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九郎转眼就过了半百之年,好友托给了他一个少年,说是让他教他唱旦角儿。
齐王爷慷慨,直接让他在齐王府住下了。他天天搬这个小板凳儿坐在院里,看宁九郎教那少年练嗓子。
少年名叫商细蕊,宁九郎长他好几轮儿,却还叫他蕊哥儿。商细蕊天赋异禀,饶是齐王爷这个京戏的半吊子,也能看出他将来必成大才。
宁九郎面上严肃,对他却是极好,把自己一身的本领解囊相授。商细蕊想着拜他为师,可宁九郎摇头拒绝了,对他的要求倒是不比严师轻。
这一日,商细蕊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唱着《杜十娘》,调子到位,情感却干瘪乏味。
宁九郎挥手叫停,亲自上了阵。他垂着眸,捻起了兰花指,虽是素衣素面,可抬起眼来之时,却像是真成了那京城名妓,叫人移不开眼。
“杜氏女在房中自思自想,想起了终身事好不凄凉。但愿得早有那贵人之相,我这里将终身同配鸳鸯。”
宁九郎唱得舒缓,原本满是风尘气的唱词儿,在他口中却带了股子幽深的风情。齐王爷眸色暗沉,端着茶碗,透过袅袅升起的白雾看着院里的人,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初见他的情景。
那时他俩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是天津名角儿,一个是逍遥王爷,却在那闲梦居遇上了。他如泣如诉地唱着金玉奴的爱恨,他透过那身戏服瞧见了他的超然非凡。
可转瞬,岁月还是把他们追上了。
时代更迭,他不再是绝代的名伶,他也不再是风流的王爷。
世事弄人,好在,他还在他的身边。
一幕终了,宁九郎放下手来,转瞬又回归了那清冷模样。他对着商细蕊说:“要想唱得风尘,就得入那风尘之地,要想唱得脱俗,就得有那脱俗之境。你扮上了模样上了台,你就不再是商细蕊,而是戏中的角儿。”
商细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看着宁九郎,好半晌,突然一头冲了出去。
齐王爷没反应过来,看着宁九郎又施施然去逗那鸟儿,才迟迟问道:“蕊哥儿去做什么?”
宁九郎目不斜视,应到:“估摸着,是去了那风尘地儿了吧。”
齐王爷一头黑线,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撺掇一个孩子去红楼?”
宁九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答得理所当然:“若想唱好这杜十娘,就得去看看真的杜十娘。戏如人生,王爷不懂。”
齐王爷气得翻了个白眼,伸出一只手指来颤抖着指住宁九郎:“你你你……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扭头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
宁九郎看着他焦急的背影,无声一笑。又矮下身去逗弄着鸟儿:“你说是不是?嗯?”
鸟儿扑腾着翅膀在杆子上蹦来蹦去,嘴上却欢快地喊着“九郎九郎”。
宁九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丰神俊朗:“还真是笨鸟儿。”
哪知这鸟儿突然变了调儿,嘴里碎碎念着:“齐王爷,笨鸟儿!齐王爷,笨鸟儿!”
宁九郎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他捡了条虫子干儿,奖励似的喂到它的嘴边:“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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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五个年头,商细蕊渐渐地也在北平闯出了一番天地,宁九郎日日注意着外头的新闻,齐王爷知道他爱护蕊哥儿,也常把他的事记下了回来说给九郎听。
九郎逗着鸟儿,听完了齐王爷说的话,这才懒懒说道:“谁想听这些个事儿了?没别的了?”
