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拨打了颜秋礼留下的手机号,对面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为了表示对外国友人的尊重,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颜秋礼的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原以为自己卸下顽固的外壳,挽回局面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她指望的救世主,连手机号都换了。
“我不是换手机号,我已经死掉了,傻瓜。”尤羽多么希望把自己无所不在的眼睛,换成千万张能说话的嘴。
此刻,赶来的母亲站在被白布覆盖的戴玉尸体前一言不发,戴着墨镜的脸上没人知道这位晚年丧子的女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尤羽庆幸她没有出现在警察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跳楼没有死成的女子,也已经被救护车送进了病房,昏死过后不久,她便已经睁开眼,眼睑耷拉着,只有心电图上波动的曲线能证明她还活着。
尤羽脱离了肉体的病痛后,人性正逐渐消弭,理性正在攻城略地,对于这三位不幸的女人,毫无半点恻隐之心,但是此刻却有另一个残存的感性念头冉冉升起:
“我要复活,无论我是被阴间遗忘的孤魂野鬼,还是大自然中的一缕电波,我要活生生地站在颜秋礼和我儿子面前。”
他凝视着戴玉逐渐褪色的脸,谈不上讨厌,甚至有些期待,期待他的灵魂忽然从肉体中站起来,那一幕他在基努里维斯主演的《地狱神探》里看过。
救护车拉着戴玉的尸体,一路颠簸到了荒山野岭,尤羽一看那路边两米高的芦荻,是一个渡劫的好地方。
“要不兄弟,你就在这里升仙吧?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没有回应,也没有半透明的人形鬼魂出现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只有殡仪馆司机几句粗鲁的对话和“呜呜”的风声。
不久,过了芦荻林,眼前一根砖红色的烟囱出现在沥青路的尽头,只见那殡仪馆阴风阵阵,围挡森严,大河蜿蜒而过,俨然是风水宝地,奈何河的那边高楼林立,河的这边荒无人烟,若不是活人对死人有些避讳,立在眼前的应该是一幢幢雄奇楼宇,还要美其名曰“龙栖湾”。
“来对地方了。”尤羽暗忖,兴许自己能在此处“借尸还魂”,但是马上又让自己给否决了,试想人身体如果是一台机器,它的零件损坏无法运行的时候,只有换上对应型号的零件才能恢复如常,缺少零件是没法运作的。人体更加复杂精密,身上每一寸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活着的时候尤羽尚未听说过器官复制的技术,如果有,自己也不会英年早逝。
“这么看来,死了也挺好,起码不会得肺癌。”他对着已渐渐冰冷的戴玉调侃道,虽说他已摆脱了肉体的束缚,但是行事方式还是活着的那一套,眼睛无处不在,却只能专注于其中一处。
戴玉被装进裹尸袋里,推到了冰冷的临停间,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几具苍老的遗骸。他们在这里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也有许多无人认领的尸骸,在这里长住——谁也没有单独的停尸间。
“你准备告发你们主任?”一个声音极低的耳语在门外响起。
“你告他贪污吗?”一声冷笑。
“我跟你说,我曾经看到他在一个礼拜内烧了两具同名的尸体。”说话声越来越低,声若蚊蝇。
“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没开玩笑,他这种事可大可小,他要再当众羞辱我,我对他不客气。”
“同名同姓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有证据吗?”
“还没有,但是要真有事,一旦查出来准跑不掉。”
“这……”门外响起了推车轮子“咯吱咯吱”的响声,两人同时噤声。
尤羽守着戴玉听到这段有趣的对话,顿时来了精神,很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只是想起他那可怜的儿子和前女友此刻可能正遭受戴玉家人的诘问,再无心探究这八卦。
“赶紧起来吧,朋友。”他默念,转念一想,也许鬼魂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样子呢?随即他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正衣镜,镜中一少年整理着自己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斜眼偷看走进镜子里长发飘飘的女孩,只见女孩嘴角微翘,低头快步走上了楼梯,少年随后也跟了上去,消失在镜子里。
镜子里人来人往,唯独感受不到尤羽的存在,他记忆里这面镜子,立在他读大学时常去的五角楼楼梯转角,颜秋礼和他也曾在这面镜子里相遇,而今物是人非,镜子却无动于衷。
“不久之后大概我也和这面镜子一样,看透人间虚实,却不知个中何味。”
戴玉的母亲,在停尸间呆呆地看着被冻的浑身发紫的日子,墨镜下的脸颊泪如雨下,沉默不语。
“戴总,要不要叫人去一趟颜秋礼家?”她身边的彪形大汉,说起话来柔声细语,铁汉柔情也不过如此了。
“行,让她带孩子去做个亲子鉴定吧,把结果拿给我。”说话间她抬手擦去泪痕,悲伤似乎暂告一段落。
“对了,别太为难她。”
“知道了,戴总,那我先去办事,一会儿小孙会送你回去。”
“嗯,去吧。”
彪形大汉说完便转身离开,剩下老来丧子的女人,在这冰凉静谧的停尸间,和她儿子告别,只见女人缓缓道:
“我不怪任何人,害死你的人终归是我自己。路上碰见爸爸,你俩慢些走,等等我,事情处理完了我就会来找你们。还记得小时候,我在超市里打工,那会儿你才10来岁,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下班看到你在超市门口等我,而那时候我给你买几块钱零食,你就会开开心心地跟我分享班上女生的八卦,这是我能记起来你最快乐的时光了。等你长大之后啊,我挣的钱也越来越多,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出入坐在让人嫉妒的豪车,但是我再没能和你好好地聊聊开心的事,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女人抹了抹眼泪,摘下那副似乎镶在脸上的墨镜,红肿的双眼吞没了双眼皮,样子十分狼狈,只见她顿了顿,又道:
“孩子的事,你放心,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一定会帮你抚养长大,谁都不抢不走你的东西。儿子,你安心上路。”
尤羽盯着眼前这个顽强的女人,由衷地希望颜秋礼也能活成她这般,且不管儿子长成什么混蛋样,生活总归比别人幸福许多。
“也许我该找个黑猫来试试。”他杂乱的思绪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