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江城内,已过子时,阡陌皆寂,灯火晦暗,只有时不时绵长的打更声穿街过巷。
大街一头连着唯一的两扇青铜城门,另一头则是片碧瓦朱檐,层楼叠榭。一众灯火已歇的屋子簇着座通明的大屋,朱门紧闭,只剩一边各一尊含珠石狮,模样威风,栩栩如生。星移月转,皎洁月光抛在府匾上,金边朱底,赫赫然从左往右,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大字,神妖鬼怪,左下角还有个细小金漆印鉴,看不太清,不甚明了。
弗一入府,先见一片空地,此刻筵席大摆,灯火铺张,一桌十人,九桌还多一桌,不算上旁边游弋巡逻的家丁,与宴的也有百人。
“砰!”突然一声瓷器碎裂声响起,席中众人放眼望去,席首之人清清嗓子,站了起来,抱拳一圈,“在座各位,不论先后浅薄,都是沙某的兄弟,今天能来,便是看得上我沙某,等这事揭过,诸位若有什么用得到沙某的地方,尽可放言!”赢得一片喝彩,沙三兵面带傲然,把住酒坛口,仰脖痛饮起来。
左首边一个光头褴褛汉子拍桌而起,好似等不及附和,神色激动,唾沫横飞,“今天来的哪个不是名震一时的练家好手,这个狗屁不通的李人圣,莫说只是来一个,便是十个,百个,也是让他们直着进来,横着出去!”一人应和,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表态,眼神凶恶,好似这个未来之人,是自己的生死仇敌一般。
“好!”沙三兵饮得腰粗的酒坛见底,大喝一声,一掌拍在一边坛壁,夸啦一声,另一边被震得粉碎,挨掌的这边却是丝毫无损。又是满堂喝彩。“吃好吃好。”众人听得落座。
众人酣饮至兴起,几人在起哄中拔剑起舞,一招一式,看得出深厚功夫。“啊!”一人惊叫响起,饮得旁人侧目,又是接连几声惊叫,沙三兵眉头蹙起,飞步走近,拂手掌风拨开身前几人,站定凝视,白瓷酒杯中黄酒浑浊,却有几条白色细线横竖搭成个死字。
心有灵犀,沙三兵扭颈望向左边墙头,一袭黑影傲立,身形颀长,看不清模样。沙三兵冷哼一声,两指捏住酒杯,激射出去。黑影动也不动,酒杯离着面门还有一寸,戛然而止,杯身一转,顺着原路打回。“好大的狗胆!”沙三兵还没动身,身边一人怒吼爆起,迅烈刀风斩出,却见此人胸口炸开一朵血花,闷哼一声,半空中坠落下来,抽抽几下,没了动静。
众人一见这般,江湖中人凶性不减,个个拿刀拿剑,喊叫着腾空杀来。黑影不见腿摆,身形左带,扯起一片残影,众人扑了个空,还不等再出一招,黑影怀中长剑锵然出鞘,竟比月光更皎洁,比寒霜更慑人。
剑出,剑收,便只是一杯酒的功夫,立在墙头的众人身形晃荡一阵,倒了下去。
“李人圣!让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沙三兵接过三名家丁合力捧上的金把银身大刀,一拍酒桌,飞起三个酒杯,连点三步,大刀当头劈下,正是沙三兵赖以成名的一招,“如来低头”。
长剑再出鞘,露出的半截刀身格住大刀,腕子一转,剑锋顺着刀口,滑向沙三兵喉头。沙三兵脸色大变,便欲抽刀,怎料分毫不动,万般无奈,撒手弃刀,身形几转,落回地上。
沙三兵还要再起,抬头却见李人圣飘然自墙头落下,剑光几度明灭,又是几枚人头抛飞。这短短不过一炷香功夫,便有二十几人身首异处,剩下的人无不胆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在沙三兵身后。
结果这几人后,李人圣却停下手来,抱剑在怀,仰首观星。“师傅,师傅,等等我。”外边传来一声大叫,紧着两扇朱门轰然倒下,砸在地上,石土飞扬,龟裂一片。一个两丈高的庞然大汉迈着大步走进,把拎在手里的布袋扔飞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李人圣两人中间。
“神妖鬼怪,今夜便算齐了。”李人圣一见布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伸指一削,布袋解开,赫然三枚项上血迹尤未干涸的人头,眼口大张,死状恐怖。“大哥!三弟!四弟!”沙三兵痛呼出声,双目赤红,抢过边上人手中长枪,直搠送出,还在出招,突然扬手,宽大袖袍中激射大片弹丸,铺天盖地,左闪不是,右避也不是。沙三兵眼中露出奸计得逞的诡笑,却见李人圣使剑在前,人跟在后,腾身而起,剑刃晃荡,清出一条道来,剑锋直指沙三兵喉头而去。
