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巫全贵想着昨天晚上抓阄的事，心里很不是味儿。在他心里，是想先给老大娶媳妇，可又怕这一群大男人惹出什么事情，所以才想出捏号抓阄这个笨办法。谁知偏给小六抓着了，难道是命中该这几个孩子打光棍？在农村，要是小儿子比哥哥先结婚，那就意味着哥哥成了光棍汉。不行，我巫全贵不能这样做。昨晚巫全贵曾想和小六谈谈，这孩子一向通情达理，如果可能，让他让给老大，谁知这小子一大早又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儿了。巫全贵想：李老铁不知先给哪个儿子办？得想法让他给小儿子办，因为自己的儿子是小六，只比他的女儿会明大六七岁，自己的女儿给了老二还有些吃亏呢，他比小霞要大十来岁。可见了李老铁该怎么说呢？想来想去巫全贵觉得先不能说给哪个儿子换亲，要看李老铁咋办再说。
巫全贵本来是要去李庄村的，可心里想着怎么给李老铁谈这事，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镇上，走到了上次他和老铁一块儿吃烧饼的地方，这才忽然想起来该去李庄，怎么走到了这里？低头一看，有一个老太太卖熟猪肉，他不免生出一些馋劲，于是就拿出几毛钱，称了半斤，拿在手里啃着。啃了一口，忽然看见对面的供销社有卖零酒的。巫全贵走过去，掏了一毛钱，打了二两，就站在柜台旁边吃喝起来。
“巫大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解馋哩。”
听到有人叫，巫全贵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李老铁背了半袋东西站在那里。
“哟，老铁呀！赶集哩？”
“赶集，有点谷糠拿来卖了。”
巫全贵本来要找李老铁，不想却在这里碰着了，他一看自己手里的猪肉，猛然想起上次李老铁曾让自己吃过烧饼。他本想也买两个烧饼，再买些肉，和老铁一块儿吃着谈那件事，可一想自己没有粮票，只得叫再打二两酒，自己再去买点猪肉。
老铁一看，忙说：“巫大哥，我的谷糠还没卖呢！”
“慌什么？等会儿不迟。”
“还是先卖了再说吧，一会儿集就罢了。”说着李老铁准备离去。
巫全贵马上叫道：“唉——老铁兄弟，我找你还有事呢！”
“什么事呀？巫大哥？”
李老铁这么一问，巫全贵倒觉得没法开口了，他停了一下，方才说：“你先过来，咱吃着说着嘛！”
李老铁这才提着半袋谷糠走过来，然后把谷糠靠墙放下。巫全贵赶紧又到街上买了半斤熟猪肉，两人就蹲在墙根边吃边喝起来。
猪肉放在一张旧书纸上，酒是供销社专门卖零酒的小黑瓷碗，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倒也喝得有滋有味。
“巫大哥，上次开会我给你说的事，你跟嫂子商量了没有？”两个人扯了几句闲话，李老铁便问。
“唉，说了，没办法呀！”
“嫂子同意不同意？”
“我今天就是想给你说说这事儿。咱两个在一个台子上并排站了好多次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咱俩也不外。我霞儿今年才十六岁，明年才十七岁。你两个儿子准备给哪个先娶？”
听巫全贵这么一说，老铁怔住了，良久才说道：“巫大哥，难哪！按说该先给老大，已经是三十三四的人了，该娶亲了，可老二也快三十了，再说你那霞儿还不到十七岁，给老二也委屈她了，你说该咋办？”
听老铁这么一说，巫全贵放下了手中的小酒碗，怔怔地看着老铁。他本想说我家给老六，你应该想法给老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叹气道：“唉，是难办哪！”
“巫大哥，这事我寻思过了，这都是命，不怕你笑话，我想让他们兄弟俩抓阄，看他们谁有这个福气，你说呢？大哥。”
巫全贵猛地站了起来，心想：这李老铁怎么也会想到这办法呢？他想起自己家昨晚抓阄的事，心里直想哭。
“大哥，没办法呀！你说该咋办？我想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李老铁看着巫全贵痴呆的神情，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由得也站了起来。好久，他见巫全贵又慢慢地蹲下，端起酒碗，一下子喝了下去。回头叫营业员：“再来二两。”
营业员接过巫全贵递过来的小黑碗，打了二两酒递过来。巫全贵接过酒，李老铁才回过神来：“巫大哥，你准备咋办，七个儿子，给哪个？”
“给哪个？”巫全贵自言自语地说着，心里想说已经抓罢阄了，给老六，可他没有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着，“给哪个？还没想呢。”
“巫大哥，我看你也没办法，不如也抓阄吧，七个大男人要是不抓阄，怕惹出别的事来，你说呢？”
巫全贵又一阵沉默：“老弟，我回头和你嫂子商量一下再说。丢人事，咱可不能给外人说呀！”