齐王爷心里觉得好笑,九郎嘴硬这毛病,也不知道打哪儿学来的。他笑着说:“本来还有一事,也是商细蕊那小子的,既然您不爱听,那我也就不说了。”
宁九郎手上一顿,脸色就阴郁了下来,连着背影都有些泛寒。
齐王爷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主,赶在九郎真生气之前,他只好乖乖妥协了:“蕊哥儿啊,应了陈纫香的擂台赛,听说输了的挂戏一年,还得剃光头。这商细蕊也是一根筋儿,直接放话出来要唱新戏,这几日正埋头琢磨着呢,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也不知他琢磨出什么花样儿来了。”
宁九郎撂下了手里吃食的罐子,抬腿就往房间走去。齐王爷连声叫了他,他头也没回,只说道:“累了,想睡觉。”
又过了几日,齐王爷正巧儿在书房里整理,却发现御赐的那一卷儿《九天玄女图》不见了,再一想,蕊哥儿刚放出消息来,说他要跳什么“玄女步法”,他一下就看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这宁九郎,嘴上说着不在意,行动却是比谁都快,连这《九天玄女图》都敢偷着送人了。齐王爷想到宁九郎那副清冷的表情,低头无奈一笑。
商细蕊打赢擂台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北平,自然也就传到了宁九郎的耳朵里。次日,他神采奕奕地又站到了鸟笼边儿,嘴里唱着:“我乃天喜星是也——”
“心里踏实了?”齐王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宁九郎侧了点头,就看见脸上带着笑的王爷,“我看那报纸上说,商细蕊又在北平扎稳脚跟了。”
宁九郎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嘴上却还是犟着:“您说了我才知道,那不是挺好。”
王爷被他这模样气笑了,毫不给面儿地拆穿了他:“得了吧,前两天鸟儿都不逗了,可怜这鸟儿啊,见天儿的独个在这嚎,也没人搭个腔。”
说完,他还偷摸瞥了眼九郎,见他面色如常,于是又放心地继续挤兑他:“我看呐,要是没那程家二爷出面,你都恨不得上门,找姜荣寿理论理论。”
九郎懒得搭理他,自顾自逗着鸟儿:“我乃天喜星是也——说话。”
齐王爷也不和他计较,难得这鸟儿不买九郎的账儿,他连忙搭话:“您这不灵,瞧我的。”他清了清嗓子,也装模作样捏了个兰花指:“一挑一夺索,一夹一长往,长长往往的小——干——妈——”
“小干妈!小干妈!”真是见风使舵的鸟儿。
齐王喜笑颜看,得瑟地问:“怎么样?”
宁九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怎么样,脏了口了。”
“嘿,您这脾气怎的还跟着年纪长?”
宁九郎没再搭腔,抬腿慢悠悠离开了。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北平的雪也落到了九郎和王爷的鬓间,树干的年轮也长到了他们的眼角额头。
那鸟儿早就化作仙鹤西去了,齐王爷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眼瞅着北平的地界儿又落了银白,外面的炮火却是一阵比一阵亮堂。
宁九郎陪着齐王爷窝在房里,房子中间点了个暖炉,屋内倒不似外头那般寒冻,却也没什么盎然的生机。
“咳咳,九郎啊……”齐王爷端着个茶盏,雾气把他的一双眼都熏浊了,“我还想听一听那个《红鸾禧》,这戏,就数你唱的最好听。”
宁九郎坐在他身边,替他顺了顺气儿。他还是原来那副绝代名伶的挺拔样儿,那一双纤纤红酥手,却早已变得干枯僵硬了。
“王爷,我都这岁数了,您还让我唱那金玉奴呐?”
齐王爷气息衰微,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九郎身上。他轻轻笑了笑,却又带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宁老板啊,在我心里,那可永远都是初见时扮着的样子……啧啧啧,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宁九郎端着茶往他嘴边喂了一口,垂着的眼里也氤氲起了些水汽。
“得,您是王爷,您的话我自然得听。”
齐王爷从鼻子里有气无力地出了口气儿,带出的轻微气声就当作是答应了。
宁九郎将王爷扶稳了,然后走到他跟前儿,吃力地捻着兰花指,眉眼一抬,顿时就像是金玉奴还魂。
“女儿家终久是外姓所有,终身事遂心愿又何必害羞。”
他扯着嗓子唱着,他眯着眼睛听着,声音早就不似从前那般水润了,韵味却似陈年的酒,醉人醉心。
齐王爷面上带着笑,过往的一幕幕都走马灯似的从他眼前掠过。
宁九郎逗鸟的模样,宁九郎教戏的模样,宁九郎被封为梨园尚书的模样,宁九郎嗔他抽大烟的模样,最后是宁九郎抬着双素手,掀开了帘子碎步上台的模样……
茶盏倏地落了地,画面戛然而止。
宁九郎的戏腔也渐近淡了。
“霎时间孤雁飞西山日隐,叹人生起与落转眼如云……”宁九郎的面上落下了一行泪,不知是在感叹金玉奴的命运,还是回想起了他们的曾经。
“王爷,世道乱了,您先去那极乐往生等着我,我还给您唱那《红鸾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