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要求,我自然可以帮你实现。”
平淡的口吻,轻松的语气,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凡气度,就仿佛是九天神女仙姝对地上凡人蝼蚁施舍一般,这种情态由不得人不恼。
灰屠自忖平素身为九幽教的一殿长老,虽比起教主是差了点,可也算是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便是自诩名门正派出身的弟子也是闻风色变。
即便当年在齐开峰斗法一时不慎输于清静观的枯鹤道人,此后始终被囚于金火离明大阵的封印当中,然而二三十年的岁月积淀,此时此刻绝不容许旁人践踏他的尊严。便是教主在此,亦是如此。
何况只是区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更是绝无可能。
灰屠几乎被自己视若蝼蚁的丫头片子轻描淡写的话语气个倒仰,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体内翻涌的内息,阴测测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可知我是谁,我乃是九幽教的一殿长老,寻常百姓见了都要三跪九拜、家中立牌位供奉,香火不绝的!便是我随手灭了整个集镇,他们只能是大气都不敢出,还要拱手磕头谢我不杀之恩……”
她不想这灰屠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强忍住心中厌恶,眉尖紧蹙,截住他话头,冷声道:“好大的威风!你区区教中一殿长老而已,就可摆起架子命百姓供奉,我不信偌大一个九幽教在你之上再无辖制之人,即便没有,九幽教还有一个教主,你如此威风又置教主于何地?难道勒令一众官员世族建祠供奉不成?”
灰屠听了勃然变色,顿时怒火中烧,忍不住想要回骂过去,只是眼风一扫,忽而瞥见一角赤衣,不禁面色如土,心里面战战兢兢,表面故作强态,大声道:“好个混账丫头,吾乃九幽教殿长老,享受些许平民供奉自是应当。教主尊贵无比,与我等自是云泥之别,岂可相提并论,更不容你夸口污蔑!”
女子一笑,融融如月,恰似三月的水破开了冰,凉凉的,却难忘。
只见她负手而立,轻盈的衣襟随风而动,别有一番飘逸风神。淡淡道:“这事你何必同我说,好生和教主解释才是。你适才诱我下来不就是想要哄我助你脱身么,即便我不同意,而你肯定早有准备,脱身并非难事。”
灰屠被说中心事,不由脸色一沉,面庞笼在黑色斗篷中更显几分阴森之色。
女子恍若未觉,上下大量一眼裹得严严实实的灰屠,难掩嫌弃之色,自顾道:“还以为下面是个什么仙人洞府,没有金银万两,有珍奇药草爽赠与我诓道士放我出谷也不错。真是没想到底下居然是你这么个土不拉叽的……人,冲您这副身家,就是允诺传我绝世武功也不能信啊。”不但如此,又一边装模作样的叹:“棋差一着啊棋差一着。”
明明知道那女子故意挑拨起自己的怒火,灰屠却无论如何都压抑不得这股邪气,加之身处清静观百年传承的金火离明阵中,外焚内烧,里外煎熬,他恨不得一掌重创那边的丫头片子,待其只剩到一口气奄奄一息时,还要以南疆邪教最厉害的蛊毒狠狠折磨,等到自己解气了再将其挫骨扬灰、绞灭魂魄!
但眼下他在阵中,而自己恨得牙痒痒的人却悠游自在站于阵外,自己确然奈何不得她。风刮起斗篷上布帽的一角,黧色的额头上面左侧眼角处是块半个巴掌大的黥印,那块黥印呈现出陈旧的黑色,似墨深沉的掩盖住了下面的肌理,又似积年的斑斑血迹,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风吹过的瞬间,她看见了灰屠的脸,那张脸不能说好看或是不好看,或许比较平凡,但是那双眼睛却有着青色的瞳孔,冷冷森森,就像月夜下嚎叫的狼目,有邪恶的火苗慢慢燃烧。
那双青色眼瞳加上似墨似血的黥印,由不得别人不将其视作邪恶之人。
她看见灰屠的面目时心中大骇,只觉眼前的不仅仅是南疆邪教的一殿长老,更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妖孽,那双如狼的眼目就是其身为妖孽的标志,而那黥印则是上天意图封印妖孽的象征。
妖孽出世,可怕不可怕?
