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两道不属于她、亦不属于他的气息飞快临近。
几乎于他开口的同时,陆栖疾疾挥袖,将二人周身灵力气息一齐敛去。
她身份特殊,不便叫人知道自己是渡灵者。原想趁机一走了之,然不知这小公子究竟看到了多少她渡灵过程,陆栖决意先留下来观望观望此人来意。
陆栖微微歪头瞧了一会儿小公子,视线落向小公子仍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侧耳听动静愈来愈近,忍气吞声咽下了滚上喉头数遭的那句“撒手”,权且由他以这实在暧昧的姿势将她圈在假山山洞暗处。
行游火域蓬洲五年,除却那狼心狗肺的小骗子,还从未有人能近她三尺而令她不察。
陆栖气闷盯着那只手,小公子的手修长而大,握住她的手刚刚好。他的皮肤并不细腻,掌心、虎口覆着厚茧,黑暗中依稀可见虎口处似有一道淡淡短疤,陆栖瞧了一会,逐渐皱起眉。
此人举动看似失礼,实则将他二人皆笼入了假山暗处。
小公子不知何时笑眯眯地看向她,见她垂首而立一动不动盯着他虎口短疤,朝她耳边吹热气:“啊呀,你瞧着好乖。”
陆栖的注意力旋即从那道疤转移到自己耳侧,微润的热气喷吐在耳垂,登时惹起一身鸡皮疙瘩。
陆栖眉头一跳,强忍不适浅浅一笑:“你再‘啊呀’一次,爷给你打到找不着爹。”
咬牙切齿的凶狠语气与她冷艳中携着娇俏的容颜形成反差,倒令小公子没忍住,“噗”地嗤笑一声。
他松开抓着陆栖的手,虚假地拍了拍胸口:“好怕怕。”
陆栖登时柳眉一跳,她就这么没有威慑力?
太假了,语气波澜不惊、神态悠闲自若,怎么他连害怕都不愿意装一下吗?
她很没面子的啊!
气闷抬头,可惜一望见小公子那容颜,陆栖话一噎,顿时消了气。
她上一回见到的美男子还是小骗子,小骗子葬身火海后,再无人能入她的眼。
此人虽行为轻佻,面容却真真是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看着这张脸,谁也没法发出火来。
然而一迎上他灿若桃花双眼中讨打的嬉笑,陆栖满腔闷气便又被勾了出来,止不住地想揍他。
这里是思想尚不开放的古代,行游五年,除了衡丘那些没皮没脸的土匪,陆栖所遇男子大多谦和有礼、彬彬温润。
便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的燕长旭,好歹也有些底线,怎么这人初次见面便如此放浪,如此轻佻,如此无赖?
他是谁?
陆栖瞧他有些眼熟,只觉有个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可惜还未来得及抓住便被那身影逃走了去。
犹如灵台拢了一层薄雾,拨开雾便能知晓是谁,偏生那雾无穷无尽也似。
一想起他方才那娘里娘气的语调,陆栖不由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别开头,懒得理他,将注意力移向了靠近后忽然静止的气息。
气息忽而一动,锦衣衣角一闪,移步之间一双皂色云靴闯入视线。
陆栖不自禁屏住呼吸,蹙眉凝神盯着那云靴,身子一刹僵硬。
云靴上绣就的花纹,是……皇子方能使用的绣纹。
陆栖一瞬僵硬,静静望着那靴履逼近,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只要拐过那块磐石,他便能看到她同小公子。
如何解释玉官三更半夜同一绝色公子藏匿假山?
在线等,急。
如若还是从前不曾入宫、尚在琴坊,怎么胡来也无伤大雅;可现今她是宫中人,是炙手可热的冷面琴娘玉官,到底身处皇家,一举一动皆需斟酌思量。
顶着玉官的脸容身份,行事还是低调小心些。
眼前这小公子一身锦衣,估摸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若是同他扯上关系或会给他带来麻烦,甚至她也卷入麻烦。
黄道吉日,不宜惹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陆栖觑一眼又移了一步的靴履,下意识伸手扶上石壁一块凸起的青石。
他再移一步,她就止缓时间跑路。
兴许是对她冒着生命危险消灭无灵者的补偿,陆栖有一项最逆天的能力——于瞬间减缓时间流逝之速,或者换个高阶称呼,瞬间暂停时间。
凭着这一项能力,渡灵者陆栖混起夜江湖可谓春风得意,跑起路来无人能敌。
陆栖摩了摩青石,指尖一顿,浑身蓄势待发,只待那人再临近一寸便要如箭矢般飞出小公子身前。
那人云靴方抬,便闻有另一人沉声道:“公子,不早了。”
云靴怔住,收回去,又不死心似的停了一会儿,尔后有人悠悠太息一声,“算了。”
他语气显得有些落寞与失望,子夜寒风将他低哑嗓音送至耳畔,引得陆栖浑然一愣。
“走。”
深青衣袂一扬,转瞬消失在视线之中。
小公子转头看向陆栖,原该松一口气的她,听到来人开口后如遭雷击似的再次僵住,春水般似笼朝雾的眼中此刻萦满惊愕与难以置信,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她从不展露多余情态于他人面前,原来也会如此失态?