沙三兵踉跄后退,抓过边上人,抛了过去,李人圣使剑下劈,顿成两半。后面跟进来的大汉,对这边的喊打喊杀置若罔闻,席地坐下,大吃大喝起来。一行人将其团团围住,却没一人出手,终是忍耐不住,一人挥鞭抽来,“啪!”,抽打在大汉后颈,声音虽响,打到的地方却仍是古铜一片,不见半点淡红。大汉好似蚊子咬一般,这席吃完,起身缓缓走向另一席。这行人都是江湖上叫的出名号的人,这般被人无视,心再大,也是不禁心生恼怒,纷纷挥动刀剑,叫嚣着杀来。“别吵我!”大汉不满的嘟嚷一声,两手把住酒桌边,抄起来,随手一扫。这酒桌不若寻常人家,用料乃是天下间至沉至重的玄武石,只这一方,便是千钧,纵是天生神力,也要十人,才能勉强抬起。大汉这一扫,中招之人骨断身裂,直接被拍成肉饼。
大汉这边惨状引得沙三兵脸色一变再变,倒是李人圣未曾侧颈,掐指一算,嘟嚷道:“时间到了,圣人出世了。”剑光一闪,沙三兵袖里藏着的杀着还没使出,瞪大眼睛,双膝一软,直直跪倒下去,接着身子也扑倒在地,不见血迹。
李人圣无视周遭散乱的余下几十人,腾身而起,朝着东面,顺着一颗星辰下落的轨迹飞去。“师傅,等等我!”大汉把头伸进酒坛里,饮了个痛快,面色酡红,摇晃着身体,肩头在前,撞碎东边花藤墙面,大步跟了上去。
东边临海,周遭村庄都是以打鱼为生计,近来连日恶浪大作,便是浅滩捕鱼,也有不少舟毁人亡,是故多人都为此发愁。
三鱼村便是这么一个村庄,在海边数以百计的村庄群落中实不起眼,只是略有秘技,可以捕猎深海中的三种鱼类,便也有点名气。一间茅草顶的小屋前,陈平靠门站着,不时回头看向屋内,唉声叹气。“不行了,不行了。”一个年老稳婆慌张走了出来,“不行了,大小只能保一个!”陈平一听这话,想着这饥荒时候,婴儿吃的精细,多半养活不了,日后逃难,也是个累赘,不消片刻,让稳婆保大的,稳婆转身走了进去。
又等了一会,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响起,稳婆怀里抱着个婴儿走了出来,一脸喜色,“恭喜添丁了。”陈平一见不喜,反而面带悲伤,问道:“我娘子呢?”稳婆嗫嚅不语,陈平看也不看婴儿一眼,扒开稳婆,踉跄走了进去,却见娘子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嘴角带着一抹浅笑,陈平把娘子拢在怀里,神色悲戚,痛哭出声。
李人圣身形一起一落,便是千步,抬头一看,眉头拧结,穹顶下本是坠落的星辰,一阵耀光,分成两颗,一颗反过头,往西激射,另一颗却是黯淡许多,速度也慢了下来,仍往东射去。“缘尽泰然,缘散释然。莫非我真的和这千年圣人无缘?”李人圣一声喟叹,身形顿止,等到身后脚步声隆隆,抬手拦住,让大汉继续往东去,寻找圣人转世,自己则是掉转身子,一拂袖袍,腾身往西去了。
大汉一阵狂奔,虽然是吃饱而动,此刻却又是饥肠辘辘,拍拍肚子,撇撇嘴,两掌一拍边上果树,数不尽的鲜红果子掉落下来,大把抓食起来。吃完一棵,又去拍另一棵,大汉吃了有十多棵,这才勉强觉得有些饱意,觉得师傅好像交代给了自己什么事,挠挠脑袋,困意袭来,拔起一棵果树,横在道上充当枕头,沾枕即眠。
三鱼村那边,陈平拿三条晒制好的咸鱼打发走了稳婆,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百感交集。陈平还在想着新死不久的娘子,悲从中来,滴落几滴浊泪,婴儿面色白里透红,白白胖胖,抬手就去摸陈平脸颊。陈平紧忙敛回眼泪,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走到边上小屋,托边上王嫂帮忙照看,拿草席裹起娘子尸首,往离海的方向走了些地方,刨了几尺深的土坑,放进填土,再拿几条咸鱼搭上点海带,和村上一户有几只瘦羊的人家换了盆羊奶,回到屋里,架火煮沸,等冷了下来,拿叶子沾沾,一些一些地送入婴儿口中。
看着怀里婴儿不倦地啜吸,陈平心头的悲伤也冲淡了些,但一想这点羊奶,也不够吃几天,等食完用尽,又不知该怎么办了,一想到这,陈平又是叹了一声。“你生来就是为了吃苦,就叫你陈吃苦,不好,还是要苦中作乐,就叫陈乐苦吧。”婴儿好似通了陈平的心意,咧嘴笑了起来,撒开手脚,浑不似刚出生的婴儿。