女子却镇定下来,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妖孽存在,即使是有,也自有替天行道之人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难不成这世上还有邪能压正的道理?绝无可能。
灰屠将她面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对于起初的惊骇难当感到十分满意,毕竟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至于后来的面色如常,他只当那是色厉内荏的勉强表现罢了。
森然无比的冷笑一声,灰屠阴测测道:“你这小丫头着实不简单,见到我这张脸竟然不害怕,早知道,除了本教众人,见过这张脸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女子听了淡淡反击,语声略显讥诮的说:“哦?那你如今又是被谁囚禁在此?你的教主吗?……在这道家的金火离明阵中?”
灰屠无言以对,仍是犟声道:“这与你何干?我虽被困在金火离明阵中,但要你死也不过指掌之事,轻松得很。”
女子不屑的笑了笑,似是为他的死要面子感到羞耻,为了维持自己的威风,居然连论人生死的大话都能说出口,真是荒唐好笑。
她抬起衣袖,淡声道:“你被困在金火离明阵如此多年,想必修为功力十不存一了,这么长时间不得饮食进送,不过全凭功力深厚强撑着罢了。就凭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的你,真的能够杀了我吗?”
灰屠青色的眼瞳里面闪过森幽幽的冷芒,嘴角扯起一丝狞狠的笑意,而那眼角出的黥印愈发显得邪气逼人,不仅仅是那副酷似地狱厉鬼的相貌让人心悸,同时一股凛然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如果灰屠的眼神能够杀人,想必她已经被灰屠千刀万剐无数遍了。
灰屠眼神一闪,没有对自己杀人的手段作任何说明,轻飘飘笑道:“真是老了,和你这个失忆的小丫头说这些干什么。这样吧,你照我说的去做,我不仅可以保证绝不伤害你的姓名,而且还可以传你一套本教从不外传的绝世武功。”见她面上略有犹疑之色,又道:“你若是同意,我手中有一本教长老练毒用的毒经,自当赠与你。”
女子听了暗暗心惊,灰屠的眼光当真毒辣,居然连自己失忆的事情都能看出来,自己方才确实是小瞧他了。对于灰屠开出来的条件,她其实并不感兴趣,失去记忆的自己时时刻刻都觉得整个身体好似缺失了一部分,很难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更遑论修炼武功研习毒经了。然而灰屠既然能够无视自己的奚落,放下身段同她开条件,她也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地绷着脸了,只好面上做出他期待的表情。
灰屠如愿以偿的在她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认为她被自己开出的丰厚条件所打动,面部神情舒展了些,心里却想着等自己出去了就是她的死期,不仅要按照南疆的风俗三刀六洞千刀万剐,死之前还要用蛊虫啃食内脏,全身血液流干而死。
灰屠快意的想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破出金火离明阵,将清静观那众大小杂毛杀光,回到久违的九幽教的样子。
女子“犹豫”了片刻,说道:“好,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灰屠等待了这么久,就是差她一个点头了,莫说一个问题,便是十个百个问题也是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你说。”
“你是如何看出我失忆的?”
灰屠不想竟是这件事,惊诧之余不由对她感到几分鄙夷,哼的一声道:“这还不简单。你虽双目清明,却时而闪烁,可见是失去记忆所致,而双目清明也不过是看了道经的表现而已。”
女子“哦”了一声,并无惊讶之情,转而问道:“天色不早了,我该下山了,你快说我怎样能放你出来吧。”
这话正中灰屠下怀,只当女子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双手放于胸前,不断打出手势,动用秘法,竭力激发丹田残存的一点真力,冲破当初枯鹤下于自己身上的禁制。