“那是，那是。”李老铁答应着。
“你要是定好给哪个娃，就给我捎个信，咱说啥也要给孩子说清楚，让他们见见面，这是新社会，总不能包办到底，要是行的话，到春节咱就把事办了。我想过了，再舍不得，女儿也得出嫁，过了年也十七了，虚一岁，算十八，年龄也差不多了，你看呢？老弟！”
“中，中，中。”李老铁想不到巫全贵竟这么利索，连连答应道，“巫大哥，走，到我家去，晌午在我家吃饭，你也见见孩子们。”
李老铁说着，提起谷糠，拉着巫全贵就走。
巫全贵赶忙还了供销社的小碗，把剩下的一点猪肉包了起来：“你还没卖谷糠呢。”
“不卖了，下次再说吧！”
两个人边走边谈，走到李庄时已近中午。李老铁一进门就嚷着叫媳妇：“铁蛋他妈，快来呀，你看谁来了。”
老铁媳妇慌忙从屋里跑出来，李老铁赶紧说：“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巫庄村的巫大哥。”
“哎呀，巫大哥，您咋有空来了？快，快，屋里坐。”
老铁媳妇热情地招呼着，巫全贵答应着，两条腿却没动，站在院子里，四下察看着。这院子没自己家的大，但房子还宽敞，三间堂屋，两间厦屋，院子拾掇得倒也干净，看来李老铁的媳妇在持家方面还算可以。
“巫大哥，常听老铁说起你，你咋不来家哩？快，坐屋里。”老铁媳妇再一次热情地让道。
“哎，我们是挨批斗的伙计，批斗会总是站在一块儿，这就成朋友啦！”
巫全贵不无调侃地说着，走进堂屋坐下。李老铁连忙招呼媳妇倒水。
老铁媳妇赶紧跑到厨房，把本来准备做饭的水从锅里又舀出来些，然后用一把破芭蕉叶扇子使劲地扇着，很快就烧开了两碗茶。她把藏在堂屋里的一个罐子取出来，里面是藏了一年多的半罐白糖，已经结块儿了。她用刀背把糖块砸开，然后放进碗里，又搅了搅，这才端进了堂屋。
两个“老会友”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不一会儿，两个儿子一前一后下工回来，李老铁分别介绍给巫全贵认识。巫全贵仔细看着，两个儿子长得跟李老铁一样，中等身材，结结实实，只是当他们笑着叫巫大伯时，巫全贵看到他们的表情里有一点像二狗的木讷味，也许这是农村老大未娶的人都有的一种表情，这念头在巫全贵脑际一闪。
过了一会儿，女儿会明也回来了，李老铁赶忙说：“女儿回来了。会明，过来见见你巫大伯。”
会明不失礼节地走过来说：“大伯来了。”就走进了堂屋的里间（大概她住在里面），再也没有露面。
巫全贵看到这个不很标致但却十分文静的农家姑娘，心想：这姑娘要是给老七，倒是天生的一对。
很快老铁媳妇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白面条，先递给巫全贵一碗，又递给老铁一碗，嘴里说着：“巫大哥，你先吃。”
巫全贵就不再客气，吃了起来。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兜里还装着一点熟猪肉，觉得拿出来不得劲，不拿出来吧也不得劲。心想人家这么热情，让我吃白面条，我怎么忘了来时买一把水果糖。想到这里便觉着别扭，额上就生出许多汗。
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一进门就叫道：“老铁哥，吃饭没？”
“正吃哩，过来吧！”
“咦，有客人！”
“没事，一个朋友。”李老铁说。巫全贵也赶忙站起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那人拉住老铁说：“老铁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儿。”
老铁站起来招呼巫全贵说：“巫大哥，你先吃。”说着端着碗随那人走到门口。
老铁媳妇又端来一碗面条：“巫大哥，您吃呀！”
巫全贵本想再吃一碗，可觉着不好意思，就拨了半碗。这时他听到门口两个人说什么“马庄”，也没在意。
停了一会儿，老铁端着空碗进来，面带喜色地说：“巫大哥，你吃呀，吃好。”
巫全贵已放下饭碗，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烟袋锅儿，正要掏烟袋子，老铁赶忙把自己的烟袋子递过去说：“巫大哥，抽这个。”
巫全贵接过来装了一锅儿，点着火柴猛吸两口，这才缓缓地说：“什么事？看你高兴的。”
“没啥事，那是本家铁蛋他叔，说是有个三十多岁的外地女人，带了一个小孩，要是能花几个钱，接回来给铁蛋，这换亲就不用他兄弟抓阄，给老二算了，他叔说明天让铁蛋去一下。”
巫全贵一听，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马庄”两个字，大概这女人就在马庄，赵狗蛋的媳妇马氏不是马庄的吗？在山南，离这儿三十多里。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可想到此，他就不再问了，只管使劲地抽烟。
等老铁又盛了一碗面条吃完，两人又谈了会儿话，巫全贵就起身告辞。