小公子眼神神思复杂地拂了一眼来人离去方向,默然不语望着她,也不开口。
陆栖紧紧抿唇,一时忘了自己能止缓时间、可以乘机飞快出去看一眼,呆愣之间,那人已没了影子。
是,是,难道是,是他……?
他也穿越来了这里?
陆栖险些失声惊叫,旋而意识到表情管理失控,瞟了一眼小公子,垂目。
密密麻麻往事随着云靴主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陆栖瞬时失去了同小公子周旋并调戏调戏这位美男的心情,决意赶快离开。
理智先于情感生生敛去眼中一瞬迸发的惊动,她再抬头时眼中已无了方才愕然,惟余清冷。
倒是变地快。
小公子恢复先前没骨头的模样,倚在石壁间挡住她去路,笑得妖娆:“玉官姑娘好生厉害的灵力。”
这世间可不是谁人皆能随随意意一抬袖子便掩住自己的灵力气息的,遑论敛去他人气息。
谁知那顶着玉官容貌的少女先是静默一刻,接着忽然哈地一笑。
江临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先是险些失声惊叫,意识到失态便突然敛去情绪正色,眨眼间又倏地笑起来。
她这么一笑,丹凤眼里顿时盛满盈盈笑意,倒像是整个京州火域的春意尽哗啦啦吹上眉梢,不自禁令江临呼吸微微一窒。
她笑得温婉秀美,仰头看着他,身形颇娇俏。
霎时令江临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这女子忽然伸出手撩拨性地勾了勾他下颌,一扯江临衣领将他拉到眼前,近他面前低低一笑:“我美吗?”
声似黄鹂百灵,婉转魅惑动听。
她这么一扯登时将他衣襟扯得有些松散,露出他颈下锁骨,不由令江临想起半年前。
半年前他上门谢恩,这人喝醉了酒,也曾这么调戏他。
但此刻江临注意力并不在她这女登徒子行为上,更不在她动听嗓音上,而是她说的话。
我美吗?
据说听过美娇娘这句话的,都被杀了。
美娇娘问美,答美或者不美皆是死路一条,发问不过是给杀人找个借口。
怎么,诈他她是美娇娘?
她连杀只雀儿都抖抖索索不敢上前,那美娇娘一步杀一人风过了无痕,她?不可能。
她认不出他,他却是认得她。
便是她变成玉官面容,便是她化为飞灰……呸呸,总之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他都能认得出来。
江临眯了眯眼,道:“美若天仙。”
呸!
陆栖在心中啐一口,嘴上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被他看见了秘密,她本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御花园的,不过……
陆栖瞥一眼他虎口短疤,尔后倏然间劈手扬出一掌,疾奔江临心门而去,江临措手不及闪身躲开,她却未再逼来,掌心丢出一团银光灵力炸出一阵白雾。
“小郎君,有缘再会——”
山石轻响,白雾散,已不见少女身影。
人过声未散,耳边犹响着她扬声爽笑丢下的话。
美娇娘言毕“我美吗”必杀人,瞧,她就这么走了。
饶有兴致地走出去,江临瞥了一眼三皇子离开的方向,摩了摩下巴。
一别半年,京州风物似变化不小。
让辛急忙从暗处浮出,焦急奔来:“主子主子……”
江临倚在石壁间懒洋洋横他一眼:“聒聒噪噪的做什么?怕人不知道我在这里么?”
让辛看自家主子毫发无损,闭上嘴。
江临慵懒扫了一眼方才被她扶住的青石,想起她方才一副预备逃跑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也摸了摸青石,问:“上回你说天一琴坊怎的了?”
让辛拱手:“京州传得沸沸扬扬,天一琴坊那断袖坊主润青最宠爱的面首猝然病逝,润青公子一夜白头,悲痛欲绝、形容枯槁,半年前抛下琴坊云游,至今未归。”
她骗谁呢?
江临听得太阳穴青筋直跳:“一夜白头?”
脑海中浮现起她方才模样,一头青丝可乌得很。
“悲痛欲绝?”
他瞧地真切,方才她嘴角可快翘上天了。
“形容枯槁?”
啧,她身段好似还比半年前丰腴了些。
江临太阳穴青筋再次一跳,磨牙一会,啐道:“呸。”
所谓“云游”,便是改头换面进了皇宫?
皇宫一日游,还是御花园半日游?
让辛不明所以地瞧着自家主子,片刻后江临哼声起身:“回吧,明日……”
桃花眼凉意悠悠扫过皇城,江临动作敏捷地隐入黑暗之中,悠悠一笑:“可还要班师回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