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八月末的冀西,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的尾梢。秋老虎还没有过去,天气又异常干燥。
闷热的屋子里路远全身发燥,出了一身的汗,尽管坐了一天的车已经很累,他还是穿了一条短裤走到后院。摸着黑在黄瓜架下摘一根嫩黄瓜,用井水冲了一下,伴着一股清香咔嚓咔嚓的咬了起来。
此刻繁星满天,路远抬眼望去,星河灿烂,暗蓝色的天空深邃而幽远。牵牛花爬满在庭院里的栅栏上,在长夜里暗香浮动。
此时没有睡意的,还有远在京城韩大爷厢房里的燕子。
她用刚打上来的冷水浸湿毛巾,擦了一把脸。一个人坐在院子中的一张石凳上,韩大爷夫妇早已熄灯睡下。燕子,听了路远的提议没有和表哥他们住到磊子家,而是一个人留在韩大爷家里。
这样自己晚上算帐,点钱都方便些。路远已经和她说了,并不希望村里来的这些老乡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以免大伙回家之后传出各种流言。和大伙只说磊子是市场管理领导的侄子,所以才弄了这么一个地方。人家赚大头,自己赚小头。
现在需要的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闷头赚钱才是硬道理。
院子里的大榆树上,知了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燕子双手托腮,心里一阵烦躁。她想此时的路远应该已经在老王庄的家里入睡了,虽然分开只有一天,燕子的心却变得空落落,说不出来的惆怅。院子里很安静,燕子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委屈。
路远回去读书,两个人的距离会不会越来越远,时间久了,路远会忘了自己吗?燕子心中有些绝望,她似乎看到自己和路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无法弥合。
到京城快三个月了,燕子已经不在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姑娘。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脑子里想的再也不是以前那些幼稚的念头,而是见识了更多的人情世故。
她是多么渴望在长大一些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路远的女人,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一想到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行走在和她完全不同的轨道上渐行渐远,谁知道将来会发展的多好,那个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好吗?
前路仿佛在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深壑,无法跨越。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清凉的露水打湿燕子的发梢,她无奈地摇摇头,回屋子睡下了。
高中生活在没有任何期待中开始了,路远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上课之前十来分钟到教室,放学背起书包就回家。不参加班级里除学习之外的任何活动,和同学的交往也如君子之交一样,清淡如水。
高中,路远和飞鸿没有像前世那样分在一个班里,而是分在相邻的两个教室。两个人会在中午或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去学校外边的乡间小路上散散步,小小的约会一下。交流一下学习的心得,读一读彼此喜欢的诗,对一些最新发表的作品说说自己的看法。总的来说两个人之间在经过一个暑假的分离之后,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些隔膜。
九月十五号,在开学不到两周之后,秋假到来了。这也是农村中学特有的一个假期。农民开始进入到一年当中最忙碌的季节,不管怎样,对农民来说一年的收获都要在这个时候收获归仓。
路远没有帮家里收秋,因为这个季节正是板栗下树的季节。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冀西县地处燕山南麓,长城北侧。暖温带大陆性气候,处于东南季风的迎风面,每年700到800毫米的降水量,雨季多集中在七、八月份,降水周期正好满足栗果速生期对水分的要求。这里还有最适合板栗生长的气温条件。这里昼夜温差大,气温昼高夜低,有利于果实糖分的积累。这里光照充足,无霜期长达半年之久,对于栗树生长、栗果发育、栗果内部糖分、脂肪和各种有机酸的转化积累。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山地表层属极易风化的片麻岩土质,土壤肥沃,结构疏松,含铁量高,通气透水性好。
独特的自然条件,使这片土地具备了板栗生长最佳适生条件。因为其优良的品质,冀西县成为RB松本株式会社在华指定的板栗收购基地。
RB在中国进口鲜板栗的历史源远流长,民国时期就有RB商人骑着毛驴行走在乡间,收购农户家里的板栗。据说新中国建国之后,中日还未建交的那些年里,RB只在中国进口两样东西:板栗和漆器。还有专业人士考证说这是周总理特批的。
每年大多数农户的板栗,都要通过县外贸公司和各级供销社收购出口,在各级外贸公司出口创汇步履维艰的形势下,冀西县外贸公司却一枝独秀成了享誉全省的明星企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路远家所在的村子——老王庄,也是新镇板栗集中种植的村子之一,每年的产量都不少。板栗大概在每年的中秋节前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成熟,因为品种的关系,不同的栗果收获的时间会相差一个多月。所以收购板栗的时间几乎要持续两个月。
这个时期在新镇收购板栗的主力当然是镇上的供销社。因为销路和政策的原因个人还没有几个收栗子的。此时的供销社还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工作还是挺滋润的,到点上班,到点下班。
板栗成熟的季节,栗蓬会张开,晚上风一吹,自然脱落到树下。乡亲们每每都要起个大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间已经到了自家山上,每一家的栗树顺着山场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中间的辛苦实在是不足为道。然而在农民本身,辛苦似乎从来都不是问题,只要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收获能够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能够让一家人多上一些欢笑他们就已经很知足了。白天还要去田里收割粮食,捡栗子只能是一早一晚的时间。中国的农民是没有劳动法,也没有星期天的,有的只是负重前行的泪水和汗水。
即使这样,栗农们为了早一点卖掉捡回来的栗子,还要起大早让家里不太能干农活的孩子或老人去排队。栗子要一户一户的收购,筛选。筛子筛完了,分成等级,再按照每个等级多少钱,给卖栗子的农户开票。钱一般是不会现场给的,要等着秋收完了的某一天,拿个发票本子到每个村的村部,大喇叭一广播,大伙在拿着发票的底联去村部结算。
老百姓卖完了栗子,手上拿到的说到底就是一张抬头写了一家人户主的名字,和斤数钱款的条子,这就是被后世诟病很久的打白条。卖栗子、卖粮食都是这样。终于等到他们拿着条子,去村里给老百姓结算的时候,镇政府还要带着一帮人,联合着派出所一起到村里。一头算好了应付多少钱,另一头就拿出账本,看看这家应该交多少统筹提留,多少农业税以及各种附加的费用。最后算完,能拿几个钱回家的农民凤毛麟角。
在这里,并不想说中国的农民有多伟大,是多么的忍辱负重。但不得不承认,千百年来,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可以忍受贫穷,可以忍受背井离乡,可以忍受一代又一代的统治者们的剥削和压榨。只要他们还能活,就从不抱怨,吃亏受委屈似乎是他们的宿命。
大多数的**一边向吸血鬼一样拼命的压榨他们的每一分钱,一边用鄙视的眼睛看他们。感谢那位伟大睿智的老人,他给予了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民追求公平的希望和可能,让更多的人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出身去拿回属于自己的公平。
路远无意挑战现有的购销模式,他还只是一只小蚂蚁,能影响的只是自己身边极少的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