老铁本想和巫全贵再谈谈换亲的一些具体事情，可巫全贵说过两天再说吧，已经出来半天多了，坚持要回。老铁两口和两个儿子把巫全贵送到大门外好远好远。
巫全贵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喘着气喊：“大狗他娘，大狗他娘！”
听到这急促的声音，常妮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从屋里跑出来：“他爹，怎么了？”
“快！快去隔壁把狗蛋媳妇叫来！”
“叫她干啥？”
“快去，过来再说！”
常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跑到隔壁把赵狗蛋的媳妇叫了过来。
“三哥，咋了？”狗蛋媳妇一进门就问。
“是这样，我今儿个中午在李庄老铁家吃饭，他本家兄弟说，山南马庄有个外地女人，三十多岁，带了个小孩，他明天要去接那女人。你家不是马庄的吗？”
“是啊三哥。”
“狗他妈，你快去找大狗，叫他骑自行车带上他婶子，到那里看看，如果行，把那女人接回来。”
两个女人一听是这事，心里这才踏实了。
孩子们刚刚下地，常妮便慌忙出去找他们，这时五狗扛着锄头刚走到村头，常妮便放开喉咙叫：“五狗——五狗——”
五狗听到母亲的叫声，少气无力地扭过头。
“干啥？”
“回来，快回来！”
五狗到家里一听说是这事，马上来了劲。他推上家里的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就飞奔出去，常妮和巫全贵一看，一齐吼道：“回来！”
五狗一听，立即站住。常妮忙说：“慌啥，带上你婶子，路上小心点。”
五狗回头憨憨一笑，带着栓柱娘出了村庄。
巫全贵看着两人出了村，才松了一口气，骂道：“他妈的，冒失鬼！”
虽然到马庄一路上坡，但人逢喜事长精神，五狗还是蹬得飞快，三十多里路不算远，不到两个小时便到了。栓柱他娘先到大哥家，一问，原来是本家的一个哥从外面带回来的，好几个人正在说这事。栓柱娘就让大哥赶快去把那女人领来，并把情况讲了一下。大哥一看妹子亲自来了，就爽快地答应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那女的带了过来。
栓柱娘看一眼就跟大哥说：这事成了。让五狗把人先带回去，自己在这里等着，叮嘱五狗第二天一大早送二百元钱来给本家的哥哥。又让大哥找来一个小孩儿车座放在自行车前面，五狗带上这女人和她的小孩儿上路了。
太阳虽已偏西，但回去是下坡路，所以天稍黑，五狗就带着那女的到家了。
众兄弟已经收工回家。村上的人听说巫全贵家接回一个媳妇，纷纷前来观看。所以当五狗带着那女人回到家时，院子里里外外站的都是人，像迎接荣归的骑士一样。
众兄弟一个个面带笑容，进进出出地忙着。巫全贵也把烟袋叼在嘴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常妮一把把孩子从车座上抢过来，不管孩子一个劲地斜着身子要妈妈，只管照孩子脸上亲。人群中不时传出说笑声。巫全贵连忙招呼大伙儿：“进屋，进屋，站在院子里干啥。”
又叫大狗：“去买些纸烟，别都站着，进屋呀！”
大狗飞快地跑到村北头的代销店里买了五包百花烟（每包一毛三分钱，但在那时已经是奢侈品了），不断地向众人散发着。一些人进了堂屋，一些人仍站在院子里说说笑笑。
巫全贵忽然想起还没有吃饭，就叫道：“狗他妈！别尽凑热闹，快点做饭。”常妮这才想起煤火上烧了一大锅水，自己竟忘了做饭了，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巫霞说：“小霞，看着孩子，我去做饭了。”
外面的人渐渐离开了，只留下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和大狗、二狗五兄弟及栓柱几个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站在堂屋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女人。
这时，巫全贵左右看看不见栓柱他娘，就问：“五狗，你婶子呢？”
五狗这才走到父亲面前，把栓柱娘在那里等着，明早让送二百元钱的事，向父亲作了汇报。
巫全贵听后，把大狗叫来说：“你明天拿二百元钱，送到马庄，把你婶子接回来。”
大狗连忙答应。
常妮擀着面条，又让五狗去隔壁栓柱家借来两个鸡蛋，炒了炒，很快下了一大碗白面条端到“儿媳”面前，让她先吃。这才又到厨房，用刚才下面条的水搅了些玉米面，做了一大锅稀饭，又把中午剩的饸饹炒了一大锅，招呼众孩子吃饭。
吃罢晚饭后，外面人已经散尽，常妮又抱起那个不满三岁的小孩亲了又亲说：“今晚，你和你妹子住在里间，累了一天，休息吧！”
众孩子还都一个个眼巴巴地站在堂屋里。
这时大队支书巫全林走了进来。
“三哥，喜事呀。”巫全林边走边说。
“哎呀，他九叔来了。”常妮说着，又跑到里间，把那女人拉出来说：“这是你九叔，是大队支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