女子好整以暇的看着,袖中指尖却并在一起,好看的眸子犹如覆了层纱,晶亮的光芒渐渐淡去。
灰屠凝神运起九幽教的秘法,此法可以在短期快速提升功力,真气逆转经脉而行,很容易冲破外力所下的禁制,虽则气血翻涌激荡不止,还会落下经脉受损的后遗症,但这些同破开禁制重获自由相比自是微不足道。何况偌大的南疆,待他杀回九幽教后搜罗些许疗伤圣药自然不是难事。
丹田处的一丝真气以及长期修炼毒功所产生的毒素被他以秘法牵引,一路沿经脉上行,其间不断扰动气血,在气血的滋养下逐渐壮大,成为可以与封锁气海的禁制相抗衡的力量。
此秘法虽有短期提升功力的奇效,却是以虚损真元为代价,待秘法的时效一过,气血枯败,严重者甚至会精元耗尽而死。
然而灰屠管不了这么多了,哪怕明知自己真元枯耗而死的风险很大,但能够出去的机遇只有这一次,可遇而不可求,便是上天没个好结果给他,他灰屠今日也认了。
经脉逆转的疼痛好比分筋错骨,而如附骨之蛆般祛除不尽的毒素融入气血中,奇经八脉尽是针刺一样的痛感。
自身的真气源源不断向气海处奔涌而去,同封锁气海的禁制力量二者彼消此长,隐然便要冲破那道困了自己数年的禁制。
不过道家功法向来以绵柔冲化见长,禁制之力哪怕本人有至强的功力也不能轻易消磨冲破,即便愿景在即,却总是会差了点力量。
灰屠被困于金火离明阵已经三年,三年之中,他尝试凝聚功力冲破禁制无数次,却均以失败告终,就连精神气血都被消磨到最衰弱的状态。
虽然失败无数次,在和身体身外双重禁制抗衡的过程中他却慢慢的总结出对付禁制的办法。
更何况九幽教有一套吸人气血精魄的功法,眼下的小丫头虽弱了些,但精神却是极佳,大可以吸了她的气血助长自己功力,再将其制成傀儡替了自己进入阵中。
灰屠计划得十分圆满,只觉此法甚妙,无须再消耗功力冲破阵法落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有了这个小丫头在手还怕自己出不去么。
灰屠几乎就要冲天大笑三声,天无绝人之路,在这荒山野岭能够遇见生人制成傀儡为己所用,当真是不能再好的运道。
只可惜枯鹤道人所下的禁制凭他一己之力还不能完全冲破,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够屏蔽这禁制两三息,暂时解除它对自己气海的束缚就可以了。
灰屠行功完毕,暂时压制住翻涌的气血,暗中阴测测瞥了女子一眼,眼中惋惜之色转瞬即逝,可惜生了这么一副姣好面容却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不过他可以保证,她会是自己手下最美的傀儡。
女子见他气色尚可,并无想象中的灰败之色,不由略显失望的撇撇嘴。虽然不知道灰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可以想见这样一个会草菅人命的决不会像之前谈妥的那般善待自己,说不定利用完之后就会杀了她。
但愿臭道士可以洗心革面找找自己,但愿她能够看破灰屠的奸计。
女子适时走到灰屠所在的阵心处,却站在离灰屠隔着几丈远的山坡上,眼睛往天上一抬,催促道:“天色真的不早了,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你空耗。”
灰屠听了面上毫无恼怒神色,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个木盒递与她,“这个是枚丹药,服下以后可以使普通人得到十余年的修为。”
女子笑吟吟接了木盒,却不打开,手掌盖住盒盖毫无打开之机,“然后呢?”
灰屠阴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将它服下,然后你我内外合力打破这禁制,一旦我冲出阵法……”
“一旦你冲出阵法我死的时候就到了是吧?”女子隔着衣袖慢慢把玩那盒子,悠悠道:“这位殿长老,您怎么也不照照镜子,就冲您这副尊容还想骗我救你出阵?你这样子,气息阴冷不像平常人,根本就是一个草菅人命的魔教中人,又岂会将我的性命放在眼中?若我当真救你出去,恐怕都不是过河拆桥那样简单。”
灰屠心事被她戳破,面容一冷,森然说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我虽功力不复,可杀你的手段应有尽有,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再说话。”
“和你……可没有话好说的!”女子凉凉的笑了一声,掂了掂手中的木盒,轻轻拨开锁头,用力将木盒往灰屠的身上掷了过去。
