
“因为此信并非出自本王之手,自然不能让本王写。”即墨渊缓缓回过头,正视着苑青道,在筠山时,即墨尘说到雁书被劫一事虽未明指,却让周遭的人埋下怀疑的种子。谋害皇子此等行径无论是谁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说,让他们相互怀疑牵制。
苑青不是傻子,思忖后便明白:“倘若王上未去筠山,你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了。”
“不会。”即墨渊平静而肯定。
苑青侧过身子接着道:“那便是韫王告诉你的,不然你怎么回都就找他,说实在的你这个弟弟还真是不错,不像那个烨王。”
“怎么说?”烨王这个称呼一出,即墨渊目光一动,正色起来。
“你不是要我盯着街上来往的人嘛,我这几天一直有留意,寻你的人不少,巡防营光明正大的寻,冷静有序,寒甲军因大多数人不熟悉帝都而有些着急忙慌,且大多数人因初到帝都无亲无故,身上穿着离地服饰很好辨认,最后一类,身着常服偷摸跟随前者,我派人跟踪了,是烨王府。”
即墨渊似乎早有预料,并无多大的反应,苑青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阳光半洒于书架,光影交错遮掩即墨渊半脸,书册微微挡着一线光芒,冷目似掩于长睫下的灰色琉璃,看得苑青脑补十万字,作为颜控的她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他,果然颜狗的世界里没有是非善恶,说好的要好好教训他呢!
二百五,你没出息!
三下五除二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又从纸袋中取出一串:“一字一百两!”
即墨渊点头,再看苑青,脸上佯怒眉梢眼角得意洋洋,就连藏在桌下的脚尖都晃荡起来,看来是哄好了,这个奸商也不是很难哄嘛!
脸上缓缓爬上笑意,在即墨渊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已经渐渐习惯了她的直白坦率,除了爱钱,她还是挺可爱的。
“苑青。”
“说。”
“明日将所有钱一次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