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她们一行的马车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往预定的小山村里走去。因为在城门出了那个插曲,让他们不得不照顾马的脆弱而敏感的神经。除了那些难走的道路之外,他们都不舍得用鞭子抽它,毕竟这匹马可是他们之后的路程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伙伴,可不能在这时就把它弄坏了。
从宽阔好走的官道慢慢转入一条不是那么多人走的岔道。这里的车辙可没有官道那边那么多那么深了,现在全是黄土泥路,时不时地还有一块大石头需要车轮巧妙地避开。树林越来越茂密,刚刚升起没多久的阳光也被苍天大树所遮蔽,现在太阳所在的高度也比较低,以至于没法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照射到这条土泥路上的他们。
刚刚还有几个过往的马车、骑马的行人经过,现在周围也全都不见了人影。道路两旁的幽暗森林里传来了杜鹃那凄厉响亮的声音。这种鸟儿的叫声只有两个音节,但是重复好几十次,音速越来越快,音调也越来越高,让人有不适之感。
“在我们那里,这种鸟叫‘冤魂鸟’,有时候经常在半夜里叫,那时候听这个声音,可真是渗人。”
破天荒的,坐在外面赶车的车夫第一次主动开口和他们攀谈起来了。也许是这个声音太过可怕,让他不得不找人说说话,驱散心中的不安吧。
“我有时候出去办事,也会听到这种鸟的叫声。以前还特地去找过它,但是没找着。”
陆元马上就接了话茬,他们也就奇妙地打破了被这可怕的鸟鸣声统治的氛围。
“这个鸟可不好找啊,一身乌漆墨黑的,有的还会有些白色花纹,眼睛红色,一见人就躲,没见人就叫。”
车夫控着马,感叹地说着。
“而且这种鸟是从不做窝的。它会把蛋下到别的鸟的窝里,然后雏鸟出生之后,就会把其他的蛋都推到外面去。”
“鸠占鹊巢,说的就是这种鸟吧。”
“是啊。可怕而又残酷的鸟。现在有些案子里的人,比如乳母等容易接近婴儿的人,故意掉包婴儿,让自己的孩子在主人家长大。不过这种主人一般也是那种富商家庭,而不是高门贵族,这种人家一般盯着他们的眼睛很多,也不好下手。”陆元笑着补充道。
“也是,你也很少听说你家那些亲戚们有出这个事的吧。”门罗斜了他一眼。
但是陆元并没有被她激怒,倒是很爽快地回答说:“的确是这样,毕竟勋贵家族也是这样,孩子出生之后全程有两个以上的人看着,而且进出婴儿房间是要登记身份以及随身物品的,是绝不会出这种事的。”
“原来如此。”门罗想到了她那个便宜叔父,为什么他那边就不能闹出这么个鸡飞狗跳的破事呢?真是遗憾啊。
在这可怕的连续“哦哟”的鸟叫声中,他们继续往前走。这里应该之前下过一阵雨,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湿润而清新的味道。但是相对的,这路面比起洛阳城及其附近官道的干燥,就泥泞很多了。有好几次马车还陷入到了泥坑里,需要他们三人下车在后面推才勉强爬的出来。
门罗忍不住又问了陆元一次:“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说是一个专门安置那些被酷吏迫害官员的小山村,可是我们走了半天,那个山村在哪呀?”
陆元笑了笑回答了她:“赵公子,仔细想想,如果你是杨可宋那样的酷吏,想要构陷他人,当然不希望这些人的后代找自己报仇,所以一般都会选择斩草除根。所以想要保护这些人的家人,当然要选择避人耳目的地方。而避人耳目的地方,一般的交通——”
他顿了顿,然后又比了个手势。
“都不怎么好走。”
门罗白了他一眼。
装什么装,小心装比遭雷劈。这里可不是洛阳,没有那么多女人围着你看,捧你的臭脚。在这里摆你的花孔雀招式,没有人会看的。
但是这个家伙一路上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老是做着一些自以为很酷炫,实际上相当蠢的动作。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闲情雅致。
车夫在前方吹起了口哨,听着后面两个人的斗嘴,突然觉得作为背景音的渗人鸟叫也十分有趣,不由得也模仿那个古怪的鸟叫声,鸟叫一下,他也吹一下口哨,场面变得十分热闹。
不多时,泥泞的山道旁出现了一条小水渠,这看起来就像是人工挖掘出来的。看来这附近还是有人的,马车上的三人顿时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前感觉凄清的场景也变得可爱起来。
水渠里的水因为山势的落差显得有些湍急,偶尔也能在里面看到一两条小鱼,伴着掉落在水面上的残破叶片打着旋地往下方游去。
“这山顶上肯定有水源,而且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一片很大的湖泊。”马夫抬头看着自己这辆马车所行驶山道所在的山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上有一些飘扬的红色东西。
旗帜?
但是因为身处的方位和角度的关系,让他无法看得真切清楚。而门罗从身后的拍击一掌让他将注意力回到了眼前。
“注意看路,小王师傅。”
车夫姓王,虽然也和那些大叔一样有着一把大胡子,但是感觉年龄不大。在短短的这段旅途中,门罗和陆元早已在闲聊中摸清了他的基本情况。毕竟王师傅可不是仅仅把他们送到小山村之后就一个人拉着车回去的,而是和他们一起待在这里,他们回到洛阳的时候,还得由他驾车呢。
“好,好,驾车……”
车夫抓了抓脑袋,绕过了一个拐弯,前面路面的泥土就没有那么泥泞了。树林少了一些,但是小水渠还是一直在路旁哗啦啦地唱着歌。
路面又变回了之前官道的那种砂石路,尘土飞扬。坐在前方的王师傅已经拿起了布巾掩盖住口鼻,门罗和陆元都缩回到马车里,放下了门窗部遮挡的布帘。
一时无话,就连那凄厉的鸟叫声也消失了,唯有潺潺的流水声一直响彻在空气中。门罗和陆元开始感觉马车的速度放缓了,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我爹爹在车上吗?”