乌飞兔走,转瞬旬月,汪洋风浪不止,周遭村庄再无生计,举家逃荒,陈平也是带着陈乐苦,赶上了逃难的大潮。
东面临海,往腹地走,却是崇山峻岭,瘴气横行,猛兽出没,可以说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但好过呆在三鱼村,十死无生。
陈平随着大多数人,顺着大路前行,把陈乐苦缚在背后,不时回望。“真奇怪,这一路上但见果树,却没果子!”身前一人偏过头对身边人低声道,那人无力地点点头,又走了几步,终是气力不济,俯首栽倒,刚和他说话的那人,只是望了一眼,又继续前行。陈平快走几步,把这人抱起放在膝上,四下望了望,见没人关注这边,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面饼,掰下一点,又解下腰间的水袋,倒出点羊奶,和着送入这人嘴里。吃完这点,这人才缓缓醒来,陈平见醒了,把他平放在地上,又掰下点面饼,塞在这人手里,转身走了。
一行人从鱼肚泛白走到月上半空,但路深难行,也不过走了十里不到,此刻又正巧落雨,幸好路边有座荒芜的佛祠,草荒花凄,断壁残垣。
等到陈平进到佛祠,里边已经坐满了人,一拨一拨,分成三派人。自己刚救的那人,和一行人坐在正对佛像的地方,那人正贴耳对着好似老大的一人耳语,弗一说完,那老大就直起身子,大步走来。陈平知道不妙,掉头要走,两边斜插出两人,死死把住门口,一把将陈平推搡倒地。
“小子,听说你有点吃的,还藏着掖着!”老大一把揪住陈平领口,稍一用力,撕拉一声,扯下胸口大半片,几个面饼掉了下来,引得周边人一阵侧目。“哇哇哇。”陈乐苦突然哭了起来,陈平还来不及说话,那老大又是一拳捣在小腹,让陈平一阵干呕。老大捡起几个面饼,得意洋洋地揣进怀里,坐回原先地方。陈平还没来得及顺气,另一拨人又走出一人,伸手在自己怀里掏摸,夹着两条咸鱼,志得意满地坐了回去。第三拨人这才走出一人,伸手就要解下陈平腰间水袋,“不行啊!”这是陈乐苦唯一的口粮,陈平本能地就伸手阻拦,惹得那人气恼,别人拿你面饼咸鱼任拿,我拿你水袋你就要抢,一拳就打在陈平左眼窝,紫了一片,摔倒在地,腰间水袋还是给抢了过去。“求求你了,这是我儿子的口粮。”陈平顾不得身上疼痛,爬到这人脚边,扯住裤腿,苦苦哀求。“滚一边去!”这人一脚踢翻陈平,坐了回去。
“哇哇哇!”陈乐苦的哭声越发响亮,陈平心境也越发悲戚,丧妻之痛,离乡之苦,一时齐齐涌上心头,把陈乐苦抱在怀里,两行浊泪滑下,望见边上一根掉漆的朱柱,就要撞柱自裁。“砰!”金光暗淡的佛像从座上飞出,栽倒压死一片,佛祠中顿时一片慌乱,没死的众人就要夺路而逃,陈平有伤在身,被挤在人潮中,一个不慎,仰面倒地,死死把陈乐苦抱在胸口,侧过身子,也不知被踩踏了多少脚。
一道二丈黑影窜出,拿住千钧佛像,挥扫乱打,“你们这群小人,别人给你吃的,你们以怨报德,夸虎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又把几个砸成肉饼,抛飞佛像,看着陈平俯首躺倒,背部起伏,还有气息,抓小鸡般把陈平提了起来。
但见陈平气息微弱,时有时无,勉强挣扎着撑开眼皮,再没力气,撒开了手,怀里的陈乐苦掉落,夸虎忙不迭伸手接住,人有两丈高,巴掌都有两尺,还肉嘟嘟,陈乐苦掉下也没什么大碍。夸虎凑近去看,陈平已然绝了气息,瘪瘪嘴,把陈平放到一边,又听着陈乐苦哇哇哭了起来,急的抓耳搔腮,忽然想起那个装着羊奶的水袋,寻摸一阵,在一具尸体下找到,揭开盖子,就往陈乐苦嘴里猛灌,“咳咳。”陈乐苦咳嗽几声,给羊奶呛到,倒给天不怕地不怕的夸虎吓得不轻,看着陈乐苦咳嗽过了,露出笑脸,这才五官挤在一起,嘿嘿傻笑。
哄的陈乐苦酣睡入眠,夸虎又扒下几人衣衫,层层叠叠垒在一起,再放陈乐苦放在上边,两边衣衫再盖上去。安置妥当,外边还在落雨,仍是星月稀疏,夸虎出了佛祠,过了一会却又转了回来,怀里抱着堆青涩果子。
吃得果子尽了,夸虎懒腰伸展,大手竟然够得到佛祠屋顶,随地一躺,沉睡过去,鼾声好似乍起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