阵法结界能够困住生人活物,对这木盒却是半点屏挡作用也没有。失去锁片约束,木盒被用力掷下后砸在灰屠身上,里面的东西便掉了出来,是一只黄豆大小还在蠕动着的蛊虫。
灰屠大惊,体内打通经脉的真气顿时一滞,流向气海的真气随之消散,封锁气海的禁制没有这股力量抗衡,渐渐恢复原状。
“焚心蛊——”灰屠惊恐的喊了一声,他耗费数月时间炼出的毒蛊自然知道其厉害,就算在毒蛊数不胜数的九幽教中,焚心蛊也是能够排得上名号的。
在南疆,蛊毒并不罕见,而在教中对于各殿长老而言更是如同家常便饭,炼蛊制毒,人人都能信手拈来。
焚心蛊是专门用来制作傀儡的毒蛊,可从肌肤进入身体,沿血脉上行,吸食人的精血,不出三天,就可把人的肺腑脏器啃食得干干净净。这时,蛊主可以以焚心蛊为媒介而操控傀儡的行动。
焚心蛊虽只有黄豆大小,威力却不一般,只要沾上肌肤,就会咬出一个小洞钻入人的身体,随后手腕处会出现一道深红的血线,颜色越深,越表示蛊虫啃食得厉害。
这焚心蛊虽是灰屠所炼,可在蛊虫未进入人身前,他同样没有办法控制蛊虫的行动。
女子冷眼看着,不想木盒里面非但不是丹药,还是个恶心的虫子,心中厌恶由此加深了几番。只见那蛊虫掉在灰屠衣服上面,那衣料随即“嗞嗞”的冒起一丝黑烟,不过眨眼工夫就烧出一个洞来。
女子不忍再看,她虽不知那蛊虫的效用,眼前目睹这样情景心中顿时了然。
自作孽,不可逭。
不过真是难为他,分明做着如此阴险的事情,居然青天白日的就敢“授人恩惠”。
女子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刹悲悯的神色,向前走近两步,平平淡淡留下一句:“多行孽业,必将自食恶果,你好自为之。”
灰屠咬牙恨恨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甘心的忍受焚心蛊钻进皮肤的烧灼之痛,垂目瞥见袖中手指的一抹幽蓝色,脸上骤然浮起报复的疯狂笑容。
就算被你逃走又怎样,中了我的魑魅散,岂能容你安然度日?
他在心里疯狂的想着,哪怕自己过不了了也没关系,反正还有人给自己陪葬,不算赔。
一株枯树之后缓缓撤出一个赤色的身影,绣工考究的织锦袍,赫然如血,灼灼如冥河地狱。
他转身,半张形容诡异的银色面具遮掩住容貌,但那双眼睛裹挟着黑暗尽头的幽冷阴郁却透过面具照在灰屠的身上。
来人看定灰屠,对他被焚心蛊折磨的惨状视而不见,一字一句的说:“胆敢对她用焚心蛊,你活的太长了。”
灰屠大骇,当他看见那张属于九幽教教主所戴的面具时,就连体内的焚心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教主为什么在这里?
随即无数的问题接踵而至,教主为何这样说?那女子和教主是何关系?教主既然在此处为何不救他出去?
灰屠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九幽教主向来是最神秘的存在,哪怕他曾经是一殿长老,但和教主相比不过蝼蚁对日月而已,他不敢问。
那九幽教教主薄唇轻掀,眼中隐有一丝笑意,口中话语却分明无情:“从今日起你可以不必在这里受
苦了。”
他衣袖一拂,手中有紫色的光芒射进灰屠心口,随即灰屠心口处大放光芒,将他的骨肉筋脉照的清清楚楚,就连焚心蛊啃食心脏的形态都纤毫毕现。
“寂灭咒!”灰屠惊骇欲绝,不明白教主为何要亲自杀他,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为……什……么?”
九幽教教主淡淡抬手解下面具:“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自然该死,至于剩下的答案,你还是到下面再慢慢寻找吧。”
“你是……玉阙……”灰屠嘶哑的声音倏然停止,犹如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
九幽教主看都未看他一眼,只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不无嘲讽的说道:“居然这么快就发作,也罢,只怪你素日积孽太重,早些死了也是解脱。”
一只紫色的琉璃瓶被随手掷在地上,瓶身表面在阳光下呈现出优美光滑的纹路,瓶中淡青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动,极慢极慢,然而须臾之短的时间内,那琉璃制成的瓶子却渐渐变软,最终化为一滩泥沙般的东西。
江湖上效力最强的化骨散,九幽教徒最熟悉不过也是最普通的一件东西,名为风烟烬。很风雅的名字,可是只要沾上一滴,身体就会被火焰灼烧,直至化作骨屑被风吹散。
可以说,这个名字既文雅又可怖。