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在医院的楼梯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一刻,他的腿都是软的。他看到了李林的眼神,那眼神恨不能一口把他吞掉。回过头去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了李林。虽然,李林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了下来,但他仍然感受到了那份潜在的危险。
老孟一脚高、一脚低,像喝醉酒似的走回到家里。关上门,他倚着门缓缓地坐到了地上。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头一歪,就晕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老孟醒了过来。周围漆黑一片,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打开了灯。强光的刺激一下子让他怔在那里,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回想着在医院里发生的那一幕,仍然浑身冒着冷汗。医院他是不能去了,但又放心不下儿子。他爬起来,走到桌子前,找出了日记本。日记本里写满了留给儿子的话,现在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手里。
他坐在灯下,拿起笔,又一次开始了对儿子的倾诉。
儿子,我亲爱的儿子,你受伤住进了医院。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受到的最大的伤害。以前,你也住过两次医院,可那都是小病小灾,打几针,输了液就好了。这次,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爸爸却不能守护在你的身边,只能像陌生人似的悄悄地看你一眼。
儿子,你瘦了,爸爸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有人用刀扎在我的心上。
爸爸这辈子就是为你而活的,现在爸爸成了逃亡的罪人,虽然天天都能看到你,却不能走近你,更不能与你相认。哪怕能让爸爸伸出手,摸一摸你的脸,爸爸都是幸福的。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因为爸爸是个坏人,爸爸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现在,爸爸每天都在回忆着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儿子,你就要大学毕业了,踏入社会你就会明白很多。当你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真正懂得父亲的心思了。杨悦这孩子很不错,不知最近为什么看不到她了,你要好好待她,爸爸希望看到你们俩幸福。
老孟写了一气儿,后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走到窗前,慢慢拉开窗帘,有意无意地向外望着。看着人们行色匆匆的身影,老孟觉得恍若隔世。他迷醉又失落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忙拿过望远镜,当他用镜头把两个人拉近时,他发现,又是那两个便衣!两个人在楼下游荡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老孟僵硬地站在阳台上,虽然他也知道公安局的便衣在跟踪儿子,但没想到,儿子已经住院了,便衣仍会执著地盯守着。他的身上顿时出了一层虚汗,他似乎很累,累得气喘吁吁。
他慢慢地挪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这时他发现肚子有些疼。他用手捂着肚子,肚子却越来越疼。一会儿,他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这突然而至的疼痛,竟让他觉得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地上不知折腾了多久,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力气,仿佛力气已经被疼痛抽丝般地抽走了。
他用手按着肚子,那里仍然很疼。忽然,他有些想吐,就趔趄着进了洗手间,冲着马桶干呕一气,却并没有吐出什么来。
老孟意识到自己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坐在那里,一边不停地喘着,一边思考着以后的事情。
当老孟从医院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各种名目的检查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坐在医院外的路边,点上烟,慢慢地吸了起来。人流、车流在他的身边鱼一样地穿梭,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变得虚幻起来。
检查的结果还不能马上出来,医生只是嘱咐他等待医院的通知,但他还是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病得不轻。他不仅是肚子疼,浑身还没有一丝力气,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胡思乱想着,他就又一次想到了儿子。如果这时儿子在自己的身边该有多好啊!只要握住儿子的手,他就又有了力气,然后,冲着儿子淡然一笑:儿子,爸爸没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当他出现在一个小区的大门口时,他自己都蒙住了——这正是他的家,是他和儿子孟星居住的家。自从公安局把家封了,他就再没敢回来过。他抬头望着熟悉的大院,看着窗户里的点点灯光,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拍拍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等发现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时,他这才离开了。
三天以后,他又去了一趟医院。这天是结果出来的日子。
他拿着化验单找到了医生,医生看了眼单子,又看一眼他:你叫张一水?
他冲医生点点头。
有家属陪你来吗?
他摇了摇头。
医生在病历上写着什么:准备住院吧。
他吃惊地站起来,看着医生: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医生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明天住院时,让你家人来一趟。
他站了起来,紧张地望着医生,有些口吃地说:医生,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别的亲人,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跟我说吧。医生,我挺得住。
医生翻了翻手中的化验单说:那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确诊你患了肝癌晚期。
他直愣愣地看着医生,半天没有再说话。
医生没有去看他的脸,继续说下去:让你住院,也是希望你在有限的生命里得到很好的照顾,这话应该是对你的亲属说的。既然没有家人,我们也只能实话实说了。要早半年发现,情况可能还没有这么糟。
他虚弱地问道: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不好说,要看你的精神状态和体质情况,但保守估计,几个月、半年应该没有问题。
医生的话刚落音,他又坐回到医生面前,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他镇定地看着医生:医生,你确定没有搞错吧?
医生见惯不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叫张一水没错吧?
他点点头。
那就没有错。医生肯定地说。
他慢慢站起身,冲医生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然后就拿着化验单走了出去。
医生在他身后喊道:哎,你等一等,我把住院单给你开好,你明天就可以到住院部办手续了。
他转过头,冲医生弯了弯腰:不必了医生,谢谢你。
说完,他大步走下楼梯。
他站在医院门前,一时不知身处何方。他掏出烟,半天才打着火,点上,望着身边往来的人们,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迷茫中,他想到了儿子孟星,孟星正牢牢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变得冷静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不就是想让儿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吗?如今,自己是这样一个结果,从此,也许儿子再也不用为他而牵挂了。他藏来躲去的,仿佛也就是为了这一种结果。人在绝望的时候换一种心情,生活似乎也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缓缓站了起来。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眯起眼看着太阳,他只觉鼻子里一阵酸痒,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浑身上下舒服极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走到医院门口时,他才发现手里的化验单还被他死死地攥着,他几把撕碎了化验单,扔进路旁的垃圾筒里。然后,他很潇洒地走在大街上。现在,他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地躲着、藏着了,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一年多以前,他虽然变成了张一水,但并不能像张一水那样活着,人走在街上,可心里却像老鼠似的总是见不得半点儿阳光和热闹。而此时,走在街上的他正昂首阔步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他甚至还深深地吸了几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