一阵摇晃,门罗和陆元都扶住了身旁可以抓住的马车固件。然后待马车停稳之后,挑开门口的布帘探出头来。
站在马车旁的是一个衣着过时但是整洁,脸庞被太阳晒得乌黑的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她看到了门罗和陆元从车厢内探出头来,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车上还有其他人吗?”
陆元看着小女孩,小心地回答说:“没有了。车上就我们两个,还有这位赶车的王师傅。小娘子,你是要找你的父亲吗?”
小女孩听到车上没有自己的父亲的消息时,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然后又听到了陆元最后的那句发问,因为之前受到的教养,小女孩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的父亲说过,等他办完陛下的差事,就要回来接我们去洛水边上游玩的。”
她受到的教导里没有对别人的问话有置之不理的一条。而且她也不想让人在背后说自己缺乏教养,给父亲的脸上抹黑。
陆元和门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陆元又低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问:“小娘子,我们正好就是从洛阳来的,说不定可以知道一些你父亲的情况,敢问你的父亲的名讳是?”
小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怯弱,她的嘴唇开始在抖,但是却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门罗想起了关于此次目的地的传闻,开始有了些联想。她制止了陆元继续发问,自己跳下了马车来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当她想伸手触碰女孩的肩膀时,女孩突然一个转身便跑进了林间再无踪影。
门罗回头看了看陆元,一脸错综。而陆元则耸了耸肩膀,让开了一点位置,示意她上车。门罗抓住马车边上的扶手,又爬回了车厢里。待他们都坐稳之后,王师傅一挥鞭子,马车又开始前进了。
“快到我们的目的地了。”他说。声音里已经没有刚才一边赶车一边吹口哨的欢快。
“那个女孩子八成是我们要去的小山村里的人吧。”门罗靠在马车车厢的墙上,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说道。
“嗯,很有可能。”陆元闷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她的父亲就很有可能已经……”
“很有可能。在这里的,一般都是偷偷躲起来的那些被构陷官员的家属。作为首要目标的官员本人则一般已经被杀了。但是往往他们的朋友为了搭救他们的家属,便悄悄地把他们安置在了这里。而且找了一个虽然地点如此靠近洛阳,但却十分保密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
陆元摸了摸他手边的腰刀,漫不经心地说着。
“所以这个女孩、应该不止她一个人,就一直在这座山村里生活着,与世隔绝。可能她的父亲过了约定的期限却一直没有来,大概内心已经有了一点猜测了。可是她的情感上不愿意接受,所以期待,同时也害怕着消息的到来。”
前面的王师傅突然大声地说了一句:“要转弯下坡了,抓好喽~”
门罗和陆元赶紧抓住了身边的扶手,看着马车小心而又保持着一定速度地往前走去。
马车下了山道,拐入了一条不容易发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这里的土石比较多,不会让马车开始打滑。从这条似乎刻意做出的小道上,门罗本能的感觉到,他们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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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逃也般的从山道那边跑开。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洛阳的消息吗?
还是父亲的消息?
父亲、洛阳这两个词一直是牵动她内心的两个词。这会儿突然又像可怕的怪物追着她的内心。
洛阳怎么样了?
父亲还在洛阳吗?
父亲到底还活着吗?
父亲为什么不来接自己回去?
这些猜测从很久以前就盘踞在她的内心,今天看到那从洛阳来的三个外人,这些沉入内心深处很久的疑惑一口气地跃出了水面,在她的心中滴落不少涟漪。
她期待着,她害怕着。就像小时候那些亲戚的孩子们怂恿她去尝试一下蜀地的辣椒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怕辣,但是又十分期待。所以看着那么香气四溢的菜肴,她是很想吃,但是又不敢吃。亲戚的熊孩子们嘲笑她没有这个胆子,可是她哪怕气愤不过,但还是不敢动一筷子。
她的父亲微笑着看着她那左右为难的模样,没有像往常一样替她解惑。
饭后,她委屈地跑进父亲的书房,向靠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抱怨着亲戚家的孩子各种无礼。还有故意想让她出洋相这些事情。
“可是你最后还是没有吃,不是吗?”
听完她的抱怨之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父亲微笑地指出了这一点。
她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因为我怕辣……”
“但是你还是想吃,不是吗?”父亲还是微笑着,手里拿着一卷书,靠在椅子上。
她点点头。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不吃。这也不能怪别人啊!”父亲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了书桌上,把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之上,用力地坐正了身体。
“可是……”
“我们的确是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的。受到这些影响而做出选择,比如说,有人告诉你,西市那边的瓜果比东市的更好吃,而东市的货物价格更实惠。你会怎么选择?又比如说,有一件事,你内心觉得它是正确的,是一件不得不做,也必须有人去做的事,但是你做了,又会遇到了很大的危险,弄不好还会丢掉性命。那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呢?”
父亲直起身子,双手的肘部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看着她,又像没有看着她。
“所以,这就是选择。而做出选择,往往都是要付出勇气的。就像你吃的那盘菜肴,你想要吃,那就得付出勇气,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那就没有资格抱怨的。”
“毕竟,